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霧散去,長滿蘆葦的河畔,有一少年盤膝而坐,靜靜等待魚兒上鈎。
少年身側燃着篝火,火光映亮在他的側顏,忽明忽暗。
須臾,魚線晃動,少年手腕一提,一直碩肥的鯉魚搖擺而出,伴着點點晶瑩。
少年收線,把鯉魚放進魚簍。
風微揚,露出一撮撮茸毛,草叢中隐現危機。潛伏的狼群盯了少年許久,饑腸辘辘。
少年瞥了草叢一眼,轉眸凝睇魚線垂入湖面的位置,那裏水波粼粼,光影橫斜。
頭狼一瞬不瞬凝睇河畔的少年,其餘狼只慢慢前行,蓄勢待發。
嗖。
嗖嗖。
狼群躍出草叢。
“五公子小心!”一道道聲音響起,随即閃出幾道身影,排開陣勢與狼群對峙。
少年放下魚竿轉過身,沒有去瞧頭狼的眼睛,他自箭筒裏取出一支箭,向火堆掃去,箭尖淬了蠟,遇火燃燒。
少年張弓搭箭,瞄準頭狼,火苗的虛影映在頭狼的雙瞳裏,幽幽可怖。
頭狼仰脖嗥了一聲,剛要發起進攻,孰料一只箭羽如紅龍般擦過它的鼻尖,帶着濃濃黑煙,燃了它幾撮狼毛。
“嗷嗚——”
頭狼觳觫,受到驚吓,夾着尾巴扭頭蹿進草叢,很快,其餘狼只尾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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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收起弓箭,淡淡睨着草叢方向。
弓箭手上前,“五公子,此地險象環生,咱們還是盡早趕路吧!”
少年沒動。
弓箭手躬身靠近他,提高了嗓音,“屬下等懇請五公子移步!”
少年依然沒動,緩緩開口,語氣疲乏,“今日幾月初幾?”
弓箭手回答:“五月十七。”
“都十七了……快小滿了。”少年放下魚竿,嘴角牽起抹笑,青蔥年歲,本該擁有純真的笑容,可他的笑容顯得滄桑許多。
緩慢站起身,邁開步子走向不遠處備好的簾轎。
弓箭手小心翼翼呈上一封信函:“五公子,這是宋丞相托人送來的。”
少年腳步停頓,撕開信函,閱畢,站在轎邊不知在思忖什麽。
他是張亦棠,曾是太尉府五公子,兩年前,張太尉攜家眷在探親的路上慘遭埋伏,太尉夫婦和膝下幾名兒女遭遇殺害,其餘家眷死的死,散的散。這樁滅門慘案駭人聽聞。
那天,十歲的張亦棠因求學,未陪家人返鄉,幸免于難。
家破人亡,他像是被世間遺棄的孤兒,茕茕孑立,無依無靠。
丞相宋期将他接入相府暫住,後來他放棄了監生身份,做了丞相嫡子的伴讀。
不久前,大理寺查出了幕後真兇,對太尉一家痛下殺手的主謀人是朝中軍功赫赫的鎮遠大将軍。
昔日,張太尉統兵,與鎮遠大将軍面和心不和,過節不少,早有人預言,兩人早晚撕破臉,只是沒曾想,鎮遠大将軍竟這般歹毒。
金銮殿內,皇帝看着站在殿堂上,劍指鎮遠大将軍的少年張亦棠,默許了他的複仇之舉。
因鎮遠大将軍有爵位,即便張亦棠再憤怒,也不能當場殺了他,于是,少年砍斷了他的一條手臂,送他進了牢獄。
敢在皇帝面前動刀見血者,需要過人的膽識。
此舉令人震撼,而且他年紀輕輕就懂得卧薪嘗膽,少年老成,大抵如此。也因此,得到不少權貴的賞識,很多名門望族向他抛出橄榄枝,招他入幕。
然而,複仇後的張亦棠無親無故、無牽無挂,只想離開這個傷心地,暗自舔舐傷口。
年紀輕輕,心頭卻覆了雪。
——
河畔,張亦棠收好信,久久凝睇長河。
護衛看他神情複雜,喚了一聲,“五公子。”
張亦棠喃喃:“真沒想到。”
想走卻走不成。
護衛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小心試探:“相府出事了?”
