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你到底想說什麽?”穆王妃皺眉。

李延齡看着她,一字一句:“這一回,我是為了朱贏才回到府裏,如果她有不測,我會再次離開,并且,永不再回來。”

“她就那麽好?短短幾天讓你這般死心塌地!”生養之恩,比不過他與朱贏幾天的夫妻之情,穆王妃氣得發抖。

“重點不在于她有多好,而在于她是我的,她需要我。”

“我……”穆王妃急怒之下本想說“我也需要你”,可她與李延齡向來母子關系緊張,到底說不出口。

李延齡雖性格強硬,心思卻也缜密,觀穆王妃神情就知她未竟之語,當即道:“母親您并不需要我,您需要的是一個能讨父親歡心,能成為王世子的兒子。如今我雖是王世子了,卻不是讨父親歡心讨來的,如果朱贏不在,這王世子大約也就做到頭了。我是無所謂的,母親您三思而行。”

和光居,鳶尾被朱贏派去照顧淩霄,院中仆役總管一職暫由尚嬷代替,三七從旁協助。

“公主,此事你作何感想?”房中無事時,朱贏習慣将衆丫鬟都打發出去休息,鄭嬷見人都出去了,才悄聲問朱贏。

朱贏嘆了口氣,道:“說實話我有些想不通,我雖對珍珠梅花粉過敏,但只要及時就醫,并要不了我的命。且我與王妃的矛盾也無需再激化了,設計此事之人,居心何在?”

鄭嬷不是尚嬷,分析不出一二三來,只道:“我只是奇怪,公主只在七八歲的時候發過一次此病,後來将燕贻閣西側那株珍珠梅移走後就再也未發過病。知道此事的也不過就我們閣中這幾人,這麽多年過去了,老奴都幾乎忘記了,這琅琊王府的人,又是如何得知公主有此病呢?”

朱贏搖頭,想了想,忽又道:“太醫院應該會保留公主皇子的病史檔案吧。”

“公主您的意思是……”鄭嬷安逸了大半輩子,現在要她想這些彎彎繞繞,委實太為難她了。

朱贏笑了笑,道:“別多想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吧。”

這時李延齡回來了,鄭嬷站起道:“老奴去叫她們進來伺候。”

李延齡道:“不必麻煩了,我想小睡片刻。”

鄭嬷聞言退下,李延齡站在屏風前正欲自行解衣,朱贏過去幫忙。

手剛擡起便被他握住,朱贏仰頭看他。

李延齡仔細看了看她白嫩的臉龐,發現還有些淡淡的斑點沒有完全褪去,問:“可還覺着哪裏不舒服?”

朱贏搖搖頭,嫣然一笑,道:“這病發得急,卻不是什麽大症候,夫君不必擔心。”

李延齡到底鞭傷未愈,上床還是只能趴着睡。

朱贏替他蓋好薄衾,正待離開,李延齡忽然拖住她的手。

朱贏回眸看他,又傷又累加上來回奔波,讓男人的眼眶都微微凹陷了。

李延齡看着朱贏,似是有話要說,然而憋了半天卻只憋出一句:“你別害怕。”

朱贏在床沿坐下,眸光溫軟道:“我不怕。”她伸手把李延齡的發束給松開了,濃密的長發頓時瀉了李延齡滿臉。

李延齡不适應地蹙了蹙眉。

朱贏将他的頭發都撥至一側,低聲道:“等你醒了我給你梳頭。”說着小手伸進發叢,在他頭皮上輕輕摩挲。

李延齡就像只溫順的大貓,被朱贏兩下一摸就睡着了。

朱贏出了和光居,吩咐簡書行書等丫鬟好生照看着,自己向西花廳行去。

三七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冒出來,跟在朱贏身邊,道:“公主,奴才都看過了,整個王府就大爺的輝先院有兩株珍珠梅,已經叫三爺派人給挖了。”

朱贏點頭,道:“知曉了,尚嬷呢?”

“幹娘大約在房裏歇着呢。”三七道。

兩人穿過月門,三七忽道:“公主,您看咱們這院裏桃花開得可好?”

