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桃之夭夭(二)

二、

每年中元節過後,農事不忙,天氣晴好,八橋鎮最靠近大明山的幾個村子,常在這段日子相約進山砍柴,至于離得遠的村子,不敢在山裏過夜,大多是買柴來燒。李家橋還有自己的炭窯,也要趁着這段日子多砍柴來燒木炭。

因着六丙瞎子傳出話來說今年冬天特別冷,大家都覺得今年應該準備更多木柴更多木炭才好過冬,所以李家橋這次比往年多加了一個什進山。

這一次進山,照例帶了刀槍藥物看家狗,編了隊,放了前哨後衛,走的是上回祭祖掃墓的那條路,其他幾個村子的人,同樣跟在李家橋人後邊。李長庚這次和顧岳編在一個什裏,什長還是李家高升叔爺,不過其他人都換了。

一口氣走到三道嶺,緩坡上有片小小平地,除了往墓地的路之外,另有三條小路分出去蜿蜒伸向四周的山頭,李家橋的隊伍就停在平地上休息。李長庚一邊喝水一邊對顧岳說道:“到這裏就要分隊了。要還是一個大隊拉到同一個山上,整片山頭都能砍禿去。”

顧岳打量着四面的山林,這麽大的範圍,警戒的難度比上次掃墓祭祖時可要大得多。

休息小半個時辰,吃了幹糧喝了水,養足精神體力之後,放了一個什在這片小平地上搭營挖竈、燒水煮茶,随時應急――顧岳猜測這個什應該是預備隊,砍柴也很耗體力,所以絕不能将所有人的體力都耗幹淨;三個什分別從那三條小路出發去砍柴,餘下一個什分成三隊給這三個砍柴的什做警戒,多出的一個跟着離宿營地最遠的那個什走。跟在後面的其他村子的人,早有默契,也分成三隊,跟着出發。

這一次輪到顧岳這個什警戒。他是新手,李家高升叔爺特意将他放到和自己一組,指點他哪些地方地勢高曠視野開闊好設崗哨,哪些地方容易行走攀爬、要特別留意土匪出沒,哪些地方又是懸崖峭壁、可以稍稍放松一些。

顧岳一邊聽一邊和自己記得的軍情學地形學課程對照,覺得很有意思。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似乎李高升這樣的鄉民根本稱不上英雄吧,不過很多東西,還真是殊途同歸。

同一組的另一個同伴,警戒過好幾回了,算是頗有些經驗,因此對高升叔爺的提點,不那麽上心,倒是滿臉豔羨地盯着顧岳掖在皮帶裏的□□和子彈匣,很遺憾地只能摸兩把□□過過瘾,沒法像另一個什的警衛那樣插在腰帶裏顯擺顯擺――這次領隊的是顧家一個韶字輩的族伯,知道顧岳手裏有把□□後,便和他商量了,不輪到顧岳警戒的時候,就借槍給負責警戒顧岳這邊山頭的警衛用用。

大概是因為張鬥魁剛剛被收編不久,大明山這塊風水寶地暫時還空着,沒有大股新匪生出來,零星散匪又不敢招惹這戒備森嚴的大隊人馬,因此直至太陽西下時,都還是風平浪靜。即便如此,李家橋的警戒還是半點也不敢放松。三個山頭的人馬收回來,挑着柴下山,守宿營地的那個什斷後,原來擔任警戒的那個什仍然是前哨和護翼。

天黑時分,顧岳一行人回到了李家橋,木柴暫時放在大曬谷場上頭的倉庫裏,跟着他們進山的三個村,也各挑了三擔柴放進來,算是一點搭順風車的心意。李家橋願意庇護一同進山的村子,這是情份,不是本份,所以得了便宜的村子,也要表示自己識得這情份。

砍柴一連砍了五天,五個什輪流警戒和守宿營地――顧岳這時也大概明白,這一回為什麽自己要學吹竹哨和聽竹哨,上次進山掃墓時是專人警戒,這一次卻是輪流警戒。

顧岳輪到了一天警戒一天守宿營地,然後斷續砍了三天柴,他用柴刀很順手,就是挑重擔還不太習慣,每天晚上回來都得讓顧豪岳用藥酒給他把肩頭淤血揉開,不過比起夏忙時候的情形已經好多了,想來到收晚稻時會更習慣挑重擔。

