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桃之夭夭(一)
一、
七月半過去沒兩天,這天下午,大伯母叫三堂兄豪岳過來告訴顧岳說,當年分給他父親的那間瓦房和連帶的一間板屋已經收拾好可以住了。大姑姑正在給顧岳補衣服,趕緊收了尾,擡頭看顧岳已經飛快地打好背包,大姑姑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急麽個急!幾步路,先過去看看再回來拿行李又怎麽的,這麽急着走的樣子,讓外邊人看了,還當是大姑家住不得了!”
顧岳拎着背包,放也不是,背也不是。他完全就是習慣成自然外加手快,一聲令下要走,立刻打包行軍。李長庚“哈”地笑了起來,順手拿上補好的衣服,拖着顧岳出來。
農忙過去後,大伯父就在收拾那兩間屋子了,打掃幹淨,熏蟲堵洞,撿瓦補漏,再鋪排家具,并在板屋裏壘一口新竈,正正經經做個人家的樣子出來。顧岳滿心覺得自己肯定不會在李家橋長住,但是大伯父和大姑姑都興沖沖地給他安置這個新家,顧岳也不能直愣愣地潑冷水,心想房子收拾好了總不會浪費,自己住不久,豪岳堂兄将來也可以住的。于是什麽也沒說,只點頭聽着大伯父他們安排。
不過現在,将背包放在床頭,環視四周,顧岳還是突然有點落地生根的感覺了。
大伯父又拿了個硯臺大小的銅盒過來,打開給他看,裏面除了這兩間房的房契之外還有三張田契,三塊田共計七十畝,另有一張二十畝的山林地的地契,寫的都是顧岳父親的名字。大伯父将銅盒放在桌上,說道:“仰岳,這都是拿你爹寄回來的饷銀陸續置辦的,是在官廳蓋了印的紅契,過幾天有空了,再到縣城去用你的名字重新辦契。山林地還沒到有收成的時候,田租的帳本在七叔公那裏,我前些日子去看了,積下了三百八十大洋。咱們這一片田少,不好買,七叔公打算派人去隔壁寶慶府看看,你要是想買田,就和七叔公說一聲。”
顧氏一族投軍的子弟多,家中産業如何經營,早有定規,像顧岳父親名下的這些産業,就是租給了本村或者鄰村親戚裏無田少田的人家在種,只收四成租子――其時各地租子多在五成以上,有的地方人太多田太少,還有高達七成的,四成委實是很照顧鄉裏鄉親了。收租是大伯父的事,每年的收入,要給大伯父一份看管錢,祖父母在世時要留一份孝養錢,村裏族裏每年的祭祀、團練、疏?F溝渠水井等等開支也得交份子錢,有田就有捐稅,這一份錢也要扣除,而且還是大頭。七叔公就是專管這些事務的。何姓李姓也照搬了這些定規,為了方便,他們兩姓從軍的子弟不多,幹脆将帳本也放在顧七叔公這裏了。八橋鎮一帶,投軍的人不少,家裏族裏大多也照搬了這套定規。
顧岳回來這些日子,對這些慢慢也都知道了,不免心生敬意,覺得顧家先祖們真是深謀遠慮,定下這一套各方都能得利的規制,讓從軍在外的李家橋子弟沒有後顧之憂,才能走得更高更遠,也更能庇佑本鄉本土。
既有定制,顧岳也就只聽着大伯父安排便是。至于繼續買田,他還真沒想過。大伯母在一旁笑道:“仰岳這筆錢可不能都拿去買田,明年三月滿十八,就該成家立業了,好多東西要置辦呢。哪家有好姑娘,也該打聽打聽。等辦了豪岳和長庚的親事,就該到仰岳了。”
跟着過來的大姑姑解釋道長庚的親事還沒什麽眉目呢,不免問起顧豪岳說定了哪家姑娘,大伯母笑着擺手,只說還在請媒人說親,并不提起是哪家姑娘――這也是常情,沒說定之前,不好漏了風聲,免得婚事不成,徒惹口舌是非。不過看大伯母的樣子,想來也是十拿九穩了,所以才這麽講。而顧豪岳漲紅了臉,大約對正在說親的那位姑娘也是很上心的。
大伯母很快轉了個話題,拉着顧岳來看床邊的衣櫃和大木箱。衣櫃裏裝了三條棉絮和幾條床單被單,一雙單布鞋,以及兩套秋天穿的長衣長褲。大伯母說道:“過了中元節,天氣就要涼快了,仰岳你們新學堂的學生愛穿麽樣衣服鞋子,鄉裏人可弄不清,這兩樣你先穿着,過幾天去縣裏辦契,叫你小姑姑帶你去洋行――”
大姑姑截住話頭:“別花那個冤枉錢,要穿洋裝,買了洋布去鎮上找何麻子做就是了。他家老二專門去省城的洋人鋪子裏學了三年回來,中元節那天晚上就有兩個學生伢穿了何老二做的洋裝出來,我看就挺好,不比縣城裏的洋行差。”
大伯母立刻來了興趣:“中元節晚上人多,我還真沒看到這一出。價錢怎麽樣?貴不貴?”