“桃花?眼下都快八月了哪來的桃花?”朱贏四顧。

“那不就是?”三七賊笑着指指西花廳側木槿樹旁。

朱贏定睛一看,只見穆小峰拎了七八個紙包遞給鳶尾,鳶尾接了,唇角抿笑跟他說着話。

“啧,到底女大不中留啊!”朱贏嘆息。

三七道:“公主,您可別冤枉鳶尾,這些東西都是代淩霄收的。”

“淩霄?”朱贏瞠目,“鳶尾不是說淩霄每天罵他數百遍嗎?”

“是啊,不過套用您的一句話來說就是,淩霄罵他八百遍,他待淩霄如初戀。天天好吃好喝地往裏送,我看等到淩霄能下床了,人得胖一圈。”三七樂不可支。

朱贏聞言,便起了捉弄的心思,徑直向兩人走去。

鳶尾與穆小峰見了,忙向朱贏行禮。

朱贏瞄一眼鳶尾手裏的紙包,問:“這什麽東西?”

鳶尾看朱贏眼底隐着的笑意就知是怎麽回事了,但還是很善良地道:“回公主,這是奴婢托穆隊長帶的一些淩霄愛吃的點心。”

“哦,穆隊長何時也去采買處兼職了麽?”朱贏拖長了聲調問穆小峰。三七在一旁聳着肩膀笑。

穆小峰咳嗽起來,八尺長的漢子生生被那個尾調拖得長長的“哦”字給鬧了個大紅臉。

“公主,仙客來已經同意盤店了,這是契約。”穆小峰局促到極點,忽然繃着臉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

如此下臺伎倆……朱贏狐疑地從他手中接過紙張展開一看,還真是盤店契約。

“不是都告到龍臺府了嗎?才過了一天,怎麽又肯盤了?且價錢還……這麽低?”朱贏目光無意識地掃着穆小峰腰間佩劍,意思再明顯不過:你丫不會跑到人家去殺人放火了吧?

穆小峰剛有點恢複正常的臉又紅了,支吾道:“上次是屬下一時魯莽,連累公主和淩霄姑娘受責,三爺已經教訓過屬下了。今日屬下奉三爺之命去龍臺府頒世子令,陳府尹問屬下原因,屬下說公主不喜珍珠梅。而王爺并未過問此事。”

朱贏瞬間明白了。李延齡的這一道王世子令,看着無關緊要莫名其妙,實則已将他對她的态度公告天下。而王爺的不過問也等于變相地承認了李延齡王世子的身份。為了一間店得罪板上釘釘的王世子妃,無疑太過愚蠢。

如此看來,李延齡這個寡言少語的耿直boy,使起心計來倒也不容小觑啊!

或者,這也根本算不上什麽心計,不過擅長發現敵人弱點,一刀正中要害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有種專炸霸王的神物名叫小劇場,是這樣的嗎?

朱贏(崇拜臉):夫君這一刀簡單利落正中要害,好帥,好厲害,我好喜歡~

李延齡(傲嬌臉):為夫哪有出刀,明明只撒了幾粒狗糧。不過你喜歡是應該的~

☆、尚嬷中招

李延齡這一覺一直睡到酉初,起床後發現朱贏不在,穆小峰在屋外。

“事情辦得怎樣了?”李延齡問。

穆小峰道:“盛默全下午派人送來了盤店契約,屬下直接交給了奶奶,奶奶派人去街上打聽了一番,才知盛默全契約上的價錢比正常情況下盤店價錢低了一大半。”

李延齡聽到此處,眉頭微微一簇。

“奶奶便将契約重新謄了兩份,将價錢改成了比正常價還高一成,讓屬下派人給盛默全送去了。”

李延齡眉峰展開。

穆小峰在一旁偷眼瞧着,心想:從不知三爺的目光居然能柔軟如斯,果然英雄難過美人關麽?

正想着呢,耳邊遠遠傳來一陣女子脆嫩的輕笑聲,擡頭循聲看去,卻見世子妃在鳶尾冰糖等人的陪同下回來了,便忙收了目光退至一旁。

李延齡看着夕陽殘照下正朝自己走來的那女子,衆人中她身形最為嬌小,笑起來眉眼如月唇紅齒白,少了一分正室夫人的自持身份不茍言笑,卻多了一分青春少女的天真爛漫無憂無慮,令人見之忘憂。

李延齡二十一年的生命中,從未這般正視過一個女人,他不知這個女人和別的女人有什麽不同,他也不想知道,因為他覺得自己似乎挺喜歡這個女人這個樣子的。

朱贏一擡頭,發現李延齡站在門前,忙吩咐身邊丫鬟去小廚房傳膳,自己拎了個小竹籃快步過來,小臉粉撲撲道:“夫君,你醒了。餓了嗎?”

