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莺啼作完畫,用袖子輕輕拂動空氣,“宋大小姐可認識畫中之人?”
宋筱眸光複雜,沒作聲。
莺啼将紙張卷好,塞給宋筱,語重心長道:“說來你可能覺得荒謬,可我還是要說,我怕以後沒機會了。”
她嘆口氣,以為宋筱對自己母親沒有印象,“她是你的生母,我跟她沒有血緣關系,可她陪我長大。”
宋筱半信半疑,攥緊手裏的畫,心情極度複雜,小時候時常磨着張亦棠,讓他将母親的樣子勾勒出來,以慰藉相思,母親的樣子早已印在心裏。
“她還好嗎?”
提起故人,莺啼眼眶發酸,“五年前她就走了。”
宋筱腦子轟隆一聲,瞪大眼睛看着她。
莺啼握住她手臂,慢慢道來……
宋筱生母薛氏出生在邊境一戶書香門第,從小飽讀詩書,算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才女,等到了及笄年歲,很多人家都托了媒人前去提親,薛氏誰也相不中,一次次拂了父母的意思。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結識了途徑此地的窮困書生,兩人情投意合。
書生僅憑一身才情,兩只燒鵝、一壇酒去薛府提親,被薛家家主哄了出去。
之後,兩人時常偷偷幽會,後來被薛家人發現,差點将書生打殘。薛家家主嘲諷書生,屢屢将吃軟飯的哈巴狗挂在嘴邊,書生忍無可忍,一氣之下給薛氏留下信函離去。
信上說,等他幾年,他一定會回來風光娶她。
薛氏信了,而那時薛氏已經有了身孕,便離家出走去投奔小時候的閨閣密友,也就是張亦棠的母親,當時的太尉府當家主母。
然而,在臨盆之際,張府一家遭遇仇殺,薛氏看着太尉一家被殺,自己也受了傷,卻因為腹中骨肉,不得不拼命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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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誕下宋筱,獨自撫養,尋遍了宋筱生父能去的地方,卻尋不到任何影蹤。
再後來因為長途跋涉,加上舊傷複發,她無力撫養孩子,又聽聞張府公子暫居丞相府,才忍痛将宋筱送到了張亦棠身邊。
她獨自離開,孤苦無依,暈倒在路邊,被路過的郎中救得。
郎中對薛氏一見傾心,苦苦哀求她留在自己身邊,郎中還有一個女兒,也就是莺啼,薛氏憐愛莺啼,心疼她小小年紀沒了母親,便答應郎中留下照看莺啼幾年以報答救命之恩。
三人一起生活了數年,郎中在一次出診的路上遭遇不測,再也沒回來,留下薛氏和莺啼相依為命。
五年前,薛氏舊疾再度發作,長辭于世,發病的日子裏,她總是念叨着自己遠在皇城相府的女兒,自己對女兒僅有的記憶,也就剩女兒身上的胎記了。
莺啼一直陪着薛氏,等料理完後事,無牽無挂的莺啼決定來皇城尋找薛氏的女兒,帶她去祭拜生母。
然而情況遠比她想象的複雜,無依無靠的她被歹人拐賣,賣給一戶人家做丫鬟,一年前那戶人家家道中落,她才得以逃跑,跋山涉水來到皇城。
等到了皇城,相府無人信她,她又落在了逸王手裏……
思及此,長期壓抑的情緒傾斜,莺啼掩面抽泣。
宋筱握握拳頭,緩緩走近她,張開手抱住她。
也許她說的并非真話,可她受的苦是實打實的,這一時刻,宋筱完全信了她的話,不為別的,只因莺啼在形容生母薛氏時,跟張亦棠對薛氏的形容如出一轍。
沒有長期接觸怎會對一個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如此清楚?
宋筱信了。
莺啼受寵若驚,宋筱将她抱得更緊,“謝謝你來皇城找我,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
頓了頓,又道:“還有,很抱歉。”
抱歉,讓你受了那麽多苦。
宋筱和裴隐離開皇宮的路上悶悶不樂,裴隐猜到跟莺啼又關,沒多問,等上了馬車,裴隐遞給她一杯茶,“潤潤喉。”
宋筱接過茶盞,沒心思品嘗,将剛剛的事情講給裴隐聽。
裴隐沉默了。
宋筱還沉浸在某種情緒裏,須臾說道:“過段時日,你陪我和莺啼一起去祭拜母親吧。”
裴隐點頭,“好。”
“等我能梳理好心頭這些事,再考慮婚事。”
裴隐頓了一下,一絲絲心疼蔓延在心頭,堅定道:“我等你。”
他握住宋筱的手覆在心口,“等你。”
宋筱心跳亂了一個節拍,吸吸鼻子,“裴隐,我想哭一會兒。”
裴隐靠過去,擡手将她的頭推到自己肩膀上,“哭吧,我不打擾你。”
迷迷糊糊間,聽見裴隐問道:“需要我送莺啼出宮嗎?”
