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盜亦有道(八)

李家橋那邊的人來得早一些。

山猴兒提前跑過來告知顧岳這個消息,同時手忙腳亂地給顧岳開鎖,藏起鐐铐,打拱作揖地陪着笑道:“這幾天着實得罪顧小哥了,咱們兄弟委實是敬着顧小哥家裏的威名,才不得不……嘿嘿,這個,顧小哥貴人有大量,宰相肚裏能撐船,還請千萬替咱們兄弟遮掩遮掩,不勝感激!”

這番話,山猴兒這些人翻來覆去、改頭換面地說了許多次了,說的時候或者誠惶誠恐,或者死皮賴臉,也或者是蔣鐵頭那呆子那般笨拙得令人着急,聽得顧岳無奈得很,心裏卻多少有幾分得意,揮揮手道:“少??嗦,這麽一點事,說來說去,你們不煩我還煩!”

山猴兒讪讪地陪着笑退到柳樹後,一臉戰戰兢兢、很怕顧岳脫了鐐铐就拿他試手出氣的樣子。

蔡老板卻在一旁笑而不語。

顧岳完全沒察覺自己被送了無數頂高帽子之後不知不覺之間便不再将戴了幾天的鐐铐當一回事了。

顧岳活動活動手腳,忍不住拉開架式往柳樹下的幾塊大石頭上來回跳了幾次,覺得格外身輕氣爽,這才整整衣服,與山猴兒一道往張鬥魁那邊正堂去等着見來人。

李家橋來的是顧岳的姑父何思慎。何思慎是廢科舉那年中的秀才,考了陽縣的頭名,時年只有十九歲,整個衡州都轟動了好些時日,都說若不是廢科舉了,這何家老三說不定可以一路考上去,中狀元都是不好說的事情。何思慎這人腦子活絡,科舉一廢,知道世道變了,便跑到日本去留學,學的是師範,回來之後在柏樹灣辦了個新式小學,前些年又做了陽縣高等小學堂的校長,陽縣人都尊稱他一聲“何校長”。

這可是陽縣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張鬥魁覺得自己倍有臉面。

顧岳聽蔡老板說過何思慎這個人,只不知道原來他還是自己的姑父。

何思慎瘦高個子,一身竹青夏布長衫,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度,搖着白紙折扇,示意顧岳在自己對面坐下,和和氣氣地說道:“仰岳生得和你父親只有四五分相像,倒是和你祖父有□□分像,一眼便看得出來是咱們顧家的子弟。”

顧岳初見家中長輩,又是在這匪窩之中,心裏多少有些不自在。好在何思慎文雅和氣,一身新學堂先生的做派令顧岳頗為熟悉,又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原來素陌平生的兩個人,因了這番話,不能不多了幾分親近。

顧岳拱手行禮之後,坦然坐下,正視着何思慎:“多謝姑父不辭辛勞。”

何思慎微笑:“無妨無妨,正是暑假,閑居無事,早想着四處走走,你叔伯們本想親自前來,都被我攔了。”

李家橋和大明山的劫匪打生打死多少回,顧家都是沖鋒陷陣的主将,仇怨深得很,就算張鬥魁識時務,兩虎相鄰,哪有不打架的?更何況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所以,顧家說要派人來,先被何思慎攔了。又見信中的意思頗為不惡,何思慎幹脆自己過來,先禮後兵,看情形再說――大明山的劫匪再猖狂的時候,也沒敢公然殺官造反,對那些有功名又有聲望的鄉紳,向來也有些避讓,更何況是識時務的張鬥魁?

不過,聽說來的是何思慎,張鬥魁自己也松了口氣。

讀書人可以坐下來講道理,不至于一上來便打打殺殺,若是撕破了臉,後頭的事情就不好辦了。

寒暄幾句,張鬥魁不耐煩繞圈子,将前因後果徑直說來,末了道:“何校長,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當初你侄子打傷我的人是誤會,我捉你侄子也是誤會,這個誤會如何解法,你有何章程?”

打傷了人,顧家必得有個交待,不然大明山還有何臉面?

