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盜亦有道(七)
連着兩天,日子都過得挺悠閑,顧岳和這幫劫匪混了個半熟,要不是柴房裏還關着馬三元兩人,自己手上腳上還戴着鐐铐,他幾乎都要忘記自己是身在匪窩了。
第三天太陽落山時,顧岳正和莫師爺閑聊着峰縣那邊的風土人情,池塘前頭那條通往另一道山坳的小路上,忽而樹枝搖動,守在那頭的一名劫匪,興奮地叫起來:“是豹子哥回來了!”
顧岳擡頭望去,卻見那個豹子,人如其名,身形剽悍,豹頭環眼,行路如風,果然很能鎮住場面,看長相和張鬥魁很有幾分相像,應該是一家兄弟。跟他一起回來的,除了山猴兒,另有三名劫匪,輪換着用竹轎擡了個圓頭大耳、一身福态樣的中年人,急步行來,不多時已到了柳樹下,放下竹轎。
豹子和張鬥魁、莫師爺拱手相見,并無寒暄之類的廢話,伸手幫那行動蹒跚的中年人從竹轎中站了出來,說道:“大哥,師爺,這位是衡州商會的副會長蔡明沖蔡老板,往鄒縣走親戚,給咱們交了買路錢後,又遇着寶峰山高麻子的一夥手下,搶了行李還殺人滅口,高麻子撈過界又不守道上規矩,兄弟我覺得決不能放過那幫狗崽子,便叫山猴兒去探了探,才知道高麻子居然帶了七八十號人馬、二十幾條槍,明擺着是來搶地盤的!”
那個豹子,嗓門極大,顧岳離得近,只覺耳中嗡嗡作響,算是明白了什麽叫聲如洪鐘,還有張飛喝斷當陽橋的故事是怎麽來的了,若說這豹子能喝斷一座木橋,只怕不少人都會相信。
張鬥魁惱火得一掌狠狠拍在身旁的柳樹斜枝上:“高麻子這狗娘養的!”
莫師爺搖着折扇,皺着眉說道:“高麻子怕是聽說咱們得罪貴人、被趕下大明山,所以急着來趁火打劫了。寶峰山那地界,偏遠荒涼,可比不上大明山這樣的風水寶地出息大。”
大明山地當三縣交界之地,附近好幾條繁忙要道,人煙稠密,物産豐盛,所以大明山上結寨立營的劫匪們,只要別做得太過分犯了衆怒,日子總是過得挺滋潤。
蔡老板驚魂未定,站立不穩,又不敢再靠着那豹子,只好挪了幾步,扶着樹幹站定,向張鬥魁躬身道謝:“多謝張頭領的兄弟仗義相救,蔡某感激不盡。”
蔡老板直到現在,雙腿還在哆嗦。他很擔心自己才出狼口,又入虎穴,大明山的劫匪,說是守規矩,到底守的還是土匪的規矩,自己這送上門來的肥羊,還不知要敲多少酬謝才肯放回去,可是白天裏遇上那夥寶峰山下來的青天白日殺人搶錢的劫匪,真是将他吓破膽了,不敢不跟着這救了他于命的豹子走,當時只想着離那夥惡鬼越遠越好,現在卻很是後怕……同行十幾人,這個豹子,卻只救了他一個,明擺擺地是看中他的身家了吧……蔡老板不自覺地摸了摸手上碩大的金戒指,不自在地拉扯着衣袖想遮蓋一下,可惜滿口金牙,怎麽也遮蓋不了,一開口便閃瞎人眼。
蔡老板的眼角餘光,留心到周圍劫匪打量他的金牙和金戒指時那豔羨不已、含意不明的目光,心裏簡直要哭出來了。他真不該為了做生意有臉面,就裝了這滿口金牙,萬一這夥劫匪要敲下來怎麽辦?
張鬥魁揮手讓人将明顯吓壞了的蔡老板送下去休息。
事關重大,他需要和弟兄們好好商量一下。
豹子跟着張鬥魁大步往房間裏走去,不過經過顧岳身邊時,停了一下,上下打量一會,轉向張鬥魁道:“這就是李家橋那小子?”
張鬥魁嗬嗬笑道:“可不正是?顧小哥,咱們要商量怎麽收拾高麻子那幫亂匪,你也一起來吧?”
顧岳這小子,不是痛恨土匪、一心要剿匪滅盜嗎?現在給他這個大好機會,應該會好好抓住吧?
顧岳呆了一呆,一時間很難下決斷。他本能地覺得,不應該和大明山這夥劫匪攪合得太深,可是想着寶峰山那夥殺人越貨的劫匪,他也的确很想去沖殺一番。
莫師爺撫着折扇笑得神秘:“顧小哥,你可知道何為‘投名狀’?”
顧岳心中“咦”了一聲,轉過視線來看着莫師爺。
莫師爺笑眯眯地道:“林沖上梁山要交投名狀,咱們要招安也得交個投名狀不是?顧小哥,你說,衡州那邊,會不會很樂意收這個投名狀?”
