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後來,黃詩昀回家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太過無理取鬧,于是決定隔天午休的時候重新好好的談。
“對不起,我昨天亂發脾氣。”
一如以往,他倆相約在社團辦公室吃午餐,她手裏拿着個三明治,坐在窗邊,試着以平靜的口吻道歉。
陳士宇低頭看着自己的便當,沒有胃口。
“沒關系,我沒介意……”半晌,他出了聲,近乎絕望地問道:“那我們以後呢?”
黃詩昀靜了一會兒,聳聳肩。
他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令人窒息的沉默在這小小的空間裏凝結靜止。
陳士宇這才發現,黃詩昀打從進門開始便未用正眼瞧過他,也許他早就明白她的決定是什麽,只是不想承認罷了。
“真的不能繼續在一起了嗎?”
她輕哼了聲,總算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我不要。”
“為什麽?”
“因為我會想你。”
胸口一緊,他說不出話來。
“萬一我想抱抱的時候怎麽辦?”她略帶不滿地說:“萬一我突然想見你、想吻你呢?甚至是……更進一步的發展呢?”她有些羞澀地別過頭去,繼續望着窗外的景。
陳士宇依然擠不出什麽話來勸她,她提出的是未來的需求,而他未來能不能滿足她的需求,他卻沒有把握。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會一直愛着她,也希望她能等他回來,可轉念又想,他哪有資格要求她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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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沉默令她有些失落,卻也有絲淡淡的慶幸,至少,她不必花太多心力去斬斷這段遲早會因距離而枯萎的戀情。
“唉,長痛不如短痛。”她故作灑脫地低聲一笑,道:“反正我們也沒有交往很久,你很快就會忘記我了吧?”
“我不會。”他答得果斷且堅定。
“因為我是你的初戀?”她的微笑裏有股諷刺。
“不只是這樣。”
“不然呢?”
“因為……”他支吾了好一會兒,腦袋竟想不出什麽具體答案。
他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的聲音,也喜歡她身上的馨香,喜歡她偶爾會把頭靠在他肩上,喜歡她在讀書時打盹的模樣,更喜歡她在上課中總會傳來一張紙條,寫着今天午餐想吃啥?
“你看吧?你根本說不出來。”
黃詩昀打斷了他的思緒,站起身,将完整的三明治重新打包,放進口袋裏就要離開。“我沒胃口,先回教室睡覺了,Bye。”
“等一下,詩昀。”他心一慌,跟着站起身,急忙道:“我、我可以回家向我爸媽抗議,說我不想去。如果我不願意的話,我想他們應該會——”
“不需要。”她微微笑了笑,腳步在門前停住,回頭望向他,“你要想清楚,這是你的人生,我可沒有偉大到能為你的人生負責。”
“我并沒有要你負責,我是自願留下來的。”
“對,為了我。”她刻意白了他一眼,嘆口氣,“拜托,有多少人想去留學卻沒有機會,你為了我放棄這種好康,你以為我承擔得起?萬一你以後回頭怪我怎麽辦?”
“你覺得我會後悔?”
“對。”
“我不會。”
“熱戀的時候你當然說不會,”她嗤笑了聲,雙手在胸前環抱着,“而且你這樣會讓我有壓力,覺得我這一輩子都不能離開你。”
這話讓陳士宇的心髒猛地抽疼,全身像被澆了桶冰水般寒冷。
是嗎?原來這才是她真正想說的話,因為害怕必須一輩子待在他身邊,所以不願意接受他任何的犧牲與付出?
就在三分鐘之前,他多麽希望自己能擁有父親的口才,好打消她想分手的念頭,然而現在他卻懷疑,就算嘴巴上辯贏了,他是否也能贏回她的心?
難熬的氣氛在彼此之間盤旋不去。
半晌,黃詩昀抿抿唇,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你決定什麽時候出發了嗎?”
“大概是暑假的第一天吧。”
“這麽急?”
“嗯,要先去上語言學校。”
她靜了幾秒,再開口,聲音彷佛是被硬擠出來,“……真辛苦。”
此時鐘聲響起,她倏地擡起頭,深呼吸了一口氣,道:“要午休了,我先回教室。你慢慢吃,我會跟副班長說。”
語畢,她沒等對方反應,立刻轉身離開,獨留陳士宇在那兒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根本沒動過的便當。
如果沒有遇見她,他會想去德國嗎?不想,但也不會特別排斥這個選項;可是有了她之後,他抗拒離開這個地方,一心只想留在她身邊。
這樣算是為了她而放棄前程嗎?
