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盜亦有道(九)

因為何思慎的到來以及他的态度,張鬥魁和莫師爺都覺得,招安在望,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山村裏的氣氛明顯有所緩和。

清早起來,何思慎在池塘邊選了塊平整開闊一些的草地,估摸着足夠容下他活動手腳了,拉開架式,一面慢慢走拳,一面緩緩吟誦《正氣歌》,大約十句一停,換氣再起。

這塊草地,這幾天本來是張鬥魁早晚練拳的地方,不過他什麽也沒說便換了地方。

何思慎收了架勢之後,走到柳樹下的莫師爺身邊,随意聊了幾句,一道看着顧岳。顧岳剛剛打完一路拳,正繞着池塘跑步。

何思慎有些驚訝地注意到,顧岳已經可以一路跑一邊将《正氣歌》一氣念到底,氣息悠長,抑揚頓挫之間,隐約已有風雲之氣雷霆之象。

顧岳跑完之後又打了一趟拳,直到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才收了勢,步履輕快地走過來。

莫師爺向何思慎道:“莫某雖然不通武技,也看得出來,何兄方才與顧小哥打的是同一路拳,只是細微處多有變動,想必對敵時的威力也大不相同。”

何思慎微笑答道:“哦,這路拳李家橋大概人人都會,據說是順治年間大明山上一個老和尚傳下來的,所以就叫‘明山拳’。先傳的是李家,後來李家又傳給了顧家與何家,三家各有發揚光大,李家的明山拳重在鍛體,何家的明山拳重在養生,顧家的明山拳則重在殺敵,自然有所不同。”

說話間顧岳已經走近,看得出他神情之中的輕松,這不僅僅是因為去了鐐铐,更因為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某種重負悄然消散。

何思慎帶着笑意,上下打量顧岳一會,說道:“仰岳,顧家祖上,滿打滿算也就七個人能夠将《正氣歌》一口氣念到底,二十歲之前能夠做到的,你還是頭一個。什麽時候能夠做到的?”問個清楚,也好知道顧家這一代是不是的确出了一個奇才。

顧岳答道:“也就是前兩天。”

何思慎詫異地确認了一句:“就是前兩天?”

顧岳點頭,随即又加了一句:“也許是因為,我現在比從前更能體會詩中真義了吧?”

何思慎凝神想了一會,笑了起來:“仰岳,你學過格物沒有?”

顧岳一怔:“格物?”

何思慎:“哦,新學堂大概叫做科學。地理,物理,化學,生物,都在其中。”

顧岳:“那我就是學過的。”忽然明白過來:“何姑父的意思是,我突然能夠一口氣念到底,是因為我在昆明城長大,而昆明城的海拔,比陽縣高得多?”

莫師爺聽得眼暈:“海……拔?”

何思慎略略組織了一下措詞,說道:“昆明那地方,比咱們這兒,高得太多,離天更近,空氣更稀薄一些。咱們這兒的人,體質稍弱的,去了昆明,多半會呼吸困難,甚至于喘不過氣來;反之,昆明那邊長大的人,到了咱們這兒,唔,就好比一直腿上綁着的沙袋,突然摘掉了,跑得自然要比先前快。”

莫師爺總算聽懂了,感慨地道:“你們上過新學堂的人,到底不一樣。”

顧岳心中有些茫然。他原本并沒有想到這一點,只以為自己這樣的進步,是來自于家破人亡之後的感悟。現在突然有了一個與他的感悟毫不相幹的解釋,難免有些失落。

何慎思拍拍他的肩,本想說些什麽,山嶺上頭,忽然傳來一陣吵嚷聲,他們擡頭望去,卻見山嶺上出現了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放在山嶺上的崗哨急忙迎了上去,交談幾句,那個人就地坐下喘息,崗哨急急奔了下來,徑直奔向張鬥魁。

顧岳他們很快知道出了什麽事。

高麻子的人,襲擊了大明山一個小頭領的落腳處,搶了那小頭領這些天來的收獲,殺了他三個弟兄,順手又洗劫了那個村莊,殺了七個村民――那村子算是在大明山的地盤裏頭,不是他的羊群,高麻子現在可不會愛惜分毫。