何慎思不緊不慢地答道:“張頭領說得對,都是誤會。冤家宜解不結結,是得好生開解了才是。”

張鬥魁關了顧岳這麽些天,別以為他沒看出來顧岳手腕上留下的鐵鐐铐印子。張鬥魁要臉面,顧家就不要臉面了?說起交待,大明山該給顧家一個交待才對。

眼看着要僵持住了,莫師爺趕緊笑着打圓場:“就是就是,都是誤會,揭過便是,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嘛。”

大明山的弟兄們以後是要走官道的,和李家橋打交道的機會只怕多着呢,從前的過節,趕快揭過去才是正經。

何思慎顯然念頭轉得極快,察覺到這“來日方長”四個字,并不是莫師爺随便說說,立時來了興趣:“哦?師爺此話怎講?”

莫師爺握着折扇,傾身向前,壓低了聲音說道:“何兄面前不敢打诳語,莫某的兄弟們留顧小哥在此地,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何兄能夠撥冗前來,倒是令莫某喜不自勝,如此一來,大事便成了七八分了。”

顧岳有些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他沒想到莫師爺一上來就要拉何思慎上船,如果事有不妥,連累了何姑父,他會覺得很過意不去。

何思慎的神情鄭重起來:“師爺的意思是……?”

莫師爺嘆息一聲:“何兄,莫某人雖栖身草莽,卻從未忘忠義二字,只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一邊嘆息一邊目光灼灼地盯着何思慎,只差明擺擺地問出來:不知何兄可有路徑助我一臂之力、以全忠義之名?

何思慎微笑:“莫兄何必如此頹廢?若是師爺能夠任他東南西北風,我自屹立霜雪中,又何懼明月照不見莫兄忠義之心?”――只要莫師爺你拿定招安的主意絕不動搖,自然有路可走。

兩人相對呵呵而笑,張鬥魁等人聽得雲裏霧裏,顧岳則大是佩服,莫師爺這是說幾句話就讓何姑父答應助他招安了?

不過,若是何姑父肯出面牽線搭橋,這件事情的确又多了幾分把握。

莫師爺側身對張鬥魁低聲說了幾句,張鬥魁的态度立刻有了變化,瞧着何思慎時,目光熱切得很,看樣子很想上前拍着何思慎的肩膀稱兄道弟一番,總算記得何思慎是讀書人,只怕不喜歡這一套,當下哈哈笑道:“何校長和師爺這是,英雄所見略同,對對,英雄所見略同嘛,哈哈!”

能夠說出這麽文雅的詞兒來,張鬥魁心裏暗自得意。剛才莫師爺與何思慎一對一答時,文謅謅的詞兒,聽得他們這些粗人,可真是心裏發虛。

晚飯後在池塘邊納涼,莫師爺照例開講三國,何思慎聽了一段,便向顧岳笑道:“莫師爺還是有幾分真功底的,難怪得能有那等眼光與口才,勸得動張鬥魁凡事留三分餘地、一有機會便激流勇退。須知梁山雖好,終窮不是長久之計。高麻子那樣恣意妄為的家夥,都沒什麽好下場。”

顧岳悶悶地說道:“我在路上看到報紙,唐繼堯是靠着吳學匪這些土匪做幫手,才打回雲南的,顧将軍就是被吳學顯所害,所以如今整個昆明城,都成了土匪世界了,那些披了官皮的土匪,比沒招安前還要猖狂得多,做生意的,見一個抓一個,吊打勒索,搶光才算;平民百姓,被威逼利誘去他們設的賭場送錢,傾家蕩産者不在少數。無怪乎古人言:竊鈎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說到後來,顧岳不覺握緊了拳,才控制住自己心中勃然上沖的怒氣。

何思慎長嘆一聲。這個外侄,英氣勃發,文武雙全,能夠不遠千裏地平安返回家鄉,想必行事也還穩當,至于被張鬥魁困住,其實也不能全怪顧岳,故而初一見面,他便對顧岳很是喜歡。只是顧岳因着父親死于巨匪吳學顯之手,一直為此憤憤不平,既生激憤,說話行事難免就有了偏頗。然而少年人,若無這一腔激憤,其實倒不像樣了。

