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盜亦有道(一)
湘南的梅雨季剛剛過去,酷暑初來,吸飽了雨水的山茶樹林,花瓣白得耀眼,樹葉綠得紮眼,樹下紅土地中滿溢的水汽蒸騰而上,撲在馬三元一行人的臉上,濕熱難擋。
馬三元摘下鬥笠,掀起脖子上的土布帕子,擦着臉上的汗水,眯着眼打量着前方路途。他身旁那位慣走這條道的另一個商隊的領頭人陳大貴,喘了會氣,說道:“翻過這道嶺,就是茶山村,村
東頭有口甜水井,咱們可以喝口水歇歇腳。”
馬三元是陽縣人,早年被同鄉前輩帶出去投軍,見過世面,也掙了點錢,只是打仗打得膽子越來越小,不想再提着腦袋賣命了,便趁着某一次頂頭上司戰敗、部下潰散的時候跑了回來,順便還帶了一點當地的土特産,沿途賣掉,很是賺了一筆。馬三元當兵好些年,早已不習慣辛辛苦苦地埋頭種田,得了這筆外財,立刻有了主意,在同村拉了幾個合得來的伴,組了一個小商隊,出陽縣到郴州,再走郴州經南嶺往廣東的那條秦時古道,販運各地特産,一年之中,大約可以在這條道上走個來回,雖說也辛苦,到底比種田多賺幾分,惟一不好處是,這世道不太平,沿途時時有兵匪作亂,萬事都要小心。
從郴州回陽縣,本是不必繞茶山村這條遠道的,但是昨晚馬三元一行人在前一站文龍鋪歇腳時,聽得人講,陽縣和谷縣交界處的大明山上的土匪最近不小心劫了省府某要員的親戚,那位要員大丢顏面,大發脾氣,省城那邊卻不過要員的面子,派兵下來剿匪,大明山的土匪得了消息,趕緊分成幾路撤了出來,避避風頭,這麽一來,陽縣往省城那邊地界平安了,往郴州這一片地界就遭殃了,這段日子裏,已經有不少消息不靈通的過往行人被劫。馬三元和同伴們一商量,便打算繞茶山村這條道,雖說得多走五十幾裏路程,為着這條道人煙稠密、民風強悍、少有匪害,也不算什麽。
這條道走的人雖然不少,到底世道不寧,馬三元一行七人,不少也不多,心裏終究有點不踏實,兼之路徑不熟,因此托相熟的店家介紹,與走過這條道的另一夥陽縣姓陳的商販搭伴,又有三個往茶山村鄰近村落走親戚的文龍鋪當地人附行,今天早上臨出發前,那店家又搭了一個從廣東回陽縣老家的學生進來,湊齊了二三十人,同路行來。
馬三元不免回頭看了看跟在最後面的顧岳。
那個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少年,長得倒是很端正挺拔,衣着雖然極普通,但是今天早上被店家領着過來時,他背上的背包,讓馬三元一看,心裏便“咯登”了一下,這樣利落緊湊、方方正正的背包,十之八九,都是那些新式武學堂的學生按着教官從外洋學來的操練手冊的要求、平日裏訓練有素才能夠打得出來的,不然,就算是他這樣的老行伍,也不過将行李按着各自的習慣整理一番,略略有些齊整模樣就算過關,長官也難得管這些細務。
這年頭,能夠進新式武學堂的學生,都不好惹,就算自己不成器,總有成器的同窗校友師長之類的可以投靠。馬三元先前呆的那支雜牌部隊裏,就有一個保定軍校出來的營長,本事尋常,運氣也不算好,敗無可敗之際,對頭那邊的學長派人過來招降,這位營長搖身一變,便成了那邊的連長,聽說最近又升營長了,羨慕得一幹無出路可奔的舊同僚眼都紅了。
不知道這顧岳,是哪家武學堂的學生,怎麽獨自一人回鄉去了,這個時候,可不是學生放年假的季節。
馬三元心中揣摩,面上倒不曾格外關注這顧岳。世道不寧,閑事少管,這個道理他領會很深。
這一路上,顧岳只是默默地跟在最後面,不論前頭的人是快是慢,他都跟得很輕松,步速均勻,呼吸悠長,額頭上連汗珠都很少見。馬三元稍稍留點心便能夠注意到這一點,不免心裏更是忐忑。這少年不會是練家子出身吧?姓顧……名岳……怎麽聽着總有點耳熟呢……可惜馬三元離家十來年,回來之後又總在外面跑,對陽縣老家那邊不太熟悉的人與事,委實有點想不起來了。
不過,武學堂的學生,總不會是土匪眼線,馬三元心想有這點把握也就夠了。
上得茶山嶺,站在最高處時,馬三元的堂弟馬七臺四下裏一望,忍不住說道:“說是茶山村,村子看起來不小,這山茶樹倒只有這麽一片,還不及咱們村後山的山茶林子大。”
陳大貴嘆道:“馬兄弟有所不知,從前這裏,連着三個山頭都是山茶樹,最老的一棵聽說有一百七十年,可惜那年長毛過境,在這地界打了一仗,茶山村的人算是早一步躲到山裏頭去了,只是那年的茶油沒來得及運出去,遇上亂兵進村搶劫,搶完之後放了一把火滅跡,庫房裏的茶油全燒光了,聽說那把火連燒了三天三夜,茶山村燒得只餘下半邊祠堂,山茶樹燒得只餘下三棵半,養了這七八十年,好容易養出這半個山頭的山茶樹來,已經很不容易啦。”
