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盜亦有道(三)

柴房裏安靜了好一會,陳大貴轉而心有餘悸地說起了那頭領給手下治傷時的狠辣,很是擔心他們三人的性命安危。馬三元很樂觀地說道,大明山的土匪還是挺講規矩的,口碑不錯,只不知這話更多的是寬解陳大貴,還是寬解他自己。

顧岳忽然問道:“今天這個,是不是就是大明山的匪首?”

馬三元想了想,說道:“不好說。不過看這頭領的行事,倒是有些像。”

顧岳緊盯着問道:“這是怎麽說?”

馬三元道:“大明山這地兒,山高林密,又是陽縣、峰縣和鄒縣三不管的地界兒,歷朝歷代的土匪,不論世道亂不亂,從來就沒有斷過根,要說匪首是誰,還真說不大準。只聽人說,大明山上近幾年的大頭領,姓張名鬥魁,家世來歷一概不明,只聽口音大概是陽縣隔壁的峰縣人氏,落草不上四五年,便收服了大明山中大大小小七八處盜匪,将近年來很是有些亂的劫道規矩重新整齊了一番,打劫總會留點餘地,尋常也不傷人性命,因此,附近三縣人雖然惱恨這夥山匪,卻還不至于官府和鄉紳那邊又奉承結交得好,私下裏還常給附近駐軍的長官送點禮,所以……”馬三元說到此處,聲音忽而低了下去,“官軍剿匪時,總會事先漏些消息出來,手下留情、網開一面,剿了七八次,次次都是在山裏轉一圈,打些野物,抄些財物,便出來了。”

陳大貴雖然也聽說過一些大明山劫匪的事情,畢竟不比馬三元老家離大明山近、消息更靈通更确切,眼界也不同,更留心這些事,此時聽來,不免心驚:“這個張鬥魁,莫不是宋江一流人

物?”轉而又有些疑慮:“若真是這樣識時務,又怎麽會劫了不該劫的人、招來省府的軍隊進剿?”

馬三元搖頭:“這個不知道了。許是因為底下人探聽的消息不确實吧。”

顧岳嗤笑了一聲:“匪就是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利欲熏心、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本是常事,有什麽好奇怪的。”

馬三元聽這話音,似乎顧岳不單單是仇恨土匪,還有着不自覺的鄙夷與不屑,很是瞧不上這些劫匪的行事與本領的意思。

馬三元不由得又暗自嘆了一聲。

從前在軍中,營中長官裏,也有出身好、教養好、性子驕傲的大家子弟,多半是讀了洋學堂又讀了武學堂出來的,文武都來得,素來瞧不起他們這些不識幾個字的粗人,更瞧不起那些橫蠻無知的土匪,可惜後來,十之八九,都吃了他們這些粗野兵匪的虧,其中運氣不好、丢了性命的都有。他早年投軍時,最初跟的一位長官,就是這般英年早逝的。

顧岳俨然也是這般出身與性子,讓馬三元不自覺地替他擔憂,擔心顧岳會倔強到底。大明山的劫匪,號稱守規矩,但匪就是匪,劫道時若有人反抗,總有死傷;綁票後若不能付出足夠的贖金,肉票往往生死不明,不知是被賣去哪兒做苦力了,還是被扔進大明山哪個只能進不能出的山洞裏了。

只是這擔憂,因着素陌平生,不過是一段同路而行的交情,若是明白講出來,難免交淺言深。

柴房之中,一時間又安靜下來。

三人卻不知道,張鬥魁此時正對着顧岳背包裏的東西惱火不已。

白日裏各路劫匪搶來的財物,交上來時都要一一清點記數,此時都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顧岳背包裏搜出來的十七塊大洋、七瓶白藥自然也在其中,至于衣服雜物之類的,本來是要和其他搶來的雜物一道随便堆在角落裏、臨走時随手分給村民結個善緣的,因着張鬥魁對顧岳的來歷生出疑心,特意将背包裏的東西仔細清點了一番。

顧岳的背包裏,除了幾件尋常換洗衣服之外,另有兩套洋學堂的學生衣褲,一條薄毛氈,兩條綁腿布帶,一支自來水筆,一條皮帶,一包防水油紙密密裹好的書,以及兩封信,收信人是雲南昆明翠湖街顧品韓,寄信人是湖南陽縣李家橋顧韶韓。

張鬥魁讀過幾年書,一看這寄信人的姓名,便沖口而出:“操他奶奶――”