何思慎心中念頭轉了幾轉,才慢慢說道:“吳學顯的靠山是唐繼堯,不過,唐繼堯此人,雖然護國有功,于內政上卻不太在行,上次主政雲南時便不太妥當,顧将軍的驅唐檄文中,指責唐繼堯窮兵黩武,‘廣搜民財,大興土木,窮奢極欲,浪費無度’,‘私樹黨羽,不得人心’,以至于雲南‘盜匪充斥,農工辍業,米珠薪桂,十室九空’,雖然有些誇大,其實也不是平白捏造。唐繼堯此番卷土重來,已經犯下幾個大錯:一是不聽中山先生的極力勸阻,趁顧将軍響應中山先生北伐大計、後方空虛時出兵,失了大義名份;二是以土匪為黨羽,即便一時成功,也會被世人輕視,影響軍心士氣;三是縱容土匪,哦,也有可能是約束不了土匪,以至于群匪為害桑梓之地,失了人心。”

顧岳恍然若有所悟:“這麽說,唐繼堯遲早還會被趕下臺?”

何思慎微笑點頭:“遲早而已。唐繼堯一下臺,繼任者若想安定人心、收攏軍隊,總是要收拾這些不遵號令、不識進退的土匪的。”

顧岳沉思不語。滇軍之中,能夠取代唐繼堯的人,有哪一些?他回想着父親和顧将軍生前對那些将領的評價,只是一時之間,哪裏想得分明?

靜默了片刻,柳樹下的叫好聲,驚醒了顧岳。他轉頭看看那邊,又回過頭來:“姑父,顧将軍的檄文,你也是從報紙上看到的嗎?”

何思慎笑一笑:“當然。”他沒有說的是,因為顧岳的父親,顧李何三家都十分關注雲南的消息,這份檄文,最早還是從一個廣西來的商人那兒得到的,廣西鄰近雲南,總是比衡州這兒更快得到雲南的各種消息。

他看着顧岳,目光很溫和:“顧将軍戰死的消息一傳來,我們都很擔心你和你父親。”

顧品韓只是參謀副官,報紙上沒有登他的消息,生死不明,那段時間,何思慎的妻子擔憂得夜不能眠,畢竟那是她十幾年不曾相見的幼弟。

顧岳:“父親他是和顧将軍一起戰死的。”

何思慎嘆息了一聲:“接到消息後你就離開昆明了?”

顧岳:“我是逃出昆明的。唐繼堯想斬草除根,發了命令到講武堂來,一位好心的教習提前通知了我,同學們假裝打架,讓我趁亂逃出講武堂,在昆明城躲了十幾天,最後還是一位同窗偷偷送我上了往河內的火車,再轉道往廣東坐火車回來的。我那時什麽都沒帶,錢、白藥和衣服,都是他們湊的,書是我自己的,不過也是他們給我帶出來的。”

何思慎詫異地道:“斬草除根?唐繼堯不會這麽沒腦子吧?”這年頭到處打仗,合縱連橫太常見,誰也不知今日的對手會不會是明日的盟友,所以對敗軍之将少有趕盡殺絕的,打敗了,要麽投降,要麽通電下野,出洋還是跑租界,或是回鄉閑居,悉聽尊便。更何況顧岳不僅僅是顧品珍部将的兒子,更是講武堂的學生,聽說過皇帝殺臣子的,可沒聽說過老師殺學生的。又不是生死存亡的關頭,唐繼堯發出那道命令,還真是昏了頭了。

顧岳抿了抿嘴,他對這個命令也心存疑慮,曾經猜測過,是不是吳學顯公報私仇,當年吳學顯可是差點死在顧将軍的剿匪部隊手裏,翻過身來謀害了顧将軍,自然害怕留有後患,他這個被顧将軍視為子侄、将來必然會從軍領兵的講武堂學生,可不就成了心頭大患?而且,躲藏在昆明城裏時,他也留心到,那些搜捕他的人,大都是吳學顯以及他同夥的土匪屬下。

可是,即便是吳學顯從中搗鬼,說到底還是打了唐繼堯的旗號,才迫得他不能不倉皇中止學業、逃離昆明。無論如何,長官總要為部下的行為負責。

所以,顧岳不肯用自己的猜測去為唐繼堯開脫,

等不到顧岳的回答,何思慎又嘆息了一聲,轉過話題問道:“你的第二封信是寫給程旅長的?”

