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七月流火(四)

四、

夏日的午後,酷熱難當,吃過中飯之後,村子裏靜悄無聲,都在歇午覺。待到太陽西斜、暑氣漸消時,又要開始忙碌。

李長庚和顧岳搬了竹床躺在正堂裏,前後門大開,南風習習,很有幾絲涼意。一覺醒來,村中仍是靜悄悄的,顧岳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過了片刻,才醒過神來,看看李長庚還睡得正熟,

便悄悄起來,想着看一看父親生長的村落。

村中道路複雜,顧岳不敢走遠,只在附近能夠看到李家後頭那一小片毛竹林的地方略轉一轉。

李長庚家離李家祠堂很近,祠堂房屋高朗,開闊通透,李氏族人,家裏房舍狹小悶熱的,往往帶了涼席到這裏來睡午覺。顧岳有些意外地看到,正堂大門外的深闊的屋廊下,何思慎搖着薄扇,靠在竹躺椅裏,閉目養神。

顧岳腳下略一遲疑,何思慎已經察覺有人過來,睜眼看看,用蒲扇示意顧岳過來,順手又将躺椅後頭一張小竹凳拖出來。

顧岳在一旁坐下,何思慎似知他心中疑惑,仍是不緊不慢地搖着蒲扇:“別大驚小怪的,李家祠堂占的位置好,陰涼又開闊,最重要的是牆高門厚,易守難攻,所以農忙時節,男丁大半出了村,各家都會将小孩送到這裏來集中看管。我湊巧在村裏,自然得做一做這個看管人。”

農家孩子本就皮實好玩鬧,當地向來有“四歲五歲讨人嫌,七歲八歲狗也嫌”之說,習武之後更難以管束,何思慎積威甚重,再鬧的刺頭兒見了他也大氣不敢出地溜邊走,所以農忙時節他若在村裏,這個看管人,還真是當仁不讓。這個中內情,顧岳卻是以後方知,此時只想到當年長腳鄭七趁農忙季節攻入李家橋的事,便拿來問何思慎:“是不是那一回有過教訓?”

何思慎嘆了口氣:“正是如此。死了七個男孩,五個女孩,還有好幾個落了殘疾。李家橋還沒吃過這麽大虧,也是大意了,從那以後,不敢再以為威名在外就松懈了警備。”

顧岳緊繃着臉道:“匪患如此深重,衡州駐軍太不得力!”

何思慎:“我讀過一本德國人寫的兵書,名為《戰争論》,那著者反複強調:戰争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我國自兩宋以來,皆是以文統武,以為軍略決于政略,倒是英雄所見略同。前清以來,處處匪患深重,無非病症之表;若不能治本,終究無從根治。”

顧岳不以為然:“什麽以文統武,重文輕武才對!兩宋以來就是犯了這個毛病,自壞長城的事幹了一次又一次!自以為不論外寇還是內匪,靠着半部《論語》、坐而論道就能對付!”

何思慎看看他,不由笑道:“所以現在都說要革新政治啊。從梁啓超到□□,将國家未來,都寄望于新人新政,尤其是年青一代,以為非得有中國之少年,方能有少年之中國。”

不論梁啓超的文章還是□□主編的《新青年》,在新學堂中,都盛行已久,對于雲南陸軍講武堂的學生而言,他們引以為豪的蔡锷督軍是梁啓超的得意弟子,在由滇軍發起的護國戰争中,梁啓超又曾任護國軍政府秘書長,因此對梁啓超又尤為崇敬,不少人都能背誦數十篇梁文,慨然以擔當未來重任的“中國之少年”而自許,顧岳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此時此刻,這番慷慨期許,似乎有些與周邊氣氛格格不入。

因此顧岳微微漲紅了臉,嗫嚅着不知如何回應。

何思慎轉而又道:“你以前沒幹過農話,習慣嗎?”

顧岳:“還好,長庚表哥很照顧我。”想一想又加上一句:“我也沒拉多少後腿。”

顧岳這句話裏隐約的驕傲,讓何思慎又笑了起來:“這還只是半天,等到整個農忙季過去了,你再說這句話吧。”

此時已陸續有人出工,顧岳趕緊起身回去。

下午村中稍大一些的孩子都挎着籃子跟到了收割過的田地裏,撿拾稻穗,這些零散稻穗向來是歸撿拾者所有;村中成年女眷也被分成伍,由各自伍長帶領,或者在演武場上翻曬稻谷,或者在田埂邊将打過的稻草捆紮起來,再将稻草一束束撒開,層層疊壓成傘狀,豎立在田埂上,最上面再平整地覆蓋上一紮稻草束,遮擋雨水。

即使日已西斜,下午的陽光還是比上午要猛烈許多,幹了将将一個時辰,便要停下來到柳蔭下喝點涼茶水歇息片刻,然後再下田。各家女眷要回去準備晚飯,順便各挑了一擔谷粒回去趁着太陽大時晾曬。顧岳震驚地看到,其中好幾個女眷,那一擔稻谷的分量,絕不比一般男丁少。李長庚順着他的視線探頭看一看,給他指認那是誰家嬸子、那是誰家表姑等等,又解釋道:“她們幾個要是出來幫工,向來是和男丁一樣記工的。”