最後一天砍柴時,顧岳這個什有個何姓的表叔――這人與何思慎是隔房的堂兄弟,滿臉絡腮胡子,李長庚這一輩從小就叫他一聲“胡子表叔”――何表叔一個不留神,碰到了一棵野漆樹,樹枝樹葉拂在他臉上手上,何表叔曾經吃過漆樹的苦頭,臉上手上還沒開始紅腫起疹,就感覺癢起來了,苦着臉說今晚得趕緊找老何郎中拿藥去。

李長庚一想顧岳頭回進山砍柴,還不知道他怕不怕漆毒、碰過漆樹沒有,這漆毒有人中了不到兩個時辰就發出來,也有人好幾天才發出來,一聽何表叔這麽說,立刻緊張起來,趕緊道今晚他和顧岳也一道去找何郎中拿藥,又亡羊補牢地教顧岳認清這漆樹模樣。他們家和大伯父一家人都不怕漆毒,所以上山前根本沒想起來要教顧岳別碰漆樹。

顧岳覺得沒必要,等漆毒發出來了再去拿藥也不遲,這漆毒說起來就是紅腫起疹發癢,和毛蟲刺蜇人差不多,不算什麽大毛病。何表叔“呵”了一聲:“仰岳啊,別怪老叔我沒提醒你,真要等到漆毒發出來了,那個癢法,嘿,那是一刻也等不得啊,多的是人癢得滿地打滾撓得全身是疤!老何郎中的藥店可是在八橋鎮上!”

從李家橋到八橋鎮,腳程再快也得個把時辰。再要加上制藥熬藥的時間,就更說不準了。

何表叔說得嚴重,顧岳也不敢掉以輕心,他怕自己真要癢得在地上打滾就太難看了。

這一日他們回到李家橋稍早一些,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匆匆吃過晚飯,在清江河裏沖洗一番,顧岳就與何表叔一道趁着星光往八橋鎮去了。李長庚要跟着來,被顧岳擋了回去,他走過兩趟,認得路,再說又有何表叔一起;這幾天大家都很辛苦,還是先歇一歇吧。

漆毒說起來真不是什麽大病,無非是就癢得難受,大伯父他們也覺得沒必要小題大作,李家橋的男伢哪有那麽嬌養的?于是揮揮手就讓顧岳自己去了。

夜暗路窄,何表叔又急着快點趕到八橋鎮,一路上也沒和顧岳說什麽。中途要經過一片墓地,墓地邊上有一個小小的神龛,就幾塊石板搭起來,不過半人高,裏面供着兩尊神像,黑夜裏也看不清是什麽神。何表叔停下來對着神像合掌拜了三拜,又叫顧岳過來:“這是咱們這一片地的土地公土地婆,從這裏過了,就得拜一拜,求土地公土地婆保平安。”

顧岳學着何表叔的樣合掌拜了三拜。

何表叔拜完之後,戰戰兢兢地從墓地邊上挨着走過去,目不斜視,惟恐不小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顧岳心裏也有點發毛,他好像看到有兩個墳頭塌陷了,黑乎乎兩個大洞張着口在那兒。他自問自己是不怕什麽神鬼的,但是這樣的氣氛之下,委實還是有點讓人心驚,難怪得鄉民要在這裏立個小小土地廟來鎮一鎮。

走到八橋鎮時,鎮上人家幾乎都已睡了,街上黑沉沉的,只有更夫提着燈籠在慢慢走。何老郎中的藥店就在南岳大帝廟下頭的老樟樹附近,離鎮口很近,何表叔上前拍門,院牆裏的狗被驚動,叫了起來,這狗一叫,鄰近幾戶人家家裏的狗也跟着叫了起來,何表叔高聲報了自己的姓名來意之後,藥店裏有人喝住了狗,鄰居人家也随着把狗給喝住了,街道上重新安靜下來。

門板上的小孔打開,有人提着燈籠往何表叔臉上照了一照,這才開門讓他們兩人進來,然後趕緊又将門給關了。

這顯然是防着有賊匪借買藥看病的由頭進來打劫。

顧岳悄聲問何表叔:“八橋鎮上應該還算安全吧,也得這麽小心防匪?”

