第76章 誅心
日暮時分, 夜色一層層染上天際, 色與色之間混沌不清、暧昧不明, 歸巢的倦鳥繞樹三匝,發出凄厲的鳴叫聲。
連正斜倚在窗棂前, 深橘色的光影打在他身上,某種濃郁陰沉的氛圍從男子身上散發出來。
這是朔方城主城門上方的城樓,建造得也是富麗堂皇,因為是城中最高的建築物, 甚至隐隐能看到遠處大昭軍隊的營地。
申屠翰匆匆走了進來,他小聲道:“已經布置下去了。”
“嗯。”連正淡淡地回道, 他扯下了眼罩,眯着眼睛眺望窗外。
申屠翰終于忍不住問道:“兄長那時候, 是真的想殺她嗎?”林菁在攀登城樓的時候, 連正的連珠箭簡直令人頭皮發炸,每一箭都是實打實的力道,他幾乎覺得林菁要命喪箭下,可她的身法更是不可思議, 他們兩個人倒是一臉無所謂,只有他在旁邊看着, 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
連正手裏托着一只酒壺, 他輕抿一口,反問道:“鬼谷的傳人有幾個是死在沙場上的?縱然我有心要她死, 也得能做到才是。”@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從古至今,身上有鬼谷印記的傳奇人物中, 如蘇秦、張儀、商鞅、呂不韋、甘茂等文臣不談,孫膑、龐涓、白起、李牧、王翦、甘茂、樂毅、趙奢等武将中,只有龐涓是死在了同窗孫膑之手,鬼谷的人可以死與謀殺、死于內鬥、死于詭計……卻獨獨不會死在沙場上。
就連林遠靖,也是死在了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連正縱有心,也知道自己殺不死林菁,他并不糾結這一點,而是對布防圖失竊這一點十分在意。
他問道:“讓你查的事怎麽樣了?”
申屠翰回道:“守衛都是咱們自己的人,都一一盤查過,無人接近書房,機關也沒有被毀壞的痕跡,而且咱們還準備了一張掩人耳目的假圖……”
連正打斷道:“不,她一定來過我這裏。”
是誰呢?連正放下酒壺。
她曾到過他身邊,可惜他沒抓住她。
這一次攻城,她受了傷,據大食的刺客回報說,雖未能傷筋動骨,卻也能令她一個月不能行動,這麽重的傷,又是誰幫她處理包紮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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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願意去深思下去。
連正其實并沒把朔方城當回事,只有她才能讓他産生情緒波動。一想到會有人碰觸她,他便有種毀滅一切的沖動。
連正透過窗棂,最後看一眼已被夜幕籠罩了的大昭軍營,低聲道:“讓你看看這世間真相也好。”
人心醜陋,愛無比脆弱,無論依靠哪一個,都會讓自己陷入泥沼。
他會看着她沉淪,直到最後,才能得到她。
這一日,派出去叫陣的一隊兵馬跑到了吊着彭大春頭顱的旗杆下,打頭的隊正清了清嗓子,張開了嘴正準備開罵,沒想到從對方城樓飛出一支長箭,直直地釘在了他腳下。
這隊正的腿都軟了,正想吹開戰的號角,好在及時看了箭一眼,那上面綁着信件呢,知道是要自己傳信,沒有生命危險,手不太利索地拔出了箭,拿着信,立刻揚鞭趕回大營。
結果這信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上面提到了林菁混入朔方城,用美色引誘彭大春得到了布防圖,然後為了掩蓋罪行,又趁攻城之機殺死了彭大春滅口,其罪惡昭彰,令人不齒。只要昭軍挑了林菁的手筋、腳筋,送到朔方城城門,梁國國主梁師都承諾,願對大昭俯首稱臣,大開城門。
諸位将領依然是在主帳碰頭,這一次林菁在養傷,并未參與。
信件的拓本由一名親兵誦讀,原件在大家手中傳閱,最後才傳到崔缇的手中,他看罷,毫不猶豫地大聲道:“這是梁國的離間計,諸位前輩千萬不可相信!”
陸文許冷聲道:“你又有什麽證據證實對方所說是真是假,還不住嘴!”
崔缇只是腸子直,但他并不傻,當他看到衆人都沉默的時候,後背立刻生出一層密密冷汗。
這是殺人誅心啊!
什麽用美色得到布防圖,這都是往林菁身上潑髒水,先損了她的人格和人品,因為這封信最關鍵的地方不是這一點,而是後面提到的朔方城願意投降。
這意味着大昭可以保存數萬兵力,不費吹灰之力地攻下這一座草原要塞。
這條件太誘人了,而一旦大昭同意,同時也坐實了林菁的罪行,她往日的功勳也會因此蒙塵,這就是這封信為什麽要先說林菁的布防圖來路不正的原因,先将她塑造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生性放蕩的反面形象,這樣一來,大家在做決定的時候,便會受到暗示——
這樣的女人,就算丢給敵軍也不可惜,反正這是她應得的;
是她惹到了朔方城,所以才會落得這個下場;
這樣人品有問題的人,不該留在軍中,而且她還曾經放火燒死許多人……
如果大家都這麽想,林菁必然會成為大昭的棄子,被送入虎口!
