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盜亦有道(六)

一夜無話,次日清晨,顧岳雞鳴即起,就在門前池塘中洗了把臉,活動活動手腳,只是拖着鐵鐐铐,大為不便,提着鐵鏈,顧岳轉過頭看着比他更早一步起來、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的山猴兒,山猴兒涎着臉陪着笑道:“顧小哥,真對不住,這鐵鏈子,咱們真不敢打開。”

顧岳皺皺眉,也沒為難他,試了試腳上鐵鏈,便拖着腳鏈,開始沿着池塘跑步,三步一吸,五步一呼,跑過三圈之後,步履慢慢加快,呼吸的節奏未變,但是一邊跑一邊開始朗聲念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字句之間,起伏連貫,完全聽不出換氣之聲。

陸續爬起來、被張鬥魁督促着練拳腳的幾個劫匪,有些敬畏地避開了顧岳跑步的路線,那蔣鐵頭一頭霧水地湊到山猴兒身邊問道:“他這是在念麽子東西?聽着像唱經一般。”

另一人則頗為心喜心動地問道:“會不會是顧家的練功密訣?”

山猴兒嗤他一臉:“誰家密訣會這樣光明正大地念出來給咱們大家聽?”

又有一人道:“去問問師爺……啊師爺起來了!”

莫師爺扯着懶腰,兩眼迷離,一步一搖,慢騰騰地走到池塘邊的那株大柳樹下站定,長呼深吸數次,吐盡夜間濁氣之後,清清嗓子,打算吟一首應景的詩詞,以表示“一日之計在于晨”之意,顧岳此時恰恰從他身前跑過,□□到“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

論……”,莫師爺一個激伶,突地睜開了眼:“《正氣歌》?”

山猴兒等人知道莫師爺的習慣,打他出得門來,便一直跟在他身後,打算等他真正睡醒之才再問,突然聽到莫師爺開口說話,一個個從薛柱子身後探出頭來,七嘴八舌地問道:“師爺說麽子呢?那顧小哥在念叨麽子呢?是不是顧家的練功密訣?”

莫師爺不耐煩地掉頭吼道:“不懂就別瞎嚷嚷!這是《正氣歌》!文天祥丞相在獄中寫的,哪是誰家的練功密訣比得上的!”

山猴兒他們不知道文天祥是誰,但還聽得懂“丞相”是什麽官,一人之下萬人之下啊,文曲星下世才能當得上的大官,諸葛亮可不就是蜀漢的丞相?當下敬畏地縮回了頭,不敢再問下去了,以免覺得自己更蠢更無知。

張鬥魁手裏把玩着盒子槍,走過來詫異地問道:“師爺,顧家這男伢,跑步練功時念叨這個是什麽意思?”

他只背過聽過“敵抓我發心莫慌,抓腕折肘打敵翻;還有一招拿腕脈,壓肘折指撞敵檔”這樣的拳腳功夫口訣,現在聽顧岳念的這些文謅謅的詞,聽是聽不懂,卻可以憑直覺感受到那其中含而不露的浩蕩光明之象、風雲雷霆之氣,令人懔然起敬,肅然生畏。

莫師爺慨然長嘆:“說給你聽也聽不懂。唉,果然是天地正氣,浩然長存!”

張鬥魁臉上僵了一僵。師爺什麽都好,就是這個掉書袋的毛病,實在讓人頭疼。

好在沒人附和,莫師爺只感慨了一會,便醒過神來,說道:“這顧小哥,家裏有來頭,自己又有本事,心高氣傲,所以不太瞧得上咱們這些弟兄們,連練功時都不肯和山猴兒他們過過手。這可不太好。咱們還指着他結善緣呢。”

張鬥魁打量着池塘對面的顧岳:“搭不搭理咱們弟兄,可由不得他樂意。叫山猴兒――”

莫師爺截住了他下頭的話:“山猴兒這幾個可都有些怕他,還是捎信讓豹子回來一趟吧。”

張鬥魁想了想,招手叫山猴兒過來,叮囑他去送信叫人。山猴兒呆了一呆,搔搔頭,說道:“我上回才和豹子打過一架,他發狠說下回見我就要我好看。”

莫師爺鄙夷地瞄他一眼:“你能和豹子打架?”

山猴兒嘿嘿陪笑:“這不是明知道不是豹子對手麽,還不就弄了點兒小手段……”

張鬥魁拍了他一巴掌:“去去去!豹子要給你好看也不會挑這個時候!”