“哼!”李延齡看着那張青春蓬勃而又明豔動人的笑靥,發覺自己一向無情無緒的心居然在這樣的笑靥前柔軟似水而且還泛起了快活的漣漪時,他心裏又莫名生出一種不甘來,不甘于自己居然這麽快就為她動心。所以他明明不生氣,卻還是哼了一聲轉身回了屋裏。

朱贏自然看得出男人這是傲嬌症發作,于是跟上去挽住他胳膊,頭一歪,笑嘻嘻道:“我不該亂跑,更不該食言而肥,沒能為你梳頭,那待會兒我給你洗頭吧。”

李延齡低頭看她,朱贏明亮大眼調皮一眨。

男人心裏開始自鄙了:李延齡你什麽時候變得這般婆婆媽媽?喜歡便喜歡了,一個男人喜歡自己的新婚妻子難道不正常嗎?

于是便放緩了神色,看着她手裏的小竹籃,問:“什麽東西?”

“菱角,來,我剝給你吃。”朱贏扯着他來到桌旁坐下,拿出一只洗淨的菱角,在頂上和兩側各切一刀,然後捏住兩只彎角輕輕一掰,雪白的菱肉就出來了。

“嘗嘗看。”纖細的指将菱肉遞至他唇邊。

李延齡俯首含了,菱肉自是鮮嫩清甜的,然而卻酸了他的心。

從小到大,至少在他記事以來,不曾有人這般小意地伺候過他。

“好吃嗎?”朱贏見他一塊菱肉吃了半天,垂着眸神情黯然,心中有些奇怪。

李延齡努力壓下眸中的酸熱,點了點頭。

朱贏又遞一塊給他。

李延齡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只手,那手小小的,肌膚白嫩細膩,手指細細尖尖,指甲粉嫩飽滿。

一只看起來毫無力量華而不實的手。可是這只手打過齊嬷的耳光,打過劉佰霖的耳光,每一下都震住滿堂的人。惟獨在摩挲他頭皮的時候,它才那般柔軟無力小心翼翼。

對旁人蠻橫,惟獨對他溫柔。

他喜歡這只手。

心裏這般想着,他便鬼使神差地握住那只手,頭一低,沒去銜菱肉,反而在那細細的手指上親了一下。

親完之後自己先一愣,有些不好意思,頭都不敢擡。不過轉念一想,又覺這種事女子應該更害羞才是,于是便又一本正經地擡起頭來,欲去看朱贏羞澀的模樣。

可惜朱贏雖身為蘿莉,內裏裝着的卻是實打實的禦姐心。

于是李延齡只看到自己的小嬌妻眼波明媚地看着他,繼而兩肘往桌上一撐,湊過小臉嘟起小嘴道:“這兒也要。”

李延齡目瞪口呆地看着公然求吻的某人,向來犀利的眼珠此刻卻似擱淺的小船,呆呆地定在狹長的眼眶中,倒顯出幾分傻氣的可愛來。

朱贏見成功調戲了自家夫君,就想偷個香就功成身退。剛欲行動,李延齡卻猛然回神,眼疾手快地拿起她手裏的菱肉就往她小嘴裏一塞。

恰在此時,端着食盒的丫鬟們魚貫進門,就看到世子妃趴在桌上,被世子爺塞了一嘴的菱肉……

鄭嬷老懷安慰:夫妻兩個,恩愛就好,恩愛就好。

飯剛吃了一半,鳶尾神色匆忙地進來。

“什麽事?”朱贏停箸,看着欲言又止的丫鬟問。

“公主,尚嬷癫痫發作,抽過去了。”鳶尾道。

朱贏一愣,急道:“報我做什麽?快叫張正去看啊!”