不盡然,頂多算是一半一半,有時候他甚至會想,自己在考試的那天失利落榜,簡直就像是命運的安排,好讓他能遇見黃詩昀。
他忍不住苦笑。呵,原來他跟母親差不多迷信吶……
晚餐後,父親又回事務所去處理事情,大哥還在學校,二哥則是把自己鎖在房間裏。
陳士宇坐在餐桌前,靜靜看着母親正在清洗碗盤的背影,在心裏天人交戰了好久好久。
從小到大他沒挑戰過父母,也沒反抗過什麽,“溫順”這兩個字完全就是用來形容他這個老麽。
但叛逆期還是會來,只是威力大或小而已。
“媽……”終于,他鼓起勇氣開了口。
“嗯?”蔣翊玲淡應了聲,沒回頭,只是徑自做着手邊的工作。
“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他瞬間覺得喉頭有點癢。
蔣翊玲身體一頓,記憶中這個小兒子從來沒想過要和父母商量什麽,由于太過反常,她忍不住停下雙手,轉過頭去。“怎麽了?”
他靜了靜,低下頭道:“我可以不要去德國嗎?”
“不去?為什麽?”蔣翊玲有些意外,還有些不敢相信,“那天你爸提出來的時候,你不是沒說什麽嗎?怎麽突然又不去了?”
陳士宇一時語塞。他該說什麽理由才好?總不能說是為了一個女孩子吧,這樣母親會同意讓他留下來才有鬼。
“因為……”他支吾了半天,卻只能擠出一些七零八落的理由,“因為學校環境不錯,同學都很親切,老師對我很熱情,便當也很好吃……”
蔣翊玲當然看穿了兒子的謊言,她沉默了幾秒,洗去手上的泡沫,然後擦幹雙手,走到他對面,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完了!陳士宇的腦袋只浮現出這兩個字,他知道接下來肯定是場硬仗。
爸媽都是國內非常知名的律師,辯論才能自然不在話下,他大概是瘋了吧,才會試圖和這樣的父母講道理。
“你覺得我會相信?”蔣翊玲直勾勾地瞅着他瞧。
陳士宇思忖了會兒,搖搖頭。
蔣翊玲深吸了一口氣,雙手交握擱在桌面上,語氣冷靜犀利,就像她正面對着律師事務所的客戶。“既然你已經知道我不相信了,那麽你要不要幹脆一點,把真正的事實告訴我?”
“我交了一個女朋友。”知道瞞不過,他還是直截了當地坦白了。
蔣翊玲立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兩人面對面,靜靜地對望了好一陣子。
“士宇,聽媽的勸告。”蔣翊玲率先打破沉默,“這段感情很快就會像泡沫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點也不值得你拿自己的前途去交換。”
“你怎麽能這麽确定?”
被兒子如此質問,特翊玲本想說出什麽“因為你年紀還小”、“因為你們還不懂什麽叫愛”、“因為你們以後還會遇到更多機會”等等天下母親都會拿出來勸兒子的話,然而念頭一轉,這種倚老賣老的言論,青春期的兒子才不會甩她吧。
于是她收起了那些溫和的臺詞,冷笑了聲,道:“你以為依你現在的條件,女孩子會喜歡你多久?我勸你不如務實一點,趁現在有你二哥作伴,出國留學提升自己的價值還比較實際。”
這話如箭般直射腦門,陳士宇胸口窒悶,突如其來的難堪讓他如坐針氈卻無法反駁母親的嘲諷。
是,沒錯,當初黃詩昀會主動提出交往的請求,絕對不是因為愛情,肯定是因為新鮮感,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這樣的新鮮感能持續多久?一年?三年?還是可能連半年都撐不過去?