其他兩名頭領,也稍識得幾個字,看了信封,面面相觑,大概明白張鬥魁心裏的憋悶與惱火了。

陽縣共有三個地方叫做李家橋,但是能夠養得出顧岳這樣子弟的顧家,卻只有一個李家橋之中有,就是大明山下五十裏處清江河畔柏樹灣的那個李家橋。

李家橋得名于清江河上那座由李氏一族捐建的石橋。其實當地大族,共有李、顧、何三姓,世世通婚,家家習武,自前清以來,世道越來越不安寧,李顧何三姓為保鄉裏安寧,陸續買了洋槍和擡炮,修建石牆,又送子弟出去讀書投軍,尤其是顧家子弟投軍的多,雖然還沒聽說出了什麽督軍之類的大人物,但也足以讓陽縣當地人敬畏避忌了。大明山上的土匪,都知道李家橋不好惹,李家橋也沒想過要替天行道将五十裏外的大明山清理幹淨,故而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一旦遇上,也是互相避開了事。

這一回,顧家子弟打傷了大明山的劫匪,大明山的劫匪又将顧家子弟綁了肉票,這團亂帳,還不知怎麽才能扯得清楚。素來都說,一山不容二虎,現在兩個山頭的老虎不當心遇上了,還互相抓了一爪子,誰先退讓一步,都會被圍觀的群獸認定是膽怯畏縮,虎落平陽還被犬欺,何況是倒了威?

一名頭領懊惱地道:“那小子怎地不說清楚自己的來歷?”弄得現在騎虎難下了。

另一名頭領彈彈信封:“看這收信地址,這小子多半是在昆明長大的,根本不曉得老家的這些事。”

一邊說着,一邊拆開了那包書。

油印的書頁,薄而軟,紙面發黃,并不起眼,然而十來本書,皆是《地形學》、《築城學》、《兵器學》、《軍制學》、《衛生學》、《步兵操典》等武學堂的教材,封面的書名之下,都印着“雲南陸軍講武堂”的字樣,扉頁上又都寫着“第12期丙班顧岳”的字樣。

堂屋裏一片寂靜。

張鬥魁和另外兩名頭領,都算是有見識的,不然也坐不上這個位置。

因為有見識,自然也明白顧岳的份量。

前清以來,各地立了不少武學堂,但是最有名望最有影響的,無過于保定軍校和雲南陸軍講武

堂,這兩個武學堂,聽說教官大多是留洋回來的,那些學生也有出洋的,但更多地是進了各地的新軍,天南地北,無處不有,說不好哪天碰上的帶兵長官就是這兩所學堂出來的學生或者教官。

這個世道,許多東西都靠不住了,但是一道扛槍加上一道念書的交情,總比其他很多東西更靠得住一些,所以這些人往往也比其他人更抱團,因而爬得更高走得更遠,然後在他們身邊會聚集更多的人,推着他們再上一層樓,羨煞了那些野路子出來的雜牌軍官。

駐紮在衡州的那個師,聽說就有雲南陸軍講武堂出來的旅長、團長之類的長官,平日裏很瞧不起其他那些土包子,張鬥魁和附近的幾夥土匪都在這幾個人手裏吃過虧,打不過就得想辦法拉攏,可惜一直沒能搭上這條線。

張鬥魁和另外兩名頭領互相看看,不覺都兩眼放光。

這個顧岳,可是現成送上門來的一條線。

張鬥魁忽而想起一事:“和顧岳關在一起的那兩人,是不是已經知道他是誰家的?會不會幫着這小子逃跑,好賣給顧家一個情面?”心念既生,立刻轉頭喝道:“山猴兒!”

白天裏跟在張鬥魁身邊的那個瘦小劫匪應聲從窗外翻了進來。

張鬥魁道:“去把師爺收着的那兩副鐵鐐铐拿來!哦,再帶兩個人,把師爺的竹轎子也擡過來!”

山猴兒點點頭,又翻了出去,眨眼不見人影。

柴房之中,不知誰先起的頭,也或許是因為他們三人都無法入睡,此時又開始了閑談,陳大貴說起自己是峰縣與陽縣交界處的桐油沖人,不免問起馬三元和顧岳是哪裏人,私心裏想着能否尋個親戚關系出來,他們三人同陷于這囚籠之中,若是沾親帶故的話,不說能有什麽實際的用處,至少心裏面多一點兒安慰――大難臨頭,一般人總是喜歡抱團取暖兼壯膽的。

馬三元是陽縣桂坪人,與大明山以及峰縣恰是一東一西,隔得遠了去了。

顧岳道:“我家在陽縣李家橋。”

馬三元一怔:“哪個李家橋?”

顧岳有些疑惑:“陽縣有好幾個李家橋嗎?”

然而馬三元立刻便想明白了,幾乎跳了起來:“顧兄弟,你說你是李家橋人?”

顧岳點頭。

陳大貴也已經反應過來:“顧兄弟,今日你為何不對劫匪說明白你是李家橋的顧家子弟?”