鳶尾領命,急急而去。

朱贏這才想起尋常奴才生病是沒資格叫大夫看的,即便自己重視尚嬷,她也不過是個奴婢罷了,自己不點頭,沒人敢去叫張正。

尚嬷怎會有癫痫呢?沒聽她說過啊。

“你待你的奴才倒好。”李延齡眉眼不擡道。

朱贏夾一塊荷葉蒸雞到他碗裏,道:“奴才也是人啊,只要她們不犯我的忌諱,我還是願意好好待她們的。畢竟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陽光明媚總比凄風苦雨好吧。”

李延齡筷子頓了頓,也夾了一塊荷葉蒸雞給她。

飯後,李延齡說要去兵器房,朱贏便去了尚嬷房裏。

是時張正已診過了脈,正在問鳶尾三七等人尚嬷發病時的情狀。

尚嬷是在和他們一起吃晚飯時突然倒下去的,從幾人描述來看,發病前尚嬷似乎有嘔吐手抖等症狀,朱贏不懂醫,但見張正注重點都在吃食上,忍不住問:“張大夫,這癫痫發作莫非還與吃食有關?”

張正道:“尚嬷并非癫痫發作,而是中毒。”

此言一出,屋中幾人都呆了。

三七最先反應過來,道:“不可能啊,幹娘一日三餐都與我們一張桌上吃飯,如果是飯食有問題,沒道理只她一人中毒。”

鳶尾冰糖等人紛紛點頭。

張正抹着他的八字胡道:“所以,有沒有什麽東西是只有她一個人吃,而你們沒吃的?”

幾人面面相觑,一時都答不上來。三七便去翻尚嬷的箱籠。

尚嬷一把年紀,也并非嘴饞之人,屋中并沒什麽零食點心,三七翻了半天,翻出半包芝麻粉。

“對了,幹娘說最近脫發厲害,每天都熬一碗芝麻糊吃。”看到芝麻粉,三七倒是想起了這茬。

張正接過芝麻粉,仔細檢驗一番,沒發現什麽問題。

他蹙了眉,問三七:“除此之外,再無別的了?”

三七道:“應該是沒了。”

朱贏見張正神情凝重,再看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尚嬷,問:“張大夫,此毒難解?”

張正上前,掀開被角露出尚嬷的腳,道:“公主請看。”

朱贏湊過去一看,卻見尚嬷十個腳趾指甲都隐隐發黑。

“這是什麽意思?”

“這說明尚嬷中的毒是一種慢性毒藥,且體內積毒已深。若不能找出毒藥對症下藥,是很難解毒的。”張正道。

朱贏不語。

三七急道:“公主,難道我們只能眼睜睜看着幹娘死了嗎?”

朱贏看向張正。

張正道:“眼下我只能配些尋常的驅毒之方先給她服着,至于能有多少效用,得看她造化。”

張正寫藥方去了,朱贏吩咐雪梨銀耳留下來照顧尚嬷,自己便回了和光居。

是夜,朱贏失眠了。

淩霄受傷在床,尚嬷中毒昏迷,自己花粉過敏,下一個要輪到誰了?

眼看着身邊得力幹将一個個躺倒,若放之任之,自己豈不早晚成為孤家寡人。

想自己自穿越到這個世界,一直默默無聞修身養性,嫁來了琅琊王府之後,哪怕白眼加身風波不斷,也從未起過害人之心。可對方卻還是步步緊逼出手狠辣,一副不置她于死地誓不罷休的模樣。

朱贏一時大怒:是可忍,孰不可忍!

數理化她都能拿滿分,不信宅鬥這門學科修不到及格!

肩上忽搭來一只手,朱贏驚了一跳,轉身,昏暗中但見李延齡的眸子閃着微光。

朱贏眨眨眼,窗外月光雖好,但顯然還不夠看清他的表情。

“怎麽了,夫君?”朱贏輕聲問。

李延齡沒做聲,只将朱贏摟過去抱在懷裏,親了親她的額頭。

朱贏:“……”好好的玩什麽鐵漢柔情呀?害她這顆老心髒都有些不受控制地躁動了。

“我明日要趕回營裏去了。”李延齡抱了她片刻,靜靜開口道。

“嗯,夫君不必為院中之事挂心,我自會處理的。”朱贏手指在他胸前畫圈圈。

李延齡似被她畫的有些癢,伸手捉住她的手,捏了捏,想起她嬌嫩的肌膚被自己手上的硬繭一蹭就紅,便又連忙放了。

朱贏摸了摸他掌心和指腹的硬繭,執了他一根食指,拖到唇邊,用尖尖小牙輕齧了下,又伸出小舌輕舔了下。

李延齡呼吸明顯粗重起來。

朱贏本着知道會死還偏要作的心态,張開小嘴一口含住他的指尖,輕輕一吮。

李延齡的自制力徹底宣告崩潰,豹子般一個翻身,将朱贏壓在身下,正準備盡情享用一番,冷不防聽到院中不知哪位侍衛低喝一聲:“什麽人!”