張鬥魁憤怒之餘,總算還記得自己的大計,沒有立刻糾集人馬出去報複,只是又派了兩名探子,跟緊了高麻子。

這一天下午,衡州那邊也來人了。

讓大家都有些意外的是,來的是程旅長的副官肖參謀,這位也是雲南陸軍講武堂畢業的,和程旅長是多年的老搭檔了,大多時候,是可以代表程旅長說話做事的。

大家不得不琢磨,派出這麽重要的手下來,那位程旅長,到底是太看重大明山這幫人馬,還是太看重顧岳以及顧岳身後的顧李何三姓?

肖參謀帶了兩名衛士,不過他們三人身上的槍支,都交給領路的兩名劫匪收着在,以免引起誤會。

肖參謀是個笑眯眯的中年人,外表極普通極不起眼,讓人轉眼便忘,見了面,寒暄沒幾句,便和顧岳聊起講武堂的舊事,當年他在講武堂時,教過他的那些教官之中,哪位教官走了,哪位教官還在,現在是否還是那德性?課程變了沒有?校歌學了哪幾首?食堂的飯菜有沒有新樣式?那個炒菜出奇難吃的大廚換掉了嗎?住的哪間宿舍?哦,那間宿舍的牆壁曾經被走火的槍支打出一個洞來,那彈洞現在還看得見嗎?種種瑣碎小事,不厭其煩。

顧岳知道肖參謀是在驗證自己的身份,答得自然很仔細很耐心,并不覺得受了猜疑與折辱――他上過幾堂刑偵課,對比起來,肖參謀的訊問,真的很溫和,而且問的問題都能夠讓他感到親近與懷念。

肖參謀問話的時候,房間裏安靜得異乎尋常,等到他笑眯眯地向顧岳說道:“顧學弟,待此間事了,咱們衡州的幾位校友,可要好好聚一聚。”房中其他諸人,不自覺地都籲了一口氣。

肖參謀既然來了,張鬥魁籌劃的大事,也就可以開始去辦了。

在肖參謀眼皮底下打掉高麻子,既是交給程旅長的投名狀,也是為了護住大明山的威名。

當然,能夠将顧岳拖上這個戰場,也是莫師爺喜聞樂見之事。

一起打過仗,這樣的交情才夠牢靠。

按莫師爺的想法,最好能夠讓肖參謀身邊那兩名衛士也一道參戰――肖參謀他是不敢勞煩的。可惜肖參謀笑眯眯地表示,這是大明山與寶峰山兩幫人馬的恩怨,他是官身,就不插手了,只在一

旁觀戰便可,以免引起誤會,讓張鬥魁壞了他一向标榜的道上規矩。

莫師爺被噎了回去。他就知道,能夠替程旅長出面辦事的人,不會這麽簡單地被套進去,但還是覺得可惜。若是這肖參謀有顧岳的三分沖勁就好了,不須他多說,便義憤填膺地主動要求一道去打高麻子這夥殺人越貨的土匪。

安排人手的時候,蔣黑皮念念叨叨地抱怨道:“還沒當成宋江呢,這就要去打方臘了,難怪得說官字兩張口,說話有兩手!”

還沒念完,張鬥魁一巴掌拍得他打了個晃:“少說廢話!不下本錢,哪能賺大錢?”

肖參謀的算盤,他和莫師爺都明白得很,不過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吃虧哪能占到大便宜?