收了投名狀,衡州那邊,或許才會真正相信大明山招安的誠意。
顧岳沒有回答。莫師爺自是看得出他心中的動搖不定,哈哈一笑而去。
張鬥魁他們幾人商量了許久,顧岳瞧着那邊房裏的燈很晚才熄滅。和他一間房的蔡老板,提心吊膽地張望了好幾次,直到燈滅了才略略放下心來,覺着今晚應該不會有人來折騰他了,這才有閑心來打聽顧岳的情形。說起來蔡老板是真心好奇,劫匪綁票不希罕,希罕的是,綁個學生伢還要用鐵鏈鎖起來,鎖起來之後又似乎相處得很熟絡很親近的樣子。
顧岳對蔡老板的試探,一概搖頭不答。他想着馬三元兩人不幸被拖在這兒動彈不得,還是不要将這蔡老板也牽連進來為好。蔡老板常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察言觀色早成習性,哪裏看不出顧岳的這點顧慮?當下呵呵笑道:“小哥不願多說,想來是好意,不過蔡某既然已經到了此地,想來也不是輕易能夠出得去的,以蔡某的猜測,至少也要等到那位張頭領收拾了寶峰山下來的劫匪才成。”
蔡老板對自己看人的眼力向來自信,更以為,做生意的頭等密訣,便是善觀人心、廣結善緣。在他看來,面前這少年,如此受張鬥魁看重,這事兒本身便說明這少年來歷不凡、身家豐厚;更何況蔡老板自己也如此認為。
今晚結個善緣,來日說不定便是一條金光閃閃的捷徑。凡有這種可能的機會,蔡老板向來是寧殺錯勿放過。
顧岳年少,閱歷畢竟不足,如何抵得過蔡老板這樣的老滑頭的套話?又覺得蔡老板這話說得有理,過得幾日,李家橋和衡州那邊派人過來,自己的來歷還不一樣會讓這蔡老板知曉?
一來二去,蔡老板倒是将顧岳的身世來歷,摸得差不多了,連帶這夥劫匪對顧岳另眼相看的緣由,也猜了幾分出來,想來無非是要和李家橋結個善緣吧,或許還想着和衡州駐軍裏頭那幾位雲南陸軍講武堂出身的軍官牽個線搭個橋什麽的。
接下來的兩日,小村的氣氛很有幾分緊張。張鬥魁開初是想叫豹子回來給顧岳一個下馬威,往後才好相處一些,如今勁敵當前,忙着調兵遣将,卻是顧不上這樣的小事了。
蔡老板不敢将自己金燦燦的牙齒和戒指大喇喇地擺在那夥劫匪面前,故而整日躲在房中不敢露面,連吃飯都是顧岳給他帶回來的。投桃報李,蔡老板也很熱心地将李家橋的種種傳聞都講給顧岳聽,在顧岳聽來,那意思隐約便是:知己知彼,回去了才不會吃虧。
顧岳以前很不耐煩聽父親講家鄉舊事,他的父親戎馬倥偬,也沒有太多時間來同他講這些舊事。馬三元和陳大貴想得太多、顧慮重重,莫師爺既不肯宣揚李家橋的威風、又不能說李家橋的不好,因此都不怎麽對顧岳講李家橋的人與事。
蔡老板卻沒有這麽多顧慮,只他本是衡州人,對李家橋的人與事,不過泛泛而談,再就是知道幾件有名的大事而已,故而說的并不詳細。
雖然如此,顧岳對陌生的家鄉,還是有了更明晰的印象。
李家橋一地,李是本地大姓,世代務農,族人向來有淳樸敦厚之名;顧姓據說是嘉慶年間一個過路的顧姓武官生了重病,在此地養病,期間娶了李家的女兒為妻,後來那武官在剿白蓮教時戰死了,他的妻兒一直住在李家橋,不願千裏迢迢去那武官的老家山西,于是顧氏一姓便在李家橋傳承下來,子孫繁衍極盛,從軍者衆多,也算是家學淵源;至于何姓,據說是那顧姓武官的幕僚,本是直隸人,常說李家橋風水好,宜室宜家,待東主戰死之後,便以照看舊主家小為名,娶了李姓女兒,也在李家橋安了家,後世子孫,出了不少讀書人,雖說時運不旺,沒有一個中舉人只進士的,但在衡州一帶,一姓之中,陸陸續續出了十幾個秀才,已經足夠鄉民仰望、官紳側目了。
說到李家橋那邊幾乎人人都會念上幾句的練氣法訣《正氣歌》,蔡老板豔羨之餘,又向顧岳求證:據說這法訣是當初顧家祖先去打白蓮教時,向龍虎山張天師求的法門,白蓮教裏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神通,什麽撒豆為兵呼風喚雨馭鬼驅魔之類的,官兵還沒開戰心就先怯了,顧家祖先是個有遠見的,便去求了張天師,得了這樣一個密訣,不知是也不是?