“我提過,她不同意,只能把這件事先放一放,等尋到合适的機會再送她離開。”
宋筱以為莺啼只是不想連累她,可莺啼不打算離開的原因并非完全因為宋筱。
馬車忽然停下,裴隐撩開簾子看向攔路之人,是幾名騎着馬的宦官。為首之人是不常出宮的禦前大太監陳凇。
裴隐不詫異陳凇為何攔下馬車,早在他改變身份進駐少府寺後,一旦遇見,陳凇就會主動與他攀談。
“好巧。”裴隐起身走出馬車,站在廊道上虛虛抱拳。
陳凇沒下馬,反握馬鞭回敬,“遠處瞧見是裴少府的馬車,便行過來了,是不是耽擱少府出行了?”
“沒有。”裴隐面容淡淡,卻也不顯得生疏,“陳公公打哪裏來?”
“外出為陛下尋一位鑄劍工匠。”
尋鑄劍工匠?裴隐依稀記得上次與太子共膳時,太子提過一句,想尋得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不知皇帝尋工匠是不是為了太子。
“可有尋得?”
陳凇點點頭,“嗯,價錢高出一般工匠百倍有餘。”
“只要值得就好。”
“是啊。”陳凇笑笑,目光瞥見馬車內探頭的宋筱,勾唇道:“宋大小姐安。”
宋期得寵時,宋筱時常去宮裏閑玩,見過陳凇幾次,她起身福福身子,喚了句:“陳公公”。
陳凇一直覺得宋筱是活潑的性子,今日見她面露哀愁,想問一句怎麽了,可話到嘴邊又覺不妥,便作罷。
與裴隐閑聊幾句,帶人離開了。
裴隐送宋筱回府後,又去往東宮,他有皇帝親賜的腰牌,出入宮門方便許多。
太子正在院落裏練劍,見到來人收勢吐氣,面頰上還帶着暈染開的薄紅,“你怎麽有空來了?”
裴隐撩袍坐在院落的石椅上,閑閑道:“來看看得了桃花運的人是不是滿面紅光。”
“怎麽講?”
“皇後娘娘近期會送給殿下一位美人。”
太子好笑,走近他坐下,“真是辛苦,她了事事為我操勞。”
“确定是為殿下操勞?”
太子眨下眼,“不然呢,她可是我母後。”
名義上的。
上任皇後犯了錯,被降至妃位,局還是現任皇後設的,太子是上任皇後的兒子,皇帝并沒因此廢了他的太子之尊。
裴隐不鹹不淡道:“不好奇皇後送你的女子相貌品性如何?”
“好奇害死貓。”太子令人上了茶點,兩人聊了起來。
裴隐前腳剛走,皇後就派人來知會太子,說過幾日會送一位美人過來。
太子笑着送傳話之人離開,随後笑容一滞,面容倏然陰沉,轉身面對打掃庭院的宮人時,又浮現一貫的風流笑靥。
——
景王醒來,烏瑟傷人之事敗露,經過審訊,烏瑟認了罪,可景王有錯在先,說出來非但不光彩,還有損景王在皇帝心中的形象,皇後為此發愁許久,後悔自己一時沖動去皇帝那裏告逸王的狀了。不過景王什麽德行,皇帝一直都知曉。
禦書房內,皇帝略微尴尬地面對跪地的宋期和宋應然。
清清嗓子,親自步下玉階扶起父子倆。
宋期一臉嚴肅,避開皇帝的手,像在賭氣一樣,“微臣不勞陛下。”
“啧!”皇帝故意板着臉,“朕給你官複原職,別氣了,氣大傷身。”
宋期皮笑肉不笑,“謝陛下關心,微臣受寵若驚。”
皇帝拿手點點他,不識好歹的老匹夫,可就是拿老匹夫沒辦法。
又看向安靜的宋應然,問道:“應然願意重回太學嗎?”
宋應然淡笑,“經此一事,草民深覺自己不适合入仕途。”
想想宋應然的身體狀況,皇帝摸摸鼻子,得知景王府的人混入侍衛中報複宋應然,皇帝當時就罰了皇後和景王府一幹人等,但對宋應然造成的傷害猶在。
“算朕虧欠你,說吧,想要什麽補償?”
宋應然搖頭,“草民不敢,懇求陛下允許草民在皇城內開設一間私塾,教書育人。”
“朕答應便是!”皇帝爽快答應,其實在他看來,以宋應然溫和的慢性子,也不适合朝野,強行留他入仕,不如賜他一片施展才華的空間,教書育人本來就是一件好事。
皇帝看向宋期,“朕的老愛卿,可願繼續輔佐朕?”
宋期:“微臣怎敢忤逆聖意。”
意思是,您讓我幹嘛我就幹嘛。
皇帝知道他有氣,好脾氣道:“行,那你繼續做丞相吧。”
給了臺階,宋期也不端着揣着,叩首道:“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