高麻子的人馬,分成了三撥,張鬥魁權衡之後,決定只全力對付高麻子這一撥,另外兩撥人先盯緊了,暫且不動。

對于這樣的安排,肖參謀私下裏向顧岳贊道:“傷敵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深合兵法之道嘛。張鬥魁坐得住大明山這夥悍匪的頭把交椅,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顧岳端着一杆□□正在溫習瞄準與射擊。肖參謀這一次并不是空手來的,帶了四杆新槍兩百發子彈,其中一杆□□便到了顧岳手中,雖然也是漢陽造,用起來比張鬥魁這夥劫匪手裏的老舊□□要順滑得多。聽了肖參謀的感嘆,顧岳停了一停,有些不解地道:“高麻子那一撥,兵力最強,槍也最多,張鬥魁為什麽不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肖參謀笑了起來:“顧學弟,張鬥魁得讓我看到他的誠意。”十張空白委任狀可還在他手裏攥着,沒見到真章,怎麽可能填寫了發下去?

顧岳脫口說道:“張鬥魁會不會以為肖學長這是坐山觀虎鬥、想收漁翁之利?”

肖參謀失笑:“張鬥魁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吧?有何校長與蔡會長做見證,顧學弟做保人,還有肖某在這兒算是半個人質,程旅長的誠意已經擺在了明面上,張鬥魁有什麽好疑心的?”

更何況,張鬥魁是個識時務的人,莫師爺又一心要推着他們這夥人往官道上走,怎麽敢不拿出十分的誠意來取信于人?

空中忽然傳來老鸹刺耳的嘶叫聲,顧岳擡手便是一槍,正中池塘對面那株老苦楝樹梢上空盤旋欲下的那只黑老鸹。村中的幾個孩童歡叫着跑過去撿掉下來的老鸹。肖參謀鼓掌笑道:“顧學弟當真好槍法!”

顧岳笑笑:“大概是練得多,用子彈喂出來的。”略想一想又道:“先父槍法也極好。“

肖參謀若有所思:“說起來,程旅長部下,以前也有幾個李家橋來的,兩個姓顧,一個姓李,還有兩個是李家橋的小姓子弟,不過聽說都是練過拳腳的,槍法都不錯,力氣大,端得穩槍,又眼明手快,瞄得準打得快,因此陸續都被省城那邊瞧中調走了。”

顧岳自小學什麽都比旁人快,尤其是槍法,一上手便看得出不同來,習以為常,故而從來也沒想過其中緣故,此時聽肖參謀說起,約略也有些感悟,托着□□,不覺沉默下來。

他從記事以來,就是雞鳴即起,一個時辰的早課,臨睡學一個時辰的晚課,雷打不動,從拳腳到吐納,內外兼修,最開始時,常常因為聽不懂或是沒做好而被父親責打;午時樁從一刻鐘慢慢加到一個時辰,站樁的同時,還得背誦歷代兵法與戰例,以及白天裏學堂的功課。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至他習慣成自然,哪怕離開了父親,也會堅持不懈。

因為成了習慣,顧岳自己從來沒覺得有什麽,倒是同窗們為此對他佩服不已,尤其是進了講武堂之後,不但同窗敬佩,便是各位教習也往往另眼相看,認定他年少有為、前程無量,或許正因為此,當那個斬草除根的命令以唐繼堯的命義發到講武堂時,講武堂總辦會睜一眼閉一眼地由着底下的教習悄悄通知顧岳,由着學生們掩護顧岳逃走。

現在回想起來,顧岳恍然明了,原來他從幼時所學的那些東西,都在為後來的他鋪墊路基。當許多同窗在子彈發射那一刻,被□□的後座力反擊得身體搖動、射出去的子彈因此偏移了目标的時候,他卻可以輕松承受這樣的反座力,穩穩當當地控制住自己的身體,所以不但瞄得準射得正,開槍的速度也比同窗們要快得多;他被父親威逼利誘着,背過古今中外數不清的戰例,也背過歷代軍制兵法,哪怕當時不明其意,也使得他比許多同窗們更容易明白講武堂的諸多課程要教給他的是什麽。

顧岳覺得自己喉頭哽咽了。他低下頭,不想讓肖參謀看見自己的失态。

肖參謀也只當沒有看見顧岳微紅的雙眼。

此時張鬥魁已經準備妥當,派人來同肖參謀和顧岳說馬上出發,肖參謀拍拍顧岳的肩,塞給他一袋沉甸甸的子彈,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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