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七月流火(完)
八、
酒是鄉間自釀的水酒,不算醇厚,但喝多了照樣醉人。喝到暮色将起時,陸續已經有人醉倒。蔡營長和張鬥魁不敢再讓手下人喝下去,趕緊收場。
世道不寧,即使張鬥魁一夥已經被招安,走夜路也不太安全,好在于會長等人就住在鎮上,其他幾個村長在鎮上也有親戚可以投宿,倒也方便。何思慎本來也要帶着顧岳往鎮上一個親戚家裏投宿的,不過莫師爺熱情挽留,鎮上那家又不是近親,何思慎也就無可無不可地留了下來。
蔡營長的人馬要到明日才開撥,屋子還沒有騰出來,因此張鬥魁這一連人,暫且住在外頭走廊上,一溜草席鋪過去,走廊外頭燃了好些艾草,加之地勢高曠,山風浩浩,倒也少有蚊蟲。
張鬥魁和莫師爺等人暫時住在戲臺側邊看臺的兩個隔間裏,隔壁就是肖參謀,這三個隔間還是蔡營長費心特意騰出來的。雖然每人仍舊只有一張鋪在樓板上的草席,到底這樓上要幹淨清曠得多。
何思慎和顧岳住在莫師爺那個隔間裏。
夏夜炎熱,莫師爺等人在後院水井邊洗了澡,坐在樓上搖着扇子乘涼。樓下一幫大兵,轟轟鬧鬧地輪流跑到山下清水江邊去洗澡,不過來來往往時,都下意識地避開了莫師爺他們樓下這一片空地。
空地上,先前是蔣鐵頭兄弟和張鬥魁在對練,然後是薛柱子和張豹子對練,這兩人都身高體壯,拳硬腳重,跳縱騰躍時,踩得地面似乎都在震顫,一拳轟出,勁風呼嘯,從旁邊經過的那些大兵們,一個個屏息靜氣,惟恐眼錯不見那拳頭便落到自己身上來了。
待到他們兩人練完,洗了澡上樓來,才換了顧岳下去。
顧岳年紀輕輕,一副學生相,看起來比前頭那幾個人和善多了,那群大兵興沖沖地圍了過來,滿心想看看顧岳一個人又是怎麽練功來着。
但是顧岳只不過将一套此地常見的明山拳從頭到尾打了三遍而已,速度更是一遍比一遍慢,毫無此前的驚心動魄之感,看得他們大失所望。
倒是樓上的張鬥魁,驚訝地“咦”了一聲:“不過才一些日子不見,顧兄弟這套拳,可大有長進,沉穩了不少啊!”
張豹子在一旁點頭:“原來那拳勢有股槍火氣,現在多了點泥土氣,比以前紮得深穩得住。”
豹子說得淺俗,其中道理張鬥魁倒是挺贊同。
前段日子在蔣家村時見顧岳練拳,勇銳迅捷,如虎如豹,固然有勢不可擋的氣象,不過難免也有年少氣盛的跳脫急躁,勇往直前當然不錯,不留餘力可不是個好習慣。
但是現在的顧岳還真是讓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連帶的對李家橋也更加忌憚――就算顧岳的資質實在出色,但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将他錘煉得幾乎有點脫胎換骨的樣子,還是挺不容易的,說不定李家橋那邊真有什麽明山和尚傳下來的秘笈……
張鬥魁心裏念頭轉來轉去,面上還是照常哈哈哈地誇獎顧岳英雄出少年,将來必定不同凡響,然後又照着他一貫的直率形象,直接向何思慎探問顧岳進步飛快的緣由。
何思慎不以為意地答道:“農忙時節,誰還有閑工夫去教他什麽?”看看樓下顧岳練了拳之後又接着站馬步背功課,何思慎有些嫌棄地道:“一天不練自己知道,三天不練看家知道。這小子以前沒幹過農活,頭一次碰上農忙季,每天收工回去大概就躺床上去了,這些天一直沒站樁吧。”
當然,大家都明白,自家的孩子,自己可以嫌棄,旁人可不能跟着嫌棄。大家都知道農忙季的辛苦,自然要為顧岳開脫一二,順帶誇一誇顧岳這個年紀有這等根底已經很出色了。
肖參謀在一旁訝異地道:“怎麽,顧兄弟也要下田做農活?”
肖參謀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在鄉裏也是上等人家了,大約和顧岳差不多。像他這樣富裕人家的子弟,又上了新學堂,十之八九是從不下田的,更不用說農忙季下田了,那都是苦力長工的活。
莫師爺搖頭晃腦地道:“肖參謀有所不知,李家橋的風俗與他處不同,無論窮家富家,人人都需下田勞作。”
他們盤據大明山的時候,可沒少花工夫去打聽李家橋的事。
肖參謀不無疑慮:“何兄也要下田?”
何思慎微笑:“自然。”看看肖參謀大是震驚的樣子,何思慎很快又加了一句:“家裏有地,無病無痛,就得下田勞作,人人如此,概莫能例外。當然,家中若無田地,便不在此例了。”
莫師爺大感興趣地湊近了問道:“這是何道理?一同勞作,莫不是為了村中和睦?”