各家田地與男丁多少不一,每到農忙季節,幾乎每戶人家都得請幫工,外村請來的包食宿給工錢即可,同村的、尤其是至親家裏來幫忙,卻不好這樣算,因此歷年都是記工,譬如說這一戶替主人家出了三十個工,到他家收割時,主人家便要還三十個工,自家人不夠,到外村請幫工也得還上這三十個工。

顧韶韓家田地多男丁少,因此每年都得請好些幫工。

太陽落山,夜色漸起時,這邊才陸續收工。這一次挑回去的稻谷要等到明天早上太陽出來後才能晾曬,這都是女眷的活了。

累了一天的各家男丁,挑了稻谷回來之後,不想再走到河邊去,都在石牆大門外的池塘裏邊沖澡,洗洗一身疲憊,回家才有胃口吃飯。

這一晚顧岳倒頭便睡,第二天淩晨醒來時,居然覺得身上骨節有幾分酸痛。

大姑姑一看他的動作就笑了:“累着了吧?以前沒做過農活,又是趕在這時節下田,和你們小時候剛開始站樁那會兒怕也差不多,肯定累得很。累了就撐一撐,撐過去了,習慣就好了。”

顧岳有些窘,低頭洗漱,不肯應聲。

這一日顧岳咬緊牙撐到最後,幾乎是爬到床上去的,不過次日淩晨起來時,似乎身上不像昨天那樣酸痛了。

顧韶韓家裏的田多,全村男丁再加上十個外村幫工一齊上陣,總算趕在三天裏全部收割完,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明天一早便要立刻去收另外五家的稻谷。

晾曬過的稻谷,暫時收在演武場邊上的谷倉裏,等到田裏稻谷全部收割完之後再篩選秕谷、另行歸倉。

李家橋的稻谷收了一半時,周圍村子的收割季也開始了,十個外村幫工得回去收自己家的稻谷,人手變得更緊張,顧岳剛剛适應了前幾天的勞累,立刻又加重了每天的活計,不要說他,便是已經做慣重活的李長庚,晚上回來也累得筋疲力盡了。

還剩下十來畝田沒收時,六丙瞎子傳話出來說要變天了,全村人能拿鐮刀的立刻全上了陣,一個上午便收割脫粒挑了回來,趕着中午大太陽晾曬,午後眼看着山那邊陰雲翻卷過來時,已經晾曬得差不多了,正好歸倉。

黑雲密布,霎時暴雨傾盆而下,涼意襲人,正好讓大家好生歇個午覺。

午睡起來,雨勢雖然小了一些,但是晴熱太久,這場雨眼看着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來的。

顧岳便又到李家祠堂去找何思慎聊天。

從大姑姑家到李家祠堂,房舍輾轉連接,并不會淋雨。何思慎仍舊坐在正堂大門外的屋廊下乘涼,見他過來,點點蒲扇示意他坐下,微笑道:“這幾天累着了吧?今天倒是可以好好歇一歇。明天又要開始忙了。”

顧岳詫異地道:“稻谷不是已經都歸倉了嗎?”

何思慎用蒲扇敲敲他的頭:“要忙的活還多着呢。”

顧岳很快便知道何思慎的話是什麽意思了。

暴雨剛停不久,大姑父便扛着家裏的龍骨水車去了河邊,順便将顧岳和李長庚都叫了過去。大堂哥和二堂哥也各扛了一架龍骨水車跟着大伯出來。三架水車隔了一段距離,架在大伯家田邊的河岸上,那兒先前便立着三個四面透風的棚子,兩根立柱之間還橫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水車就架在這棚子下面,正方便車水人伏在橫棍上踩踏。

雨後暴漲的河水,輕易便車了上來,漫灌入稻田裏。這幾天已被烈日曬得幹裂的泥土,先被雨水澆灌,又被河水漫灌,眼看着便積上水來。

李長庚和顧岳踩一架水車,邊踩邊聊天:“咱們這邊要種晚稻,一收了早稻,頂多曬個三四天的田,就得趕緊灌田犁田育秧。嘿,七月八月,曬死螞蝗,曬幾天田,插秧時螞蝗還真少得多。今天這場雨趕巧了,咱們車水省力不少。聽說廣東那邊有種三季稻的,你見過沒有啊?那可比咱們這邊還辛苦!”

顧岳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着。

車水算是這幾天少有的輕省活計了,既便如此,因着要趕時間搶水,腳下不可慢,也不算輕松。車到月亮上來,靠河的田地裏,水總算都積了一掌深,大家收工後還要将水車扛回去,以免被人偷走。李長庚很自豪地向顧岳誇耀,別的村裏,得兩個人才能擡得動一架龍骨水車,他們村裏好些人卻能夠一肩扛,方便得多。

顧岳無語。他總以為,習武是為強身健體、保家衛國,李長庚的這番誇耀,真是讓他不知如何應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