馬三元等人順着他指點的方向看去,略估一估那三個山頭的大小,想象一下當年三座茶山的盛況,不免感慨驚嘆一番,怪道三個山包拱圍着的那個村子起名叫“茶山村”,也的确是最貼切不過了。
前頭說的那口甜水井,站在山嶺上看得很分明,離村子有點兒遠,鄰近一口極大的池塘,塘邊一圈兒荷花開得正熱鬧。水井的位置比池塘高出半個人的樣子,丈許見方的一個井口,水面幾乎與井口平齊,四周鋪着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留了水溝通往池塘,方便村人淘米洗菜。
即使在山嶺上遠遠望過去,似乎也感覺得到井水的清澈與清涼。
馬三元一行人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湘南多山,路途曲折,因此各地常有俗語說“看到屋,走到哭”,大概也是北方俗語“望山跑死馬”的意思。雖說已經看得見山下的村子,馬三元估計着還得很走一段時間,不過山上山下的安寧平靜,讓他的心情倒是很輕松。
這種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世道,能夠有這樣安寧的一塊地界,真不容易啊。
所以,在這一片安寧之中,在轉彎處僻靜的山道邊,突然傳出“咔嗒”一聲輕響時,馬三元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子彈尖嘯着從他頭頂尺許高的地方射了過去,一行人呆了一呆,待到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立刻亂成一團,馬三元趕緊高喝一聲:“趴着別動!”朝着頭頂上面放槍,這不是要殺人,只是警告,千萬別亂動亂跑才是正經;趴下來卻是為了防槍支走火誤傷,馬三元當兵那些年,每年都會遇上這樣的倒黴蛋――或是走火誤傷了同伴,或是被同伴的走火誤傷。他就不敢相信這些土匪不會走火。
馬三元同村的人聽話地趴下了,他們這一行人,向來是馬三元做主,所以聽話都聽成了習慣。另一個商隊也算是有經驗的,反應過來之後立刻也站住了,一看馬三元他們的動靜,趕緊也跟着趴了下去――這一路上,他們閑聊時也聽說馬三元是當過好些年兵的,遇上土匪開槍,下意識地便學了馬三元的動作來躲槍。
那三個走親戚的當地人,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兇險,驚惶失措,吓得嚎叫着向茶樹林裏亂鑽。立時又有一顆子彈射了出去,正射在跑在最前面那人的身前,幾乎是貼着腳尖鑽入地下,那人以為自己的腳掌被射穿了,啊呀呀地抱着腳慘叫起來,另外兩人再不敢動,面無人色地蹲在原地,渾身直哆嗦――知道有土匪是一回事,親身遇上又是另一回事。
馬三元趴在地上,偷偷向後面瞧了一瞧,将這一幕看得清楚,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劫匪的槍法可真……不過瞧來瞧去,卻沒有看見顧岳躲到哪兒去了,不免想道,這少年的身手可真夠利落的,就這麽一會兒的混亂,便藏得蹤影不見。只是,若這些劫匪不敢在離村子太近的地方過久停留也還罷了,多半不會費心去搜;若是有恃無恐,不怕耽擱時間,非要搜出來,顧岳只怕反倒更要倒黴。
山道內側的山坡上,密密的茅草叢中,伸出兩杆□□來,日光之下,明晃晃地直紮眼睛,其中一杆槍筒上,挂着一方粗粗描着青色山紋的白土布三角旗。
馬三元等人暗嘆倒黴。這樣的三角旗,正是大明山上那夥劫匪的标志。沒想到他們繞了這麽遠的路,還是沒能躲過去。
端着槍的兩人沒有動,另有兩人,拿着短刀跳了下來,臉上只用紅土泥抹了幾道,大略遮掩了一下面貌。
馬三元舉着雙手慢慢站起來,賠着笑說道:“兄弟辛苦了,咱們小本買賣,只能拿幾個錢請兄弟們喝點茶,還請兄弟們不要見笑。”一邊說着,一邊慢慢地從口袋裏數錢出來,惟恐動作快了讓拿槍的土匪誤會、一不小心便扣了扳機。陳大貴也學着他的樣子,慢慢站起來掏錢。其時各地省政府都發行軍票,不許不用,但是道上劫匪可不認這個,只認銀元銅角兒,跨了省份的買賣,也不認別省的軍票,是以馬三元等人身邊都帶着些,當下按着這年把來的道上規矩,過路之人,一人三塊銀元的買路錢數了出來,又數了十塊銀元的子彈錢――方才那夥劫匪可是開了兩槍。一邊數錢,一邊心疼,臉上還得繼續賠着笑。這年頭銀元可值錢得很,三塊銀元都夠買半頭豬了,加起來這可是多少頭豬啊!