張亦棠搖搖頭,不再理會周遭,彎腰坐進轎子,帳簾垂下時,阖了阖眼簾。
當年走散的家眷中,有一名與太尉夫人情同姐妹的女子,女子身份成謎,或許只有太尉夫人知道她究竟是誰,當時女子快要臨盆了,太尉夫人本想順便送她去鄉下坐月子,孰料途中慘遭埋伏。
那女子失蹤了,今日,相府門口突然出現一個沉睡的小丫頭,小丫頭手腕上系着一方娟帕,上面清清楚楚寫下了她的來歷,她的腳踝上還戴着一副銀镯,算是信物吧。
那女子是太尉夫人的閨中密友,這小丫頭勉強算得上張亦棠的“鄰家”妹妹……
宋丞相将娟帕和銀镯放在信函裏,卻沒将女童送來,擺明了舍不得張亦棠離去。
張亦棠捏捏眉骨,有些頭大,照顧妹妹算是份內事吧。
護衛久久等不到指示,隔着轎簾問道:“五公子,咱們要繼續趕路嗎?”
許久,裏面的人答道:“不了,返程。”
“……”
皇城,丞相府。
微風拂過池塘,水面泛起漣漪,夏荷映日綻放,嬌美無雙,然而站在亭中的張亦棠無心賞花。
一名老妪站在他身後,溫聲道:“五公子,那女娃娃不肯進食,要不你去勸一勸?”
随之,丞相宋期徐徐走來,“阿棠,那娃娃防備心很重,你莫要吓到她。”
張亦棠:“好。”
宋期喟嘆一聲,坐在鵝頸椅上,拍拍身側示意他過來坐,“花開花謝,潮去潮來,一切自有定數,莫再愁眉不展了。”
張亦棠撩袍坐在丞相身邊,身體後仰,兩手閑閑搭在木欄上,“相爺說笑了,小侄怎會因為一個孩童發愁。”
宋期笑笑,“那女娃挺鬧騰的,老夫和內人膝下無女,不知該如何與女娃娃相處,應然陪着呢,你也去看看。”
提到的“應然”是丞相獨子,與張亦棠年紀相仿。
張亦棠失笑,丞相夫婦不知該如何與女娃相處,他和宋應然就知道?
風止,少年起身作揖,然後走向月亮門。他腰杆挺直,步履穩健,面龐淡淡然,看不出情緒,自打遭遇變故,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再不見少年該有的陽光笑顏。
入了相府後罩房,就聽見一聲聲哭嚷,女娃娃語不連貫,哽咽地上氣不接下氣,好像被全天下抛棄,跟他當時的處境很像。
宋應然走過來,拍了拍他肩膀,攤攤手,表示自己很無奈。
張亦棠由嬷嬷引去內寝,拉開隔扇,走進一間裝璜雅致的次間,次間內站着一個精致的女娃娃,女娃娃睜着朦胧大眼,一眨不眨凝睇來人,眼中充滿不耐和排斥。
張亦棠微微一愣,這粉雕玉琢的小家夥,脆弱的像一葉浮萍。
他試着伸手,放輕語氣:“丫頭,過來。”
女娃娃瞪他,腳底生根,孩童的敵意顯而易見。
她不過來,張亦棠只好過去,可他一靠近,女娃娃就跑開,絲毫不待見他。
還伴着哭聲,好像他欺負了她似的。
張亦棠沒哄過小孩,也沒什麽耐心,走過去坐在軟榻上,左膝曲起,左臂搭在膝蓋上,定眸看着躲在桌子下面的小家夥,眯眯眸子重複一句:“過來。”
小家夥嘴巴努起老高,攥着小拳頭瞪他,也不哭嚷了。
張亦棠想,他要是她,被陌生人抱也會哭,畢竟在小孩眼裏,他們都是大灰狼。
“過不過來?”
小家夥不動。
張亦棠随手拿起炕幾上的瓷碗,裏面盛着羊奶,膻味足,他有點嫌棄,放回原處,點點桌面,“過來喝奶。”
都說有奶便是娘,他倒要看看餓肚子的小屁孩服不服軟。
小家夥揉揉肚子,真的餓了,但她不懂什麽是餓,每次一餓她就哭,準可以飯來張口。
她委屈巴巴地蹲在地上畫圈圈,有點不好意思哭,跟頭小蠻牛似的倔強。
張亦棠知道快兩歲的孩子能聽懂他的話,端起碗,涼涼道:“你不喝我喝。”
說完,忍着那股膻味,當真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把小家夥看得目瞪口呆。
這老家夥搶她飯碗……
她蹬蹬跑過去,拽他胳膊,低頭看碗裏面,空空如也,羊奶不見了。
哇!