李延齡倏然起身。

朱贏只覺眼前人影一晃,耳邊已傳來他的開門聲。

“公主。”鳶尾在門外輕聲叫。

“進來。”朱贏起身,坐在床沿上。

鳶尾進來點了燈。

“怎麽回事?”朱贏問。

鳶尾道:“奴婢也不知,聞聲從房裏出來時,就見穆隊長似乎追着什麽人往北面去了。”

主仆倆在房中等了片刻,李延齡回來了。

鳶尾見他只松松系了件長衫,胸口露出大片麥色肌膚,隐約能看出肌肉起伏的曲線,登時臉紅過耳,低了頭匆匆告退。

春-光乍洩的某人猶不自覺,将一厚厚信封放在桌上,對朱贏道:“人沒追上,你瞧瞧這是什麽?”

朱贏見信封上赫然寫着“朱贏公主親啓”六個字,有些不解,拆開一看,卻是厚厚一疊身契。

朱贏大略看了看,擡頭對李延齡笑道:“看來此人是友非敵。”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不好意思,明天要請一天假,後天老時間更。

☆、朱贏出手

穆小峰沒能追上那“是友非敵”的神秘來客已使李延齡心中不爽,如今看朱贏拿着那信封橫看豎看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問:“信上還署名了?”

朱贏下意識地答道:“署名倒不曾,不過,這字寫得太好了。”上輩子她的外婆可算書香傳家的大家閨秀,愛好書法,朱贏從小耳濡目染的,對字體自是比旁人要稍微敏感一些。這六個字中,單這一個贏字,因為比劃太多結構也不秀氣,寫得端正固然不難,要寫得俊俏飄逸,沒有一定的功底,是決然做不到的。

可這人将朱贏二字寫得如此豐厚雍容秀麗舒朗,細看似乎還能看出落筆時的情意來,難免就讓朱贏一時想入非非了。

能拿到福陽公主扣下的仆役身契,還給她送來……該不會是那個倒黴催的傅攸寧傅公子吧?聽尚嬷說他曾中探花,能寫出這樣一手字倒是不足為奇……

朱贏正神游天外,冷不防感覺脊背一陣發涼,回頭一看,發現李延齡正坐在床沿看着她,暗淡的光線也修飾不了他不悅的神色,那雙本來已在她面前漸趨柔和的利眼此刻又布滿刀光劍影了。

朱贏愣了一下,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麽錯誤:這信封上的字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男人的筆跡,而她居然傻得當着自己的新婚丈夫的面以看情書的姿勢一看再看……

朱贏立馬将信封一扔,回到床邊看着不動如山的男人,想解釋,不知從何開口,也怕解釋多了反倒成了掩飾。于是幹脆伸出纖纖玉指捏住他長衫的腰帶,輕輕一拉,低聲道:“夫君,安置吧。”

李延齡斜眼看她,薄唇抿出一個忍耐的弧度。

本着‘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的理念,朱贏唇一勾,就把李延齡給撲倒了。

看着男人躺倒那一刻吃痛的表情,她才猛然想起:糟!這哥們兒後背傷還沒好呢。

于是連忙爬起來,手忙腳亂間膝蓋又不慎頂到某人要害,而且是已然膨脹的要害……

其結果是,兩度受創的男人背對着她一晚上都沒理她。

朱贏所不知道的是,其實某人半夜還偷偷起來過一次。他點了燈,磨了墨,冷哼一聲:“字誰不會寫?”提筆就寫了個‘朱’字,多年不動筆,筆觸雖是生澀,好歹鐵鈎銀劃頗具氣勢。然而寫到‘贏’字時他停住了。