大姑姑很遺憾地搖頭:“哪裏來得及問?擠着問擠着看的人太多了,我只聽到說是何老二照洋人的樣式做的。也怪我忙別的事情去了,沒想起來仰岳這回事,不然第二天就好趁着圩日買了洋布上門去做了,這已經逢了一圩,肯定有好幾家已經上門去,咱們要做就得等下圩,排在前頭的人又要多幾家。”
八橋鎮是三六九逢圩,下一圩是七月十九,平日裏不到逢圩日或者是有別的什麽要緊事,李家橋的人也難得特意走個來回二三十裏的路去八橋鎮一趟。
大伯母覺得洋裝可以不着急了,至于鞋子,大伯母剛提起,顧岳趕緊說道:“我習慣了穿布鞋和草鞋,不用去洋行買。”
大姑姑很是贊同:“布鞋好穿,草鞋也好穿,要什麽洋鞋,到了鄉裏走路都走不成,你小姑父從東洋留學回來那年,穿雙亮光光的皮鞋,碰上下雨天,在田埂上滑了好幾跤,好險沒摔到田裏去,那個樣子貨,也就在城裏大馬路上走一走,哪裏比得上咱們自己納的鞋底縫的鞋子紮實舒服。”
大伯母大概也想起來何思慎當年鬧的那個笑話,也覺得洋皮鞋不太靠譜,當下敲定和大姑姑兩人一起給顧岳再做兩雙單布鞋兩雙厚布鞋,至于棉鞋,李家橋的男丁,除了委實太過年老體弱的,還真沒有穿棉鞋的習慣,再冷的天氣,也就是一雙厚布鞋過冬。
大伯母和大姑姑說得起勁,顧岳和李長康、顧豪岳三人恨不能躲到房外去,大伯父也往旁邊走了幾步,将桌上那個銅盒重新蓋好鎖緊,鑰匙交給顧岳,擡頭看看,手一揚,将銅盒抛到屋梁上,擱得平平穩穩――李家橋各家各戶放貴重東西,大多都是這麽幹的,不只防鼠叮蟲咬,也防着村裏那些活猴似的小伢不知輕重禍害東西,等到這些小伢們能自己上梁時,大多也有六七歲了,知事多了,就算爬到梁上看到這些銅盒,也不會亂拿亂丢。
顧岳拿着那把小小的銅鑰匙,心裏的感觸有點複雜,想了想才将這把鑰匙和自己一路帶回來的昆明家裏的鑰匙串在一起,塞在背包深處。
背包裏還塞着顧岳在衡州時從刺客手裏繳獲的那把□□和程旅長後來送的兩匣子彈。
大木箱裏裝了大半箱今年的新谷,總共二百七十斤,這是顧岳今年夏收出工應得的份。不過他自己不開火做飯,所以這二百七十斤新谷,都會交到大伯父家裏,算是他接下來這小半年的夥食費。晚稻收上來也是同樣算法。這也是向來有定規的,并不需要大伯父多做解釋。
板屋裏壘了一口兩孔的新竈,挨着竈放了個大水缸,水缸蓋子上扣了個大勺,旁邊擺了一個木頭的洗臉架子,架子上一個搪瓷盆子,又有一對挑水的木桶,扁擔靠在牆上。看起來像點樣子了,但是竈上空空如也,沒鍋沒碗。大姑姑嘆口氣說:“沒得煙火氣啊,仰岳,将來就全靠你媳婦收拾了。”
顧岳尴尬地低着頭不吭聲。
大伯母道:“不要緊,先跟着我們住着,等成家了自然就好了。”
