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豈曰無衣(一)
作者有話要說: “豈曰無衣”,語出《詩經?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這首詩實際上是秦軍的戰歌。號稱“虎狼之師”的秦軍,其戰歌自有一種慷慨之氣,越數千年而不滅。本篇因以祭掃蔡锷墓為中心情節,出場人物,幾乎都與蔡锷以及滇軍和雲南陸軍講武堂相關,故以此名之。
一、
日頭已落山,暑氣卻還未消,顧岳站在衡州火車站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向送他來車站的計二掌櫃告辭。計二掌櫃是八橋鎮人,論起來顧岳還得叫他一聲表姑父,此行是替東家販糧到衡州,顧岳便搭了他的順風船到衡州坐火車去長沙。計二掌櫃本意是要送顧岳上車再走,但往長沙去的夜班車是兩個小時之後,碼頭上還有一船稻谷等着他去和衡州這邊的米店交接,因此顧岳極力推辭,請他自去忙生意。
正推讓間,身旁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忽而有人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拱手為禮:“計老兄,好久不見!”
計二掌櫃轉過身來,恍了一下神,很快認出來人是誰,趕緊拱手作揖:“蔡夫子,好久不見!”
那位蔡夫子,瘦小精幹,一襲青布長衫,頗有幾分村塾先生的氣味。身後跟着個同樣瘦小精幹的年輕人,提着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
兩人寒暄幾句,計二掌櫃便向那位蔡夫子介紹顧岳。聽說顧岳是從昆明回來的,曾就讀于雲南陸軍講武堂,此行是往岳麓山拜祭蔡锷督軍,蔡夫子的眼神明顯閃亮起來,态度也親切了幾分。顧岳很快知道了個中緣故。這位蔡夫子,是蔡锷督軍的族兄,名為蔡庚唐,是蔡氏私塾的先生,身上還有着前清時候的秀才功名,故而大家都稱他一聲“夫子”。因為時近中元節,蔡夫子帶着侄兒蔡辛會,前往岳麓山去祭典蔡锷――寶慶蔡氏向來以蔡锷為榮,自蔡锷病逝、歸葬岳麓山以來,每年清明與中元節,都會派族人去掃墓祭典。出身滇軍或曾經就讀于雲南陸軍講武堂的湘籍将領,往往也會在清明節或是中元節前後去祭掃。不過像顧岳這樣的學生伢去祭掃,蔡夫子還是頭一次遇到,心中感觸未免更多了幾分。
因着這一份香火情,蔡夫子慨然答應這一路上一定好生看着顧岳,讓計二掌櫃只管忙去。
送走計二掌櫃,蔡夫子帶着顧岳和侄兒到車站裏邊的茶座裏去候車。外頭的大候車室,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嘈雜不堪,地上到處是瓜子殼花生殼,時有乞丐穿行其間,兼之暑熱蒸騰,氣味委實
不太好聞,因此有點身份、長衫革履的乘車人,往往都不肯吝惜那幾個茶錢。
因是夜間,茶座裏人不多,三三兩兩散坐着,都在看報品茶,間或低聲交談。蔡夫子在門口買了一份報紙,他是讀書人脾性,見了新書新報,總要先睹為快。入座之後,囑咐侄兒好生招待顧岳,自己先翻看報紙。
蔡辛會也是讀的新學堂,還曾在長沙上過一年的武備學堂,最近才回的寶慶,因此倒與顧岳能說得上話,彼此問一問學過的課程,教習們如何,同窗們如何,食堂如何,兩人都更覺得自在。
蔡夫子将報紙翻到最後一面時,顧岳兩人已經聊得很有幾分親近之意了。蔡辛會很坦誠地向顧岳解釋,他讀了武備學堂之後為什麽沒有像其他同窗那樣從軍去。蔡家在寶慶府警察局有些門路,給他謀了一個差事,只等中元節過後便可以去做事。這樣近在家門口的差事,既可讓初出學堂的蔡辛會有長輩親友照應,也能給自家親友行些方便,若非機緣巧合,還弄不到手。
顧岳沒有明說他為什麽會從昆明回來,蔡辛會也很識趣地沒有問。這年頭,各路大帥走馬燈似地換來換去,害得底下人難以存身,只好到處找出路,也是常事。不過蔡辛會還是很熱情地向顧岳建議,若是暫時不想繼續求學,可以就近在陽縣或是衡州的警察局裏找個差事先做着,正經武學堂出來的學生,大多從軍去了,進警察局的不多,因此也頗受看重。雖然說門路難尋,想來對顧岳來說,應該不算太難。
顧岳雖然覺得這條路不合他心意,但也很感謝蔡辛會的熱心,故而稍稍同蔡辛會解釋了一下,他年紀尚輕,多半還是要繼續升學的。