何表叔嘆了口氣:“沒辦法啊,老何郎中吃過虧的,晚上被賊叫開門搶空過一回,還把他打得在

床上躺了三個月,從那以後,晚上就不肯輕易開門了,認了臉才放人進來。”

顧岳默然不作聲了。他心裏的滋味還真不算好。八橋鎮和李家橋這邊,比起外頭來,富庶安寧得就像個小桃花源。但是哪裏又有真正的桃花源?

更何況,他想到中元節晚上埋伏在那個池塘邊、想要對何秀圖謀不軌的某個地痞。即使沒有外來的劫匪,八橋鎮也不是表面上這麽安寧和平的。

老何郎中年紀大了,瞌睡少,這會兒還沒睡,坐在藥房裏制藥。夥計領着何表叔和顧岳進來,老何郎中聽何表叔說完,擡起眼看了一看,慢條斯理地道:“漆毒還沒發出來,急什麽急?”

何表叔陪着笑,還沒來得及開口,外面又有人拍門,火急火燎拍得山響,一邊還在叫:“老何郎中,老何郎中!我是杉山鋪段木匠家的老二,我家老三中漆毒了!”

夥計去開了門,段老二和另一個同村的壯丁幾乎是将段老三捆着拖進來。段老三臉上手上一大片的紅疹,撓得鮮血淋漓,拖進來後還在地上掙紮着想要再撓幾把,被段老二兩人死死壓住。何老郎中皺着眉道:“中了漆毒不能抓撓,這點講究都不知道?”

段老二苦着臉答道:“知道是知道,可是忍不住啊!”

何老郎中“哦”了一聲:“那還真是活該。”眉毛都沒動,叫夥計拿清水洗淨段老三臉上與手上的血跡,之後含了藥酒噴一遍紅疹與傷口,段老三痛得哇哇亂叫,好在被段老二兩人接緊了動彈不得。何老郎中抓了剛搗好的藥糊,厚厚實實地糊在段老三臉上手上,再用煮過後曬幹的布帶纏緊,只露出鼻子眼睛,吩咐夥計道:“這又是個忍不了癢的,拖到後頭去綁起來。”

夥計招呼段老二兩人捉緊了段老三跟他到後頭去。顧岳站得靠近門口,略一轉頭,便可以看見那夥計幹脆利落地将一件大褂反穿在段老三身上,那件大褂的袖子長得出奇,正好扣在段老三背後,将他反綁在屋子當中的梁柱上,任他怎麽上下摩擦聳肩拱背,也沒法掙脫內層的布帶和外層的長袖、伸出手來亂抓亂撓,只能唔唔亂哼,扭頭擺尾,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

顧岳與何表叔互相看看,何表叔大氣也不敢出,顧岳對老何郎中則是佩服得很,顯然老何郎中見多了砍柴季節中漆毒的情形,也見多了忍不住癢作死亂撓的家夥,早有準備,連藥都提前搗好了,随時可用。

見了段老三這等癢法,顧岳倒是理解了何表叔為什麽吃過苦頭後要未雨綢缪地連夜跑到八橋鎮來求藥。

綁好了段老三之後,段老二和他那個同伴,很自覺地找了稻草攤在牆角簡陋的木板床上,在牆角熏上艾草驅蚊蟲,看樣子是打算就在這裏将就睡一晚。

何表叔眼見得求藥是求不到了,也打算睡在老何郎中這裏,但是老何郎中毫不留情地将他趕了出去:“鎮上又不是找不到住處,去去去,我這裏要留給看病的住!”

何表叔帶着顧岳灰溜溜地出來,夥計在他身後幹脆利落地關上了門。

何表叔悻悻地道:“走吧,去我丈母娘家住一晚。”

他丈母娘羅老太是個有名的利害人,何表叔向來不太敢和羅老太打照面,但是這個時候,也只能硬着頭皮去借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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