顧岳茫然:“什麽?”

陳大貴痛心疾首:“顧兄弟,令尊從來沒有同你說起過你家裏的事?”

顧岳垂下了眼簾:“先父少年從軍,戎馬倥偬,對家鄉近年來的情形,所知不多;況且平日軍務繁忙,也沒有太多工夫與我細說家事。”

他的父親,大約總以為,将來有的是時間與兒子講述家鄉的種種人事,卻不知世事難料,夜長夢多,有太多事,根本來不及去做,便已經沒有了機會。

馬三元和陳大貴都說不出什麽話來了。

生長于異鄉的顧岳,似乎完全不清楚李家橋和大明山土匪那種心照不宣的互相避讓,又怎麽能繼續責怪他,遇上劫匪時不曾表明身份、免了這一場大麻煩?

馬三元與陳大貴相對唉聲嘆氣,不知道他們兩人的前景是福是禍。兩虎相争,必有一傷,只不知傷的是老虎,還是不幸被兩只老虎夾在中間的倒黴鬼。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尤其是張鬥魁這樣混江湖的,不論他是否對李家橋讓步低頭,想必都不會希望有人事先張揚出去,結果騎虎難下。

現在他們只能希望,大明山的劫匪打算和顧家談贖金談條件,而不是殺了他們兩人滅口以絕後患。這樣的話,說不定他們兩人還可以做個中間人見證人什麽的,順帶送顧家一個人情。

既然已經卷進來了,馬三元也就不那拘着了,不免問起顧岳在哪個學堂讀書,昆明那邊家裏還有什麽人。

在哪兒讀書,顧岳倒是很鎮定地說了出來,只是那鎮定之中,又有着掩蓋不住的驕傲與自豪,眼中閃亮,精神振奮,便是在暗夜之中,也感覺得出來。

陳大貴一聽顧岳讀的是什麽學堂,便生了三分敬畏,外加三分豔羨。馬三元雖然并不意外,也很是感嘆了一會,果然如他所猜想的那樣。

至于昆明那邊家裏還有什麽人――顧岳似乎有什麽顧慮,不太願意明說,只含糊答了幾句,說是家裏沒什麽人了,所以回老家來投奔本家叔伯。

馬三元覺得顧岳不是那種小心謹慎、逢人只說三分話且莫抛撒一片心的老成人,以顧岳的年紀和家境,本來也應該在學堂讀書的,如今獨自一人,千裏迢迢地回來投奔親友,想來确有苦衷,所以才不能說出真實情形。

這麽揣度着,馬三元也不好再問下去了,只同陳大貴一道,聊些陽縣峰縣的風土人情,因不知顧岳還有什麽忌諱,連李家橋的種種傳聞也不去提及了。

斷斷續續聊到後半夜,馬三元和陳大貴已經有些捱不住了,只不敢放松心神去睡,正勉強支撐着,柴房門突然被打開了,兩名劫匪端着槍站在門外,喝令馬三元和陳大貴先出來,待到顧岳出來時,那兩名劫匪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在馬三元看來,似乎連手中的槍都抖了兩下,不免猜測,這夥劫匪,是不是已經知道顧岳的來歷,所以這樣謹慎得幾乎有些畏懼了?

另有一名劫匪舉着火把站在柴房外面,張鬥魁站在火把下,臉上陰晴不定,瞪着顧岳,那神情,仿佛猛虎欲噬獵物一般,讓膽戰心驚地站在一旁的馬三元和陳大貴都哆嗦了一下。

顧岳停住了腳步。

這匪首如臨大敵的慎重,并不讓他意外。

張鬥魁慢慢走過來,手中的盒子炮一直牢牢端着,直至抵上顧岳眉心。

山猴兒不知從哪裏鑽出來,快手快腳地将一副鐵鐐铐扣上了顧岳的雙腳,又解了顧岳身上的麻繩,将他雙手也用鐵鐐铐鎖了,再将鑰匙捧給張鬥魁收好。

四周的劫匪齊齊松了一口氣,收起槍來。

張鬥魁也收了槍,哈哈一笑:“顧兄弟,得罪了,不是張某不講情面,實在是顧兄弟身手不凡,讓我這些兄弟們自愧不如,綁老虎不得不急啊!”

顧岳詫異地看着面前這個悍匪。縛虎不得不急,這是三國演義裏面,白門樓那一節,曹操捉住呂布之後、呂布抱怨綁他的繩子太緊時,曹操說的話。真看不出,這劫匪居然還将三國讀得挺熟的,順帶還小小地拍了顧岳一記,将他比做呂布這樣萬人敵的勇将。

能夠熟讀三國的劫匪……

顧岳打量張鬥魁的眼神,不覺便有了變化,鄭重地說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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