此時蔡夫子已經看完報紙,聽他們聊了一會,随手将報紙遞給顧岳:“世侄既有心求學,可以看看這報上的招生廣告。”
顧岳先将新聞翻了一下,也沒什麽大事,無非是政府公告、何處又一輪走馬換将、新米上市米價大跌呼籲救市之類。招生廣告也有幾個,都是長沙的學校,一個工業學校,一個師範學校,還有一個警察學校。蔡辛會跟着看了一輪,向顧岳說道:“警察學校還不錯,你肯定考得上,畢業之後還可以進你們縣警察局,趕得巧說不定還可以進衡州警察局。就在家門口,什麽事都方便。”
顧岳笑一笑,沒有接這個話頭。他對自己的前路雖然仍舊迷茫,但也從來沒有想過就此呆在家鄉的警察局裏消磨時日。
其時正經武學堂出來的學生,多少對警察局不那麽看得上眼,總以為從軍征戰才是自己的正當出路,待到在軍中建功立業了,再論其他也不遲。蔡辛會以為顧岳也是這等想法,不過他性子随和,對此也不在意,轉而說起報紙上另一則新聞。
待到他們上車時,茶座裏已經沒幾個人了。匆匆穿過站臺時,顧岳忽地一伸手将靠近他們的那個瘦小男子的右手腕扣住,順勢一推,将他整個人都撥到一邊去了。蔡夫子和蔡辛會還沒有回過神來,那男子已經罵罵咧咧地溜走了。
顧岳盯着那人背影看了一會,轉過頭來說道:“那是個小偷,旁邊那個是他同夥,身上都藏着刀子。”
蔡夫子吓了一跳,趕緊道:“快上車,出門在外,少惹是非。”
蔡辛會有些不安:“要是那兩個家夥跟着我們上車怎麽辦?”
顧岳:“應該不會。我剛才用了點力,那家夥的右手暫時不能用了。識相的話,就不會跟着我們上車。”
上車之後,蔡辛會留心看了站臺,果然,那瘦小男子和他的同夥,悻悻然在月臺上晃悠,看樣子是打算等下一班車。而且看樣子同夥還不止一人,就這火車緩緩離站的一會兒工夫,已經有三四
個人過來和他交頭接耳了。
顧岳他們在車上,自然聽不到那瘦小男子恨恨的抱怨:“你們以為我不想湊上去?他奶奶的,碰上條過江龍,差點廢了老子一條胳膊!等着吧,咱們給那小子面子,不去觸這個黴頭,自然有人不長眼碰上去!”
他們這幫人,各有各的地盤。衡州幫在衡州上車,到株洲下車。一個地盤裏又分了好些山頭堂口,火車站這邊是塊風水寶地,沒哪個山頭敢獨占,又不能十網捕魚将漁塘撈空了,只好抽了簽排了次序輪流來。
可惜今晚碰上個紮手的,就那麽一扣一推,右手雖然沒傷沒斷,卻到現在還使不上力,讓他心頭直發憷,眼皮亂跳。
做他們這一行,有時要膽大,有時要膽小。
識時務者為俊傑。從茶座裏出來的蔡夫子三人有些打眼,他一時眼花伸錯了手惹錯了人,結果那小子一伸手他就知道不對,年紀輕輕哪裏來的那股子槍火肅殺氣?果然不好惹!好在他識相地沒敢跟上車去,倒是株洲幫那夥人弄不好要倒黴。
車上的蔡夫子看着站臺上轉悠的那幫人,也是心有餘悸,向顧岳說道:“還好你只趕走了那家夥,沒有和他打起來。”
蔡辛會興沖沖地道:“顧兄弟想來是可以收拾得了這幾個人的吧?”
顧岳遲疑了一下,說道:“沒交過手,不好說。而且,就算現在收拾了,也沒有什麽作用。”
在昆明時,他和同窗們曾經抓過好幾次小偷,但那些人總是沒多久便被放了出來,雖然不敢公然來報複他們,但也時不時有意跑到他們面前來耀武揚威,直到被顧岳他們堵到巷子裏下狠手揍了一頓之後才繞着走。可是一位同窗的親戚就沒有這樣幸運了,因為熱心地替陌生人抓過兩次小偷,被人報複打傷,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個月。這件事讓顧岳和他的同窗們義憤良久,卻又無可奈何。
而孤身返鄉的途中,顧岳不得不學會忍讓,即使有人将手伸到他的錢袋裏來,也只能拍開便罷。他看到這也是大多數人的無奈選擇,還有更多人在不知不覺之中便已經失了財物,無處追尋,可是他在逃亡途中,猶豫再三,沒有伸手去管,直到現在,一想起來都心生愧疚,臉上暗紅。
蔡夫子顯然對顧岳說的“沒有什麽作用”一語,深有同感,類似的事情不是沒有見識過,此時不免感慨不已,蔡辛會則頗為深謀遠慮地道,自己警覺性不夠,看起來又有點錢,肯定挺招賊的,以後出門,一定得穿身警察皮,大概多少能起點作用。然後笑嘻嘻地向顧岳道:“顧兄弟一看就不好惹,有點眼力見的賊大概都會繞道走,倒不用擔心這個了。”
蔡夫子搖頭:“未必。財帛動人心吶,多少人為了求財都是不怕死的。”
蔡辛會笑道:“顧兄弟這副學生樣,身上頂多也就一點小財,哪個小賊犯得着拼死去求?”