他驀地憶起詩昀提出分手時的神情。
她的眼底有眷戀、有不舍,可是說穿了,那或許只是他的幻覺和妄想,就如同當初他把那位心腸惡毒如蛇蠍的學姊視為純淨的天使一樣……
“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他只能這麽回答。
有了他的承諾,蔣翊玲露出滿意的笑容,松了一口氣,“很好,這才是我的好兒子。”
陳士宇卻高興不起來,只能沉默不語。
蔣翊玲看在眼裏,心生不舍,她最疼這個小兒子了,可她也安慰自己反正青少年本來就是一種載滿了整車賀爾蒙的生物,時間一久就沒感覺了。
她起身走到兒子身旁,抱了抱他,還不忘在他發上親吻了下,“乖,我知道你現在可能很心痛,很絕望,覺得很不公平,但是別忘了,你才十六歲,人生的路還很長。如果你真的很愛現在的女友,那就好好努力,将來再把她追回來好嗎?”
他面無表情,冷冷問道:“如果我回來的時候,她結婚了呢?”
“那麽,她就不是你的真命天女。”
“那你怎麽能确定,我明天搭車去學校的時候,不會遇上車禍,然後升天,從此與她天人永隔?”
他承認這句話是為了發洩他的不滿。
蔣翊玲揚唇一笑,不但沒有動怒,還拍了拍他的肩。“簡單,明天我開車送你去學校,要升天我陪你。”
聞言,他終于笑出聲,卻是酸澀直蝕心底的苦笑。
陳士宇沮喪地回到自己的卧房,拿出課本與作業薄攤在書桌上,思緒紊亂如麻,連一秒都無法好好專注。
想想也是,都已經要離開了,他還當什麽好學生,寫什麽作業?
他就這麽在書桌前掙紮了老半天,他不想聽話、不願意再繼續當個中規中距的好孩子,然而,他的人生安安分分了十六年,根深抵固的性格與習慣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夠改變?
突然,門被敲響,打斷了他那些反常的念頭。
他心頭一振,以為是母親臨時改變主意,決定讓他留在臺灣,他近乎狂喜地站起身前去開門。
但是站在門外的人不是母親,而是他的二哥,陳士勳。
他有些錯愕……不,或許應該說是失落,就好像是禮物沒送來,反例是等到一桶冷水迎頭澆下那般。
“嗯,是你啊……”陳士宇轉身走回書桌前。
陳士勳雙手環抱胸前,斜倚在門邊,似乎不打算進門的樣子,只是靜靜地像尊門神一樣杵在那兒。
見來者久久沒吭聲,又不打算進房,陳士宇扭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幹麽?”他冷哼道:“沒事的話我要寫作業了,你別煩我。”語畢,他又走了過去,作勢要關門。
坦白說,生氣是在所難免,畢竟要不是因為二哥,他也不必被強逼着去德國,不是嗎?
“有女朋友了?”突然,陳士勳冒出了這麽一句。
陳士宇頓了頓。“你偷聽我和媽講話?”
陳士勳聳聳肩,“不是刻意的。”他本來只是想下樓去倒杯水,卻在樓梯口聽見了兩個人的對談,于是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所以……”他又繼續道:“是你說的那位學姊嗎?”
陳士宇靜了幾秒,搖搖頭。
“喔?這麽快就換人了?”陳士勳雙眉一挑,顯得意外。
“才不是,你少在那裏亂講話。”他走上前去,扳着門就要甩上,“我要寫作業了,沒空跟你閑扯淡——”
陳士勳及時伸出右手搭住門飯。“我開玩笑的,反應別這麽大。”他收手揉揉鼻尖,再将手插入了牛仔褲的口袋裏,表情極不自在地道:“其實我是想跟你一聲抱歉,對不起把你也施下水。”
聽他這麽說,陳士宇的态度瞬間軟化了八成。
“沒關系啦,”他嘆了口氣,“而且你又不是故意的,你自己不也是跟女朋友分了嗎?”
陳士勳點點頭,沒有多說。
“所以。”陳士宇雙手一攤,與其生氣,不如說是無奈,“你顧好你自己就好,我的事情真的不需要你來煩惱。”
“我會找時間再跟爸媽講一聲。”
“講什麽?”
“說我自己一個人去就好,你不需要一起過去。”
聞言,陳士宇先是露出苦笑,然後搖搖頭,道:“沒關系,不用了。”
“為什麽?”