何思慎笑而不語,不過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內情,所以大家都興致極好地思索猜測個中秘密,樓上一時靜了下來。
此時樓下那夥大兵因為看不到熱鬧,也早已散去,顧岳一邊站樁一邊背誦晚課,聲音雖不大,也朗朗可聞。肖參謀只聽了兩句,便聽出來是他當年在講武堂讀書時背得極熟的《曾胡治兵語錄》,此書本是辛亥年間蔡锷就任雲南新軍協統之時編撰而成,按将材、用人、尚志、誠實、勇毅、嚴明、公正、仁愛、勤勞、和輯、兵機、戰守等十二條目,輯錄曾國藩、胡林翼治軍言論,點評闡發,以教雲南新軍,以求厲兵秣馬、強軍強國。雲南陸軍講武堂的學生,都是要将此書背得滾瓜爛熟的。此時顧岳正好背到“勤勞”一條:“治軍以勤字為先,由閱歷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早起,而臨敵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習勞,而臨敵忽能習勞者;未有平日不能忍饑耐寒,而臨敵忽能忍饑耐寒者……”
肖參謀下意識地在心中跟着默念後面的句子,忽而若有所悟,轉向何思慎道:“貴村平日是否皆以曾文正公家法治家?”
何思慎答得意味深長:“顧李何三姓子弟都曾在曾文正公麾下效力,深受其教,此後從軍者,往往學曾公兵法治軍,回得鄉來,自然也要以曾公家法治家。”
曾國藩生前身後,榮名無兩,備受世人敬重,湘省軍政兩界中人,尤其崇信曾氏之教。曾國藩治家如治軍,向來重“勤”,即使貴為一品大員,家中女眷,也必得自己織布、制衣、喂豬、下廚,無論寒暑,家中人都不許偷懶就近在自己房中吃飯,必得往廳堂去與家人共餐。
肖參謀若有所悟,不過仍有幾分疑慮:“曾公家法,子弟可是不許從軍從政,只許耕讀傳家……”
何思慎呵呵一笑:“咱們頂多只能算得上是曾公舊部遺澤,不過學得一個‘勤’字而已,鄉村人家,哪敢與曾家子弟相提并論?”
曾國藩晚年曾立下家規,不許子弟從軍出仕,是以曾氏後人,除卻其長子等廖廖數人在立家規之前便已出仕之外,其餘子弟,大多閉門讀書或游歷求學,說是耕讀傳家,因着曾公餘蔭庇佑,又兼家學淵源,子弟成就頗高,其實也是極受世人尊重的清貴之途,的确不是尋常耕讀人家能夠相比的。
肖參謀笑道:“何兄不可妄自菲薄,農家自古多英材,想曾公當年也不過鄉村富裕人家出身,梁任公又何嘗不是農家子弟?”
莫師爺在一旁也呵呵而笑:“古人雲,取法乎上,則得其中;取法乎中,則得其下。若以曾公為楷模,力求上進,即便不能成一時豪傑,人中之傑也不錯嘛!”
他可是很看好顧岳的前途的。若是顧李何三家的從軍子弟都能有顧岳這等水準,哦不,哪怕能有個七八成,五六成也行……這世道,有槍便是草頭王固然是至理名言,但是千軍易得、一将難求同樣是至理名言,當然了,還有一句話叫做“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不論這三姓子弟如今都在誰旗下,總是一家子兄弟叔侄,絕非那些來路五花八門的散兵游勇可比,不管誰家大帥得了這三姓子弟,都是一支勁旅啊……
莫師爺的盤算,肖參謀也有幾分察覺,心念微動,若有所思。
夜色漸深,衆人各自散去時,顧岳正好也站完樁洗了澡上樓來睡覺。肖參謀拍拍他肩膀,寒暄幾句,臨走時忽然低聲說道:“每年中元節前後,湘省的校友以及曾在滇軍服役的各位同袍,若是有空,都會去岳麓山祭奠蔡督軍。今年中元節,程旅長已約了幾位校友與同袍,定于七月十三日前去祭典。”
顧岳“噢”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肖參謀已經一笑而過。
臨睡前顧岳與何思慎說起這件事,何思慎略一思索便笑了起來:“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顧岳有些猶豫:“可是肖參謀先前不是暗示說,程旅長并不希望我現在去拜訪他嗎?”
何思慎搖搖手:“這是兩回事,你只管放心去祭典,那種場合,最适合你和那些學長以及滇軍前輩搭上話,誰也不能說什麽。”
昆明槍聲停歇未久,唐繼堯餘怒未熄,顧品珍舊部被追殺通緝者不在少數,程旅長因此心存顧慮,暫時不願由他出面将顧岳正式接納入湘省的校友圈與滇軍同袍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顧岳要在中元節去祭典蔡督軍,是不需要任何人邀請的,在蔡督軍墓前,順便拜見一下各位學長及前輩,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即便唐繼堯也不能說顧岳不應有此一行。
何思慎又道:“話雖如此,你還是應該感謝肖參謀的好意提醒。”
顧岳重重地點一點頭,心中很是暖和熱乎,就像是那天夜裏幾位教習的默許之下,由同學們幫着從昆明城裏逃出來時一樣。
何思慎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感受?躊躇一會,到底還是沒有說破肖參謀或許別有用心、有意通過顧岳來招攬三姓子弟――說起來,三姓子弟從軍者雖多,留在湘省的卻極少,若是有個好由頭,譬如說顧岳投入程旅長旗下……
何必說破?想來如程旅長肖參謀等人,都更願意提攜一個本心純樸、對他們懷有感激之情的年輕學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