果不其然,女娃娃張嘴就哭,還伸手摳他的嘴,想把奶水摳出來。
張亦棠嘴角抽搐,任她摳嘴,甚覺好笑,撥弄兩下她的小辮兒,無奈道:“小麻煩。”
“小麻煩”委屈極了,這下真知道餓的感覺了。
丞相夫婦和宋應然站在門外,看着裏面的一幕,都覺得不可思議,這疏冷的少年竟然任由一個陌生的小女娃摳嘴。
宋應然溫和一笑,對父親道:“看來爹爹能留住阿棠了。”
宋期板板臉,“他想走就走呗,誰要留他。”
丞相夫人睨着丈夫,“口是心非。”
宋期撇撇嘴,邁步走進內寝,與轉眸看過來的張亦棠對視。
笑眯眯道:“阿棠啊,既然這女娃是故人托付給你的,你就暫且留下,等她稍微長大些,你們再一起走吧,反正府裏空房多,不差你們的。”
宋期是皇城內出了名的妻管嚴,府內只有正妻一房,膝下也只有一個獨苗,張亦棠跟宋應然交好,又膽識過人,宋期巴不得留下他好好培養,何況張太尉是他仕途上的半個師傅,他也算報答故人的知遇之恩了。
張亦棠挑眉,“既然府上空房多,那不介意留下這女娃……”
“介意!”宋期看了一眼不遺餘力摳人嘴巴的女娃,“老夫不喜歡不聽話的孩子,你要是不管她,老夫把她送走。”
一句話讓女娃瞬間安靜了。
兩人不約而同看向滿眼恐慌的女娃,張亦棠眼裏有絲憐憫,宋期噤口,感覺自己說錯話了,快兩歲的孩子能聽懂大人講的話,只是不會辨析其中的真假。
丞相夫人走進來,拍了一下丈夫的後背,“說什麽渾話,小丫頭這般可愛,我可舍不得送人。”
話說得明白,即便張亦棠不要小女娃,丞相府也不會虧待了她。
宋期白了妻子一眼,老夫老妻了,怎麽這麽沒默契呢,他能随意打發這女娃麽,剛剛不是為了挽留張亦棠麽。
夫妻倆較勁兒,随後走進來的宋應然勸道:“阿棠,你就留下吧,你想尋處安靜地兒,府裏多的是,何必離開呢。”
宋期趕忙說:“是啊,府裏容不下你了?年紀輕輕學人家隐居幹嘛!你還沒享受人生就想當白發翁了?”
丞相夫人也趁熱打鐵,“留下吧,走什麽走,相府就是你的家,你不要家人了啊?”
家人……
多麽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張亦棠搭在左膝蓋上的手卷縮了下,似有觸動。
丞相夫人抱起小女娃,颠了兩下,小女娃很安靜,好像還處在剛剛的驚吓中,她拍着小女娃的後背安撫孩子的情緒,轉而對張亦棠道:“這幾日,小丫頭跟我住正房,等她熟悉環境了,再讓奶娘陪她住後罩房,你繼續住西廂房。”
張亦棠默然,沒再堅持離開。
丞相夫人與丈夫對視一眼,揚揚下巴,好像在說,看吧,還是為妻厲害。
宋期扯扯嘴角,又扯扯小女娃的臉,心裏軟了一大截,別說,他做夢都想有個閨女,這不,無形之中送來一個,剛派人四處打探,均無孩子母親的消息。
世态炎涼,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獨自撫養幼女,艱辛且招是非,那女子說不定有什麽難言之隐吧。
宋期無奈,輕聲對女娃道:“別怕,以後啊,這裏就是你的家,若是幫你找不到母親,那你便是我相府的小姐。”
此話一出,一屋子仆人都驚詫了,他們知道,宋期從不食言而肥!
這個被遺棄的可憐娃娃轉瞬成了他們的小主子,真是太給張公子面子了。
丞相夫人見丈夫一臉煦笑,似乎光陰重回到初遇的時候,風華正茂的公子手裏捏着一朵嬌花,憨憨的朝她笑。
許是被丈夫的笑勾起回憶,丞相夫人再看小女娃時,眼神又柔了幾分,沒接話茬,卻是贊同的。
她說:“那阿棠就是咱們的次子。”
張亦棠忽然出聲,拂了丞相夫人的美意,“承蒙夫人厚愛,小侄不勝感激,但小侄永遠只是張家子嗣。”
丞相夫人:“……”
宋期攬住妻子肩膀,拍了下,張亦棠不比她懷中的女娃娃,這個女娃娃太小了,以後不會記得遺棄自己的母親,心裏不會留下陰霾烙印,可張亦棠是個少年,什麽都記得,內心又敏感,不會随着時間淡忘那些殇霾。
心殇的愈合靠自己。
宋期咳了咳,“嗯嗯,你是張家的後人,我們時刻謹記。”
張亦棠垂眸,将情緒掩埋在眼簾下,起身行了一禮,“日後多有叨擾……”
宋期打斷他,故作不悅,“那麽客氣作甚。”
張亦棠無奈一笑,轉移話題,“趕了一夜的路,小侄饑腸辘辘,可否先讨杯羹?”
丞相夫妻:“……”
這少年轉變得真快。
然後,時光流逝得更快。
不知不覺,已過去十三個夏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