顧岳已經将這幾天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訴了何思慎。

顧岳點頭,猶豫了一下,說道:“如果那位程旅長派人過來,我想跟着去衡州。”

他已經選定了自己的前路。

何思慎微異,随即明白了顧岳的想法,不太贊同地搖搖頭:“程旅長就讀于雲南陸軍講武堂時,唐繼堯曾任講武堂的總辦,這是正經的師生名份,唐繼堯現在又勢頭正盛,那位程旅長,恐怕不便将你公然收入麾下,總要避一避風頭。所以我覺得,你還是先回家呆一段時間再說。”

顧岳有些不情願。但是何思慎溫和而堅定地接着說道:“總得讓家裏人和你認識認識。”

顧品韓當年偷偷跑出去投軍,将家裏人氣得夠嗆;三年後顧品韓寄信回來說兒子都有了,妻子是昆明附近一個土司的女兒,顧家只好無奈地向原定要嫁過來的那位李家姑娘賠禮,在那位姑娘嫁到外村時送了不少的添妝禮,然後寫信将顧品韓大罵一通;顧家老爺子去世時,正是護國戰争時候,顧品韓沒能回來奔喪,顧家這一回倒是沒有寫信罵他;幾年後又寫信回來說妻子病逝,顧家本想送一位繼室過去,被拒絕了,難免又在家裏招來一番抱怨。

說起來,這些年來,顧家沒少埋怨顧品韓。

可是當顧品韓戰死的消息傳來時,顧家仍然立刻派了人往昆明去接顧岳,只是沒想到雙方走岔了,顧岳已經回來了,派出去的人還不知道到了昆明沒有。

何思慎注視着眼前的少年,再一次強調:“你得回家住一段時間。”

不論是為了避開唐繼堯的風頭,還是為了十幾年不見、戰死異鄉的顧品韓,顧岳都需要回到家裏去,暫時呆在李家橋。

顧岳感覺到了何思慎語氣裏的不容置疑,還有許多未曾說出來的微妙心緒,他猶豫了一會,沒有回答,但也沒有拒絕。

何思慎進而說道:“程旅長背靠的是程司令,程司令效命的是中山先生,我來此地之前,剛剛在報紙上看到消息,陸軍部總長陳炯明炮轟總統府,中山先生避難永豐艦,程司令率軍與陳炯明部激戰,勝負難測。這樣的關口,程旅長必然要謹言慎行,以免給程司令招來不必要的敵意和敵人,所以,哪怕唐繼堯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收你入麾下,為了以防萬一,也會等一等,看看形勢再做決定。”

顧岳一怔:“陳炯明叛亂?”

何思慎:“道不同不相為謀。陳炯明要聯省自治,哪裏肯聽從中山先生的北伐大計?唐繼堯當初還不是一心要做他的雲南王,所以才聽不進中山先生的勸阻、趁着顧品珍出兵北伐時打回雲南去?不過,我看這兩人都長久不了。中山先生衆望所歸,總會化險為夷,騰出手來收拾局面的。”

顧岳抿緊了嘴唇,過一會才道:“我會回老家去等機會。”

何思慎贊賞地看看顧岳。沉得住氣就好。

臨睡之前,何思慎讓顧岳陪着自己去看望了馬三元和陳大貴,致歉之餘,也很坦白地告訴他們,現在還是不能放人,讓他們耐心再等幾日。何思慎的大名,馬三元兩人自然是聽說過的,現在他親自來接顧岳,兩人覺得這事兒解決在望,再無性命之虞,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趕緊表示,何校長不必過意不去,這事兒都是誤會,一切都好說。

晚上何思慎睡在顧岳那間房裏,房裏只有兩張床,顧岳便睡到了地上。蔡老板極其熱心地與何思慎套近乎,得到了開學之後可以前去拜訪的許諾,蔡老板見好便收,心滿意足地住了口,盤算着自己的生意裏面有哪些是可以和陽縣高等小學堂以及李家橋搭得上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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