倒不是他寫不好那個‘贏’字,而是他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會寫那個‘贏’字……

桌上倒是還放着那字跡俊秀飄逸的信封,然而,但凡俊秀飄逸的字,大多都是看不清筆畫的……

于是乎,某人上半夜的背影充滿了憤懑,而到了下半夜,這背影就寫滿了郁卒……

李延齡一大早就走了。

朱贏不知道半夜小插曲,還以為這男人氣性太長不好哄,內心好生惆悵。

不過也沒惆悵一會兒就是了,尚嬷之事還等着她處理呢。

朱贏自覺沒那個時間和精力整天投身于宅鬥大業,因為她沒有老本可啃,掙錢才是第一要務。于是乎,她覺得是時候讓崇善院的仆衆知道他們的女主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她令三七和鳶尾将所有仆衆都叫到西花廳,自己往主座上一坐,開口就道:“尚嬷叫人給毒害了。我已看過守衛處的出入記錄簿,近來尚嬷并未與外人接觸,故而這做手腳之人定在院中。尚嬷是我倚重之人,這筆賬我是定要為她讨回的,我也懶得一個個拷問,你們若有能提供線索揪出罪魁禍首的,賞銀一百兩,除奴籍,還自由之身。”

此言一出,廳中衆仆役神色各異,驚愕者有之,懷疑者有之,渴望者有之,惶恐者有之。

賞銀一百兩,除奴籍……一個有着四五口人的小富之家一年嚼用才二十幾兩銀,也就是說,如果真能幫公主找出毒害尚嬷之人,他們立刻就能改變人生,供人驅使的奴仆轉眼便可衣錦還鄉。

想明白這一點後,衆人眼神開始變得火熱,彼此間互相掃來掃去,試圖找出旁人在尚嬷中毒這件事上的可疑之處。

然而最先開口的卻是惶恐者。

“奶奶,奴婢是小廚房做飯的,尚嬷嬷吃的飯菜差不多都是奴婢做的。可奴婢即便有一百個膽也不敢在飯菜裏下毒啊。”一個仆婦戰戰兢兢開口道。

朱贏點點頭,道:“我知道。”昨夜她詳細詢問過鳶尾和三七他們吃飯時的習慣,所有的飯和菜都是大家一起吃的,而碗每次也是随機拿的,如果在飯菜中下毒,中毒的就不會僅是尚嬷,如果在碗筷上下毒,對方也沒辦法保證用那副碗筷的一定是尚嬷,所以飯食上下毒這一項基本可以排除。

那廚娘見朱贏這麽快便相信了她,不由大松一口氣,緊接着道:“奶奶,奴婢知道尚嬷嬷最近每天下午都要喝一碗芝麻糊……”

廚娘旁邊一個丫頭一個仆婦聞言大驚失色,忙搶着道“奶奶,尚嬷要的芝麻粉是奴婢在秋尚齋買的,買的是最新鮮最好的,奴婢沒打開過,更沒投毒。”

丫頭都快哭了,努力忍着道:“奶奶,尚嬷的芝麻糊是奴婢給熬的,尚嬷還給了奴婢一串錢呢,奴婢沒有投毒害她。”

這次朱贏倒是沒點頭,雖然張正沒能從那芝麻糊中看出什麽異樣來,但就眼下的線索來看,只有這一樣是最為可疑的,畢竟張正的眼睛又不能化驗成分。

接下來給尚嬷送過插花的,納過鞋底的,獻過殷勤的,都一個個被揪了出來,自己說出來而沒洗清嫌疑的惶惑不安,舉報的和被舉報的吵成一團。

朱贏也不阻止,就在一旁看着,如此足足過了兩刻時間,花廳內才漸漸安靜下來。

衆人都看着朱贏,等着她決斷。

朱贏卻看着排在人群稍後面的一個丫頭,細細指尖輕輕一點,道:“黃衫綠裙那丫頭,對,就是你,你可有什麽想說的?”

衆人都循着她的手勢回頭去看,卻是浣衣所的一個粗使丫鬟。

那丫鬟被朱贏點了名,頓時惶恐起來,低着頭嗫嗫道:“我、奴婢……不是,我也不知道……”竟是語無倫次。

朱贏笑了笑,道:“沒關系的,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我不罰你,沒人能罰你。”

那丫鬟偷偷掀起眼簾,飛快地看了朱贏一眼。

朱贏本來年紀就小,笑起來更如一個小女孩一般,毫無威壓之勢,反倒親和力爆棚。

那丫鬟便似得了鼓勵一般,也不敢看四周,低着頭小聲道:“奴婢是負責清洗床單枕套的,尚嬷愛幹淨,三天便要換一次床單,可近一陣子,凡是尚嬷送床單枕套來的日子,奴婢總是莫名其妙拉肚子,後來有一天,我無意中發現……”說到此處,她迅速地看了旁邊一個丫頭一眼,咬咬牙繼續道:“發現柳姐姐往我茶杯裏放東西。”