他們這些長輩,很不願意看到顧岳像他父親當年那樣偷偷跑掉,耽擱了家裏給他說親的姑娘,還鬧得兩家人好幾年都拉不下面子不好來往。再說了,他們也不指望家裏子弟去攀什麽高枝,不如娶個同鄉的姑娘,知根知底,哪怕自家男人在外面打個十年八年仗,也能穩穩當當地替他守住這份家業傳承下去。
所以,顧岳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大家點頭稱贊完了,轉身照樣盤算着應該替他相看哪家姑娘,大伯母和大姑姑更是不以為意地當面催促。
從昆明城逃出來、孤身輾轉數千裏回到湘南之後,又經過了招安張鬥魁、護送程旅長一行從長沙回到衡州以及解決省城趙大帥派來的刺客等等大事之後,顧岳滿心以為自己已經算是獨當一面的一家之主了,但是現在,他發覺自己在大伯母和大姑姑面前,照樣還是只能被她們按在地上揉搓,比大伯父家裏那幾個堂侄堂侄女也沒強到哪裏去。
好容易等大伯母和大姑姑想起還有一堆家務活沒忙完、停下唠叨,叮囑幾句便出去忙活去了,顧岳忍不住長籲了一口氣,重新擡頭挺胸地站直了,李長庚和顧豪岳也是同樣長籲了口氣,大家互相看看,都覺得很不好意思――大伯母和大姑姑數落顧岳時可沒忘記将他們兩個也捎帶進去。
中間有人過來找大伯父,大伯父出去好一會,等到大伯母和大姑姑唠叨完了忙家務去了才進來,四下裏又看過一圈,覺得暫時沒有什麽可收拾的了,出去之前又對顧岳說道:“六丙傳話出來說,今年冬天會特別冷,要趕緊趁着這幾天多砍柴。村裏滿十六歲的男丁都要輪流進大明山砍柴去,你等會跟豪岳和長庚學學怎麽吹竹哨、聽竹哨。”
顧岳不太明白為什麽上次跟着進山祭祖掃墓不需要學這個,這一次卻要學了,不過還是答應下來。于是下午就一直在學習辨認不同的竹哨聲分別代表什麽意思,李長庚和顧豪岳以竹哨對答來給他示範,又學了幾種簡單的竹哨吹法,比如說發現帶槍土匪一人時怎麽吹,兩人時怎麽吹,離得遠近不同時又有不同吹法――山高林密,一個人嗓門再大,也總不如這竹哨聲傳訊方便。
顧岳房裏有槍有子彈,大伯父為此又專門給顧岳的房門加了一把銅鎖,叫他記得出門時一定鎖門,免得哪家小子不懂事,翻出槍來,萬一走火,麻煩就大了。
明天要早起,晚上早早便吃過飯,練了晚功之後立刻洗漱歇息。
借着窗紙外透進來的微微月光,顧岳躺到床上時,不覺望了望房梁。當然看不見那個小小銅盒。出了一會神,顧岳忽然翻身起來,借着床架和牆壁的夾角,攀上房梁,将銅盒拿了下來,然後将自己的學生證也鎖了進去,再重新抛到房梁上。
像大伯父一樣放得穩穩當當。
顧岳滿意地放下紗帳,倒頭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