山猴兒接了莫師爺丢給他的銅牌,笑嘻嘻地鑽進山林裏去了。

此時顧岳繞着池塘跑了一圈,又快要跑到大柳樹下頭來了,張鬥魁拈拈盒子炮,很有些手癢,但略一躊躇,還是将這地兒讓給了顧岳和莫師爺,他覺得自己這幫人,現在大概只有莫師爺還能讓顧岳另眼相看一看,不幸淪落草莽的讀書人,總是比一群泥腿子更能讓這些讀洋書的少年們看得中些、好說話些。

莫師爺笑眯眯地搖着折扇,招呼顧岳暫歇一歇,免得鐐铐磨破了腳腕。

顧岳無語。莫師爺怎麽就能夠這樣毫不臉紅心虧地說出這番關心的話來?

莫師爺一點也不在意地湊近了顧岳,壓低了聲音問道:“顧小哥,這《正氣歌》,我只聽說可以令神鬼辟易,百邪不生,怎麽居然還可以拿來練功?”莫不是這是顧家的不傳之秘?顧家子弟多俊傑,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若是顧岳老家的那些叔伯們,聽到這樣有意窺伺的話,多半要翻臉的。顧岳畢竟不在老家長大,又是讀的新學堂,對這些舊式的門戶傳承規矩,本就不太清楚,更不用說在意,當下只看了看莫師爺,随口說道:“這是先父教我的呼吸之法,聽說是顧家祖上從一個游方道士那兒學來的養氣練氣法,李家橋那兒很多人都會念幾句,不過好像能夠一口氣念完的不多。先父也得分兩次才能念完。”

莫師爺聽得兩眼放光,他方才聽得清清楚楚,顧岳一路跑一路念,三百字的長詩,一氣到底也還罷了,更兼不緊不慢,從容得很,閉着眼睛根本聽不出來他是跑着念完的。莫師爺語氣之中的誘導之意忍不住更濃了一點:“哦?這是什麽道理?”

顧岳不以為意:“不知道,”

莫師爺噎得一時說不上話來。顧岳是很認真很誠懇地在回答他的問話,惟其如此,更讓莫師爺無話以對。

莫師爺還沒緩過神來,顧岳又接了一句:“真奇怪,我從前念得很費力,這一路上沒什麽時間好好練功,今天卻念得很輕松。”

莫師爺不太明白個中緣由,卻也知道顧岳是真真切切在疑惑不解,才會脫口說出來,于是順口便接了上來:“嗬嗬顧小哥,都說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可見這家鄉水土很是适宜顧小哥麽!”

顧岳沒說話,臉上神情,變來變去,諸多感慨,連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他的父親和後來的國文老師都曾經給他講過這首《正氣歌》,可是直到父親戰死之後,他孤身回鄉,這一路上,才真正對詩中的悲壯慷慨有所領悟、有所體會。

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突然有了長進?

可是他寧可沒有這樣的長進。

顧岳的心情突然低落下去,莫師爺自然也感覺到了,自然也當什麽也不知道地轉過話題和顧岳閑扯陽縣的風土人情。

早飯前顧岳去看過馬三元兩人一回,馬三元托他向張鬥魁求個人情,派人往茶山村送個口信,就說他們兩人平安無事,讓那兩支還在茶山村等消息的小小商隊放個心。

拖累馬三元兩人被關在這兒動彈不得,顧岳頗為過意不去,早飯時便向張鬥魁提了出來。

這個人情,張鬥魁倒是願意送給顧岳。不過因為腳程最快的山猴兒已經被派了出去,餘下的腳程都差不多,馬三元兩人至少得多等一天,才能拿到回信。

早飯後顧岳拿了一本《軍制學》坐到柳樹上的石頭上慢慢讀,莫師爺拿了一冊《三國》坐在他不遠處,薛柱子仍然寸步不離地跟在旁邊。

顧岳偶爾擡頭,視線觸及莫師爺身後的薛柱子,薛柱子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木呆呆的樣子,看得多了,顧岳不免生出油然的感慨:難怪得這夥人叫他“柱子”,可不就是根柱子麽!這麽傻乎乎的家夥,真能保住莫老頭的平安麽?