顧岳:“那也未必。人到窮瘋了,什麽事都敢幹。”
這一路上,他可見過不少這樣的場景。
因為世道不寧,處處亂軍苛政,以至于民不聊生,太多人不往正道上去找生路,而各省督軍又忙着籌錢打仗搶地盤去了,沒多少心思來管這些所謂“小事”,甚至于官匪勾結,習以為常。
顧岳一想起這些場景,就覺得眉峰亂跳,不自覺地捏起了拳頭。
蔡夫子嘆了口氣:“是啊,人窮瘋了的确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這個世道……唉……”郁郁不
樂,顯然是想到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蔡辛會倒有些沒心沒肺:“所以得手上有槍啊!有槍才能腰杆子硬,鎮得住這些大鬼小鬼!可惜進警察局頭一年,我怕是拿不到盒子炮,只能背杆漢陽造跟在頭兒後邊跑。”
顧岳沒有說話。他心中憤慨卻又茫然,連他自己的前路都尚在迷茫猶豫之中,更何況這樣的大亂局?
半夜時分,車到株洲,這是個大站,上車下車的人都挺多,紛紛鬧鬧,靠在椅背上半睡半醒的顧岳三人,都坐直了打起精神來留意自己的行李不要被人趁亂摸走了。
火車再次開動之後,等到車廂裏的人又睡得東倒西歪、站着的也昏昏欲睡時,便有人開始在各個車廂裏有意無意地走來走去,探頭探腦。
顧岳三人的座位正好面對面,顧岳靠外邊,蔡辛會靠窗,蔡夫子坐對面靠窗的位置,旁邊是個剛才上車的生意人,打橫過去是這生意人的幾個同伴,正好占了三個座位,三人對面坐着的看起來是一家子兄弟,衣衫挺舊的,不過人都挺精神,上車時都扛着行李卷,像是出遠門作工的樣子。
株洲幫那夥人瞧不上這一看就沒錢的三兄弟,但是對其他幾個生意人讀書人還是很瞧得上的,覺得這節車廂裏就這幾個人看起來像是有點油水可撈,于是挨挨擠擠地将其中一個同夥推近了顧岳他們這邊,又将另一個同夥推往那邊三個生意人身邊。
顧岳忽然睜開眼,盯着靠過來的那個小賊。
照說顧岳看上去也就是個年紀輕輕的學生,但那小賊愣是被盯得身上發毛,讪笑着向後退了一
退,悄沒聲息地将手裏的小刀收了起來。
幹他們這一行的,什麽人好下手,什麽人不好下手,一眼掃過去,都得門兒清。
那小賊退了兩步,向同夥小聲耳語幾句,一夥人交換了一回眼色,沒有再下手,穿過車廂離開了。
顧岳一直盯着他們離開,才收回目光。
蔡夫子和蔡辛會都睡得昏昏沉沉,完全沒注意到悄沒聲息來了又去的那夥小賊。
後半夜平安無事,到長沙時将将天亮。顧岳一行人下車後,又遇見了那夥小賊,這次還多了幾個同夥,其中一個明顯是領頭的中年人,在那個試探過顧岳的小賊的示意下,向顧岳這邊看來,審視他片刻,走過來拱手作了個揖。顧岳沒想到這夥人居然這麽光明正大地來同他打交道,遲疑了一下,想到在車上時這夥小賊挺識相地退避三舍,沒有在他坐的那節車廂裏動手,還是略拱一拱手,算是還了個禮。
那中年人也沒說什麽便帶着手下一夥人走了。
蔡夫子看出這夥人氣味不對,出了車站才問顧岳是怎麽回事。問清之後,長籲了口氣:“特意過來和你打招呼,是要你記得這一回領了他們的人情。好在你剛才客客氣氣地還了禮,給足了他們面子。”
蔡辛會也連連點頭:“我說車上怎麽挺安靜的,一覺好睡。那是,人家給你面子,你也得給人家面子。和氣生財嘛。”
顧岳默不作聲,心裏覺得很是別扭。蔡夫子兩人說的話,似乎将這夥小賊當成正經生意人一樣看待了,而他自己似乎也對這夥人太過客氣。
是因為見得太多,所以慢慢地習以為常了嗎?
顧岳有些心生恐懼。他不想這樣慢慢陷入暗泥之中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