收錢的兩名劫匪,顯然挺滿意馬三元等人的識相,揚揚刀子,示意他們仍舊趴一邊兒去,那三個走親戚的當地人卻被攔了下來,那三人說得一口土話,連聲辯解說是走親戚不是做買賣的,身上只有幾張軍票,還有兩件衣服,委實掏不出買路錢。
湘南各地,方言衆多,常言道“十裏不同音,五裏不同調”,出了縣界,音調更是殊異,那三人一開口,便聽得出來是文龍鋪當地人。都說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劫道的也有不成文的規矩,鄉裏鄉親,總要講幾分情面,據說,即便是大明山上有名的悍匪,對大明山下十裏之內的鄉民也是不動刀兵的。
兩名劫匪互相看看,交換了幾回眼色,那個兒高一點的劫匪,将刀尖壓在面前那人的肩頭,向下略略用力,夏衣單薄,這一下就見了血痕,那人吓得僵在當地,抖抖索索地将貼身藏的幾個銅角兒摸了出來。另外兩人,也摸了幾個銅角兒出來,哭喪着臉,指天劃地,發誓說他們身上真沒銀元,就是走個親戚,誰會帶多少錢?
兩名劫匪打量一會,覺得這三個人身上,的确不像是還有油水的樣子,兩人對自己的眼力,還是有些信心的,略一躊躇,便示意這三個當地人照了馬三元等人的樣子趴在地下,然後開始搜索躲起來的那一個――顧岳的動作雖然快,這些經年劫道的土匪,哪有數不清人頭的?自是一計數便知道少了一人,不将這人搜出來好好教訓一番,下一次劫道,豈不是人人都要搶着逃跑或是躲藏
了?
馬三元一見這情形,便暗自嘆了口氣。少年人不知世事,這回被搜出來,可要吃苦頭了。
這山道兩旁,大多是山茶樹,藏不了什麽人,不過有大約兩三丈長的一段路,一人多高的茅草叢長得極是茂盛,夾雜着幾塊大石,倒是可以躲藏。兩名劫匪一左一右,用刀尖撥着草叢,小心翼翼地一路搜過去,走不了幾步,左邊那名劫匪突然大叫了一聲,只是叫聲短促,似乎被人陡然間中途截斷了一般。另一名劫匪急忙沖過來時,他的同伴已經被暴起的顧岳掀翻在地上,左膝頂着咽喉,稍一用力,那名劫匪便被壓得閉過氣去,手中短刀被顧岳奪走,顧岳左手在地上一按,作勢撲向奔過來的另一名劫匪,山坡上端着槍的兩名劫匪立刻瞄準了他撲去的方向同時開槍,不料顧岳忽地身形一頓,兩顆瞄準他前方射來的子彈,堪堪落空,顧岳随即反手一抓,将那名正要緩過氣來的劫匪提了起來,擋在身側,急退兩步,背靠山石,右手短刀橫在那劫匪的脖子上。
顧岳這才喘了一口氣,高聲喝道:“槍丢下來,人也出來,站到我看得見的地方,不然我就宰了你們這個兄弟!”
四下裏一片死寂。馬三元恨不能跳起來揪着顧岳的衣領将他狠狠搖醒,少年伢到底明不明白,強龍還不壓地頭蛇,他便是再有本事有來路,到底年少孤單,又怎麽能夠和這些成群結夥的劫匪扯破了臉皮死嗑?老人常說道,雙拳難敵四手,又說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可是千百年來的至理名言,到底是少年伢,氣盛不曉事,馬三元恨鐵不成鋼地在心裏嘆氣,
山坡上寂靜了片刻,兩杆□□丢了出來,随之跳下來兩個蒙面劫匪,隔了一群趴着的人,死死盯着顧岳。另一名劫匪也被顧岳逼着,走近兩名同伴,直到離着那兩杆□□兩三丈遠的地方,老實地站住不動。
馬三元暗自松了一口氣,沒出人命就好說話,他還真擔心兩下裏撕破臉,連帶他們這些些人也要受池魚之殃。
只是,這幫劫匪居然這樣講義氣……抱團抱得越緊,可越不好惹啊……
顧岳這才押着被制服的那名劫匪,慢慢走過來,一直走到那兩杆□□附近,停了下來,隔了地上的槍與劫匪對峙。
馬三元心裏一沉。顧岳這是陷入了兩難之境。
他若是繼續押着手中的劫匪下山,便是将地上的槍又還給了其餘的劫匪,而且還将自己的後背露給了對方;他若是丢開手中這個劫匪去搶了槍再走,只怕一放開手便會給對方可乘之機,而且兩條槍相隔丈餘,他只能搶到一杆,搶不了第二杆。
現在局勢已經不由顧岳掌握了。
再一次成了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