顧岳驚詫地看着蔡老板。這個內情,他從小聽父親說過不止一次,所以還是知道的。顧家對外只說是一個游方道士送的練氣養氣之術,他也是這樣對莫師爺解釋的,沒想到蔡老板居然消息如此靈通,能夠挖到這樣的內幕!看來這蔡老板,果然還是有幾分門道的,所以才能夠賺得身家豐厚。這樣一想,對蔡老板說的種種奇人轶事,便多了幾分信服。
顧岳的認可,讓蔡老板更是得意,說得更是得勁。
按蔡老板的說法,顧姓善攻,李姓善守,何姓善謀,三姓守望相助,是以百餘年來,李家橋雖然遭逢過好幾次兵匪作亂,也保住了富庶安寧,遠的不說,近的就說十年前大明山上有名的悍匪長腳鄭七,鄭七稱霸幾年,衡州官軍剿了幾次都沒剿掉,得意忘形了,頭腦發昏,糾集了附近幾個山頭的劫匪,弄了幾十條洋槍,要打下李家橋,樹樹威風搶搶錢糧,結果一場狠仗打下來,李家橋這邊固然是損失慘重,鄭七一夥也沒讨了好去,鄭七本人更是被□□射殺。經此一戰,李家橋算是又有了好些年的安寧。鄭七死後,大明山亂了許久,群龍無首,這才被張鬥魁這條過江龍占了地盤,重新拉起一幫人馬。有了鄭七的前車之鑒,張鬥魁和李家橋算是一直相安無事。
說到此處,蔡老板唉聲嘆氣地道:“顧小哥,你是沒有關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張鬥魁遲早要放你回去的。蔡某人就難說了。唉,蔡某天生膽小,遇上驚吓就昏頭轉向,不然也不至于屈居人下了。”
衡州商會的會長鄒成昌,惟一比他強的,不就是膽大嗎?
蔡老板與顧岳初初相識,本不該交淺言深,不過或許是覺得面前這少年閱歷不深,與商會那幫人素無瓜葛,說話之間,不知不覺便少了幾分顧忌,短短兩三天,話裏話外,忍不住便抱怨了那鄒會長好幾次。這也是忍得久了,一遇了機會,終究便忍不住了。
既提及衡州,蔡老板的話題又多了許多,那是他的地頭,自是掌故熟悉,信手拈來,說到興頭,口沫飛濺,手舞足蹈,顧岳心念微動,問起衡州駐軍之中那幾位出身雲南陸軍講武堂的學長。
蔡老板果然知道許多莫師爺說不上來的內幕,諸如那幾位學長的生平、家小、性情,乃至于一些少有人知的轶事,當然,其中真假,還須仔細甄別。
顧岳最關注的自然還是那位程旅長,聽蔡老板說來,這位程旅長倒是個明白人,而且來頭不小,他的族兄,便是當年護國軍的湘軍總司令、後來的湖南省長、大名鼎鼎的程潛;這位程旅長據說少年時便立志效法程司令從軍報國,所以蔡锷督軍在湖南編練新軍時,投入了蔡督軍麾下,然後又随蔡督軍去了雲南,因為年輕有為,又被蔡督軍送進雲南陸軍講武堂深造。說到此處,蔡老板得意洋洋地道:“蔡某人的族譜裏面記得清清楚楚,衡州白水堂蔡姓,與蔡督軍的七世祖,是同胞兄弟,當年蔡督軍在雲南護國,出兵四川時,咱們族裏可都捐了不少錢給護國軍!唉,可惜蔡督軍英年早逝,不然這湖南都督哪裏輪得到別人去做?”
滇軍一系,對蔡锷自然是敬重有加,即便蔡锷并未在雲南陸軍講武堂任教,顧岳這些學生也向來以蔡督軍為榮。聽了蔡老板這話,顧岳深以為然,同時又覺得,區區一個湖南都督,蔡督軍還不會放在心上的,蔡老板到底眼界有限。
蔡老板又嘆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程旅長是蔡督軍一手提拔的,蔡督軍一去,程旅長的前程也跟着可惜了!好在程司令虎威不倒,程旅長自己也能幹,也是一步步升上來了。如今程司令正在廣東追随中山先生,是中山先生的心腹愛将,鄉裏都說,中山先生将來是要做大總統大皇帝的,程司令可是從龍大将,有這麽一面大旗豎着,衡州軍中,對程旅長都敬讓三分呢!”
顧岳心頭一松。這麽說,那封信送給程旅長是對的。
暗自揣摩程旅長這個人時,顧岳忽然想起,他曾聽父親提過一句,似乎父親當年從軍,也是蔡督軍在湖南練兵時候。那一次父親與同僚喝酒喝到興起,談起各自從軍的由頭,父親說,顧家的規矩,子弟必須娶妻生子之後才能去從軍,他那時剛剛開始說親,等不及了,偷偷從家裏跑出來,在蔡督軍的隊伍開撥之前趕上了,當時的營官見他年紀小,本不肯收他,還是他連着放倒十個士兵,狠狠露了一手,以示決心與本事,正好被蔡督軍看見,大笑之後便收下了他。
不知道父親那時候,與這程旅長是否相識。
顧岳不覺便對那位程旅長有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