午後酷熱,莫師爺躺在過堂的竹床上吹風,薛柱子趴在他旁邊的泥地上睡覺,兩人将這過堂擋得嚴嚴實實,其他想吹穿堂風的人只能繞着走。

顧岳尤其耐不住這樣的酷熱,很想泡在柳蔭下的池水裏不出來,看看手上腳上的鐵鐐铐,到底還是忍住了,他可不想這鐵鐐铐生鏽之後開不了鎖。

于是只好躲到柳蔭下站午時樁。

和他一起躲到柳蔭下的,還有那蔣鐵頭以及另外一個被叫做“黑皮”的劫匪――顧岳猜測是因為這劫匪長得特別黑,才得了這樣一個綽號。

蔣鐵頭和黑皮對顧岳還有些敬畏,不敢靠得太近,不過這兩天到底還算是有些熟悉了,聊起來也不算太拘謹。顧岳和他們聊了幾句,心念忽而一動:“我看你們在先前那個村子裏,很是警覺,到了這個村子,倒是悠閑得很。”他本想問,是不是因為這地方偏僻,道路難走,官兵不肯下來剿匪,所以才會這樣安然悠閑?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覺得這樣問似乎有些不太好。

蔣鐵頭和黑皮互相看看,心想莫師爺和顧岳很說得來,又不是什麽機密大事,告訴顧岳也無妨,黑皮便道:“這村子都姓蔣,是咱們兄弟沒出五服的同宗。”

顧岳等着下文,等了好一會,也沒等到,疑惑地看着蔣黑皮。

蔣黑皮也疑惑地看着顧岳。他說得夠明白了吧?

面面相觑片刻,顧岳忽然明白了。

這個村子姓蔣,是蔣鐵頭兄弟的同宗同族。所以,這個村子的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出賣他們的;而蔣家兄弟,不到走投無路,也不會帶人來危害這個村子。

這是生長于昆明城中、自小讀的是新學堂的顧岳,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想明白的道理。

而一旦想明白了,顧岳再看眼前這個寧靜的小山村,心裏便不知是何滋味。

即使經過了唐繼堯勾結滇南匪吳學顯謀害顧品珍這樣的大事,顧岳心中,總還以為,官匪不同道,良民與劫匪也不應同道,便如清濁異路、黑白分途一般,是天經地義之事,雖有例外,也不能改變這樣的大道理。

可是這一路行來,看了太多違背他心中常理之事,尤其是眼前的所見所聞,更令他生出諸多迷茫。

顧岳又想到莫師爺。莫師爺其貌不揚,但這兩天閑聊下來,顧岳即便閱歷不足,也看得出,莫師爺的确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又一心引着這夥劫匪要走正道。可是莫師爺這樣的人,仍然不得不在這草莽之中存身。

顧岳不覺問道:“莫師爺是哪裏人?”随即醒悟,又補了一句:“這個可以說吧?”

他其實更想問的是,莫師爺這樣很有些頭腦和本事的人怎麽就變成土匪了?

蔣黑皮擺擺手:“沒麽子不能說的。師爺家裏,從前可是峰縣有名的大地主,莫老太爺還是秀才出身,捐了六品的功名,縣太爺見了都要拱手行禮的,師爺是生得晚了,沒趕上考科舉那會兒,可也讀了一肚子書。那個時候,峰縣人提起莫家來,哪個不豎一豎大拇指的?”

顧岳詫異地道:“這麽說莫師爺出身富貴人家?怎的……”

蔣黑皮嘆氣:“誰又想得到呢?後來一改朝換代,莫老太爺就失了勢了,被從前的仇家踩得狠了,一口氣沒上來,就丢下一家子走了。能頂事的當家人一走,莫家就艱難了,師爺的大哥,被仇家引着變成了鴉片鬼爛賭鬼,師爺那時年輕,說不上話,勸不動莫家大爺,又沒法子對付那個仇家,一氣之下跑到外地去了,好幾年不通音信,再回來時,莫家已經敗完了,家産全到了那仇家手裏,連家裏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師爺一時急痛,迷了心竅,露了行藏,那仇家想要斬草除根,時時注意着,這不就将師爺給抓住了?”

顧岳怔了一怔。原來“家破人亡”四個字,說起來如此輕巧,親身經歷者才知道其中慘痛。

想到昨日聽莫師爺說張鬥魁對他有救命之恩,顧岳問道:“想必莫師爺後來是被張頭領救了?”

蔣黑皮笑道:“可不正是?那仇家将師爺關進水牢裏,恰好和黑牛兄弟關在一處。張大哥去救黑牛兄弟的時候,順手就将師爺一起帶了出來,後來又幫師爺報了大仇,師爺感恩不盡,就這麽成了咱們大明山的軍師。”

大明山上的弟兄們,平時還挺樂意向外頭人講一講莫師爺的這番經歷的,飽讀詩書的才子,落難獄中,得遇明主,恩仇兩斷,多麽快意縱橫!

顧岳不免追問:“莫師爺的仇家是什麽人物,這般厲害?”居然能夠私設水牢、還有本事抓了大明山有點頭臉的劫匪關了進去?