“媽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他低下頭,無意識地踢了踢腳,“以現在而言,我只是比別人會讀書而已,其他方面什麽也不行,坦白說,就算別人來橫刀奪愛,我也不見得有自信去搶回來。”
陳士勳自覺沒有立場表達見解,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因為愛她,所以願意忍辱離去,因為愛她,所以不希望自己被她身邊的人給看輕……
最後,他僅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以示同病相憐。“拖你下水我真的很不好受。”
陳士宇扯了扯唇角,除了逞強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多說什麽,“沒差啦,就算留下來,我也不能确定哪天會被她甩掉……”
“士宇。”陳士勳突然正經地喚了他的名。
“嗯?”他擡起頭來。
“你沒那麽差,知道嗎?”陳士勳直勾勾地瞅着弟弟。
陳士宇先是愣了愣,而後露出了一抹輕淺的笑容。
“嗯,謝謝,我知道。”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我只是希望我還能再更好而已。”
将來如果幸運一點,能夠與她再續前緣的話,他希望自己可以成為一個令她感到驕傲的男伴。
他希望不會再有人認為詩昀只是因為新鮮感而選擇了他,或是因為受了傷而暫栖在他身旁,他不願意看見詩昀因為他而被人嘲笑,被人戲稱是寧濫勿缺的女生,他再也不想再聽到這種話了。
這天天氣很好,萬裏無雲。
黃詩昀起了個大早,清晨五點半醒來之後便再無睡意了,事實上從一個禮拜之前,她就開始失去了睡眠品質。
雖然陳士宇說他會在暑假的第一天出發,可他在學期還沒結束前的一個禮拜就已經辦妥手續,正式離開了學校。
從那次的午餐後,他倆沒再說過一句話,她甚至沒有機會好好向他道別,令她相當懊悔。
早知道就問他班機起飛的時間,至少她能去機場送他出關,至少她能好好把話給講開來,別讓兩個人的分手留下任何的不滿或是遺憾。
她做了一件非常沖動的事。
在他出發當天編了個謊言,騙父母說要去學校進行暑期泳訓,實際卻是搭上了直達機場的巴士,她認為只要在機場門口等,早晚會堵到陳士宇。
可惜老天爺并沒有眷顧她。
從白天的九點直到晚上的九點半,黃詩昀都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她知道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爸媽一定早就發現她沒有去學校,她也知道父母肯定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思及此,內疚的情緒無疑是雪上加霜,在她酸楚的心頭灑了一撮鹽巴。
她吸吸鼻子,重新整頓心情,她想,陳士宇應該是搭乘一大早的飛機離開了吧……
于是在離開機場之前,她先打電話向家裏報了平安。
當母親得知她在機場的時候,她幾乎是被罵成了臭頭,然而她根本聽不進任何的一字一句,只是不停地以“嗯”、“喔”、“我知道”來回應母親的指責。
回程的車上,她愣愣地望着車窗外的夜景,想起了好多事,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記憶,此刻卻突然清晰得過分。
她想起每天放學的時候,陳士宇總是會陪她一起在站牌前等公車,明明兩個人搭的是不同路線,他卻沒有一天缺席,他會露出那種耍酷耍得很糟糕的姿态,聳肩說:“沒關系,我又沒事做,就等你上車了我再走。”
她想起每次社團活動結束之後,他永遠是靜靜地待在休息室,等她淋浴,洗發,吹幹發絲,往往一等就是一小時,他卻從來不曾開口催過她,也不曾放她鴿子先行離去。
她也想起他總會自然而然地替她背書包、拿提袋。
他每次都會幫她扭開綠茶的寶特瓶蓋,兩個人在外面吃飯的時候,他一定會先遞一雙筷子給她,他們并肩走在路上的時候,他一定會繞到她的左邊,讓她走在內側……
回憶至此,一滴淚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曾經,她以為自己能夠輕輕松松将他抛至腦後,反正這段感情不夠轟轟烈烈,也不是那麽刻骨銘心,甚至只維持了兩個月,能夠難忘到哪兒去?
但直到這一瞬間她才驚覺,原來自己是如此習慣而享受他的存在,深陷的程度早已經遠遠超過了她的預料。
他的離去對她來說就像是人類缺了空氣,花兒缺了水,世界失去了陽光……
她終于忍不住捂嘴低泣出聲,然而縱使有再多的懊悔,卻再也喚不回陳士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