崔缇不服地道:“朔方城不可能因為一個女人投降,如果我們送她出去,以後還有誰家兒郎願意為國一戰!”
一名參軍冷笑了一聲道:“如果我們為了保護一個女人,不惜犧牲士兵們去送死,這才是讓衆将士心寒之舉!”
另一名參軍擔心地道:“可如果朔方城收了人卻不投降,反悔了,又該怎麽辦?”
還是那名參軍道:“那該怎麽攻城,便繼續怎麽攻城就是了。”
崔缇心下一涼,陸文許和左平還未發話,可這些人的樣子,俨然已經決定把林菁送出去了。
他們甚至不介意朔方城反悔,因為将林菁送出去後,朔方城若是投降當然好,若是不投降,也還按原計劃圍城攻打就好了——左右他們完全不吃虧,只是犧牲一個女人罷了。
拿一個女人的命換一個城池,可不要太劃算。
左平看向陸文許,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會同意這麽做。今日是用林菁換城,如果下一次是用我們當中的任意一人呢?是否也要交出去滿足對方的胃口?如果對方要求的是我,那麽諸位,是否也會将左某挑斷手筋、腳筋,送給敵人呢?”
陸文許嘆了一聲。
一名将軍卻道:“左軍使此言差矣,我等又未做虧心事,對方自然不會選擇我等,她被選中不也正是出賣美色,幹一些下流勾當嗎?”他言語中流露出不屑之意。
左平聞言大怒道:“我不管這布防圖是怎麽弄到的,諸位難道不想一想,她去朔方城盜圖為的是什麽?現在挂着的這張布防圖,又是誰在使用?第一場攻城戰勝 利,諸位暢想加官進爵的時候,是否還記得是誰登城牆,斬彭大春!現在為了只言片語,就要将功臣送進敵軍?”他一拳捶在主帳木架上挂着的朔方城布防圖,木板 斷裂,巨響讓所有人心頭一震。
這一點不是他們想不到,而是不願去想,如果能不打仗,當然還是不打仗得好,他們也不是為了自己,沖鋒在前面的都是小兵,他們這麽做,也是為了減少普通士兵的犧牲。
陸文許看了看左右,上前一步道:“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大家,在座諸位都受過聖人教化,知道有些事不可為,可這消息一旦傳入軍營,便難以收拾了。”
左平道:“我已經下了封口令。”
可就在這時,他的親兵闖進營帳,大聲道:“從朔方城裏又射出了許多書信,已有士兵前去取信了。”
左平心頭一跳。
林菁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
左平每天早晨都來給她換藥,然後就是無所事事的一天,她身邊有左平帶來的各類書籍,林岚正巧也在學習,便在她身邊讀書給她聽。
婁飛塵一看她受了傷,吓得直翻白眼,然後開始沉迷配制無疤痕型香膏,他拿着一個小匣子在她床鋪下方攤開,取了小爐子、清水壇、杵臼、各類香粉和蜜在那裏鼓搗,順便端茶倒水之類的活也被包攬了。
不知道為什麽,貼身照顧林菁這種事,即便親兵裏都是男人,大家也默認由婁飛塵來做最合适。@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其他人不是在校場鍛煉,便是去接收從長澤軍營傳遞來的消息,朝晖和莊情負責他們這些人的夥食,現在外面游蕩打聽消息的……
司奉齡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林菁嘴裏含着一顆朝晖特意弄來的病號專屬蜜餞,聽林岚讀《左傳》正是妙處之時,笑眯眯地道:“司兄來了。”兩人師兄妹的事保密,除了稍微親近些,其他人看不出任何不妥。
司奉齡坐在了她床鋪前,林菁的笑容漸漸收了回去,她從未在司奉齡臉上見到這種慎之又慎的神情。
“發生什麽事了?”
司奉齡低聲道:“朔方城的信件中,說你用美色向彭大春換取布防圖,再殺人滅口,只要他們把你手筋腳筋挑了,送到朔方城,他們便投降。”
林菁差點驚坐而起。
她冷靜下來一想便知,此計甚毒!
“都有誰知道這件事?”林菁皺着眉,手指慢慢抓緊了被子,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司奉齡擔憂地道:“本來只有主帳的将軍們知道,可他們射出的信件太多,現在軍營裏的普通士兵也漸漸知道了,各校尉、隊正都在竭力阻止謠言,我讓班音将大家全部調回來,一定會護住你。”
林菁的帳篷位置不錯,就在主帳不遠處,周圍都是左平的親兵,但司奉齡仍是不放心,真正遇到這種事,能同仇敵忾的,只有他們這十五人。
“別慌,讓我想想。”林菁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