蔣黑皮道:“聽說是莫家村東頭的邱家,兩家是多少年的過節了,年年搶水搶地搶龍頭,打生打死,從前是邱家搶不過莫家,積了幾輩子的怨,嘿,”他大約覺着有些不妥,似乎有暗指莫家也不是冤枉被害的意思,趕緊轉了彎,“邱家後來扒上了新任縣太爺的大腿,又辦團練又入商會,手下有錢有人有槍,立了個寨子,號稱金湯什麽什麽的,”他搔頭尋思究竟是什麽金湯,顧岳忍不住補了一句“固若金湯”,蔣鐵頭明顯困惑了,“湯”能有多牢固?還“固若金湯”?

蔣黑皮連連點頭:“就是這句話,師爺講三國時,說到哪個城的城牆建得牢靠不好打,都說是‘固若金湯’來着。張大哥可是費了老大的勁才打掉邱家那個寨子,那一仗啊,真虧了張大哥槍法好,連着撂倒邱家五個槍手,又虧得豹子哥身手好,從後院的峭壁下翻進去,砍倒崗哨開了側門放了弟兄們進去,不然還真難打下來。師爺說梁山好漢打祝家莊都打了三回,咱們打邱家寨兩回就打下來了,那比梁山好漢還英雄!”

蔣黑皮說得眉飛色舞,蔣鐵頭也結結巴巴地湊過來道:“張大哥那一回,真威風,豹子哥也,也,真神氣!”

蔣家兄弟談得興起,不知不覺,将大明山上那十來個最有本事的劫匪,數了個遍,顧岳忽然意識到,他們談來談去,一直沒有談到莫師爺那個保镖薛柱子。顧岳有些不解,薛柱子要是沒本事,莫師爺也不會總将他帶在身邊。這樣想着,不覺便問了出來。

蔣黑皮呆了一下才道:“薛柱子是師爺的人。”他費勁地想怎麽說清楚這個意思,顧岳已經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說,薛柱子只管跟着莫師爺,并不真正算是你們大明山的人?”

蔣黑皮瞧瞧過堂裏躺在地上的薛柱子,放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薛柱子其實以前都被人叫做薛傻子,聽說他家好幾輩子都是師爺家的佃戶,薛柱子生來就不開竅,力氣大又不會幹活,總弄壞東家的東西,還吃得多,一個人的飯量頂得上三個,也就是師爺那時候心善,願意養着,還肯費心費力教他幹活養自己,不然師爺不在家這幾年,薛柱子早不知餓死在哪塊地裏了,要不就是變成毛匪被槍打了。聽說師爺再撿到薛柱子的時候,這家夥都餓得半死了。”

顧岳感覺有些怪異,原來莫師爺當年也有過心善的時候?

不過他總覺得,以莫師爺這般着迷三國的行徑來看,善待據說力氣極大的薛柱子,倒更像是将薛柱子看做虎癡許??一類的猛将,有意招攬。

顧岳看看薛柱子:“就只力氣大,莫師爺就放心用他做保镖?”

蔣黑皮嘿嘿笑道:“一力降十會呗!薛柱子那身力氣,可是能夠捉住瘋牛的!”

顧岳怔了一怔,捉住瘋牛……這可真是天生神力,放到從前,有這麽一身神力,哪怕什麽招式都不會,也足夠這薛柱子壓着整個大明山的劫匪打了。

可惜,今昔不同……顧岳想也不想便将昨晚蔣黑皮在池塘裏泡澡時說的那句話說了出來:“身手再好,一槍放倒――哦,應該是力氣再大,一槍放倒。”

蔣黑皮沒想到顧岳居然聽到了那句話,又記住了他的聲音,饒是他臉皮厚,這個時候也難免要黑裏透一透紅,有些閃躲地笑道:“這個槍麽,到底不是人人都有,再說了,張大哥後來又教會了薛柱子打槍,槍法雖然比不上張大哥,也算是咱們山上前三的了。”說到此處他又小聲嘟囔着道:“都說傻子實誠,幹啥事要麽不會,要會就一定會到十成十,這話還真沒說錯。”

顧岳再看那木呆呆的薛柱子,觀感就大不一樣了。

閑聊之間,不覺已是午後,太陽初初西斜,便被西邊山峰擋了大半,暑氣立時降了不少,顧岳站完了樁,仍舊拿了書出來,在柳樹下讀書。莫師爺帶着薛柱子也過來看書,蔣家兄弟便退到一邊,跟着張鬥魁到山坳裏練槍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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