“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往你茶杯裏放東西做什麽?你身體不好我還得多幹活呢,我閑着沒事給自己找事幹啊。”被她看的那個丫頭,也就是柳葉當即吵了起來。

舉報的丫鬟被她吓了一跳,當即縮着肩膀讷讷道:“也、也許……”

“不許說也許,到底看沒看見?”朱贏忽然道。

丫鬟擡頭看了看她,忽然哭了起來,抽抽噎噎道:“我真看見了,可是我想不明白,我病了,我的活就要柳姐姐幹,如果說她是為了洗尚嬷的床單枕套,可洗個床單枕套,也不能讓尚嬷嬷中毒啊。”

床單枕套讓尚嬷中毒大約不能,不過脫發,也許還是可以的。尚嬷不就因為脫發厲害,才喝芝麻糊的麽。

“你不明白不要緊,我明白就行了。”朱贏朝一直立在大廳門口的穆小峰做了個手勢。

穆小峰立刻帶人進來将柳葉押住。

柳葉驚慌道:“奶奶,我冤枉啊,我沒給她下藥,是她自己偷懶不想幹活,為了撇清往我頭上扣屎盆子。”

“她什麽也沒幹,撇清什麽?倒是你幹得不少,要好好撇清才行啊。”朱贏朝穆小峰一擡下巴,道:“不必憐香惜玉。”

穆小峰铿锵答道:“奶奶放心,若一個時辰之內不能叫她開口,我穆字倒過來寫。”

“奶奶,我冤枉,我冤枉啊……”柳葉凄聲大叫。

朱贏充耳不聞,揮揮手讓穆小峰将人速速帶走。

滿廳奴仆都大惑不解,方才那些個給尚嬷端過茶送過湯的朱贏不置可否,怎麽偏不放過這個給尚嬷洗過寝具的?

柳葉轉眼便要被拖出門,她眼見求饒無望,猛然大叫一聲:“你無權這樣對我!”

穆小峰等人不理她,朱贏卻道:“慢着!”

穆小峰等人停手,柳葉一下掙開幾人的挾持,轉身面對朱贏,臉上倒是帶了幾分背水一戰的決然。

“什麽叫我無權這樣對你?”朱贏看着她,問。

“你根本不是我的主人,你無權打罵責罰我。”柳葉道。

“哦?這話說的倒是有趣,你不是随我陪嫁來的麽?我如何不是你的主人了?”朱贏好整以暇地問。

柳葉昂着頭道:“你明知故問。我只問你,我們這些人的身契,在你手上麽?”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懶梅又回來啦,繼續打滾賣萌求霸王冒泡~

☆、甩包袱

朱贏等的就是她這句話,面上卻故意眉頭微微一蹙,默不作聲。

仆役們驚疑不定竊竊私語,有膽大的插言道:“不會吧,我們都是陪嫁奴才,身契不在公主手裏,又會在哪裏?”

柳葉細觀朱贏神情,知道戳中了她要害,便再接再厲起來,冷笑道:“若她有咱們的身契,上次何大山與枸杞私通,按府規可都是要打板子發賣的,可最後如何?何大山不過挨了頓打,而枸杞莫名其妙地被送出了王府。這倆人都非公主心腹,為何這般輕輕放過了?就是因為她手裏沒有咱們的身契,殺不得,也賣不得。咱們的身契,還都在福陽公主手裏。”

衆嘩然,議論更甚。

穆小峰皺眉,欲待喝止,朱贏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插手。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朱贏看着柳葉,似笑非笑,“但你沒聽過一個詞,叫鞭長莫及麽?即便我沒有你的身契,今天我就把你打死了,誰還能來為你讨公道不成?”

柳葉絲毫不懼,道:“公主,您以為福陽公主将我們人送給了您,身契卻扣在自己手裏,為的什麽?您若敢對我們胡來,明日便有人會去龍臺府告您亂動私刑殺傷人命,您若不怕丢人,盡管動手。”

“那怎麽辦?如今你這般頂撞我,難道我還能眼睜睜看着你好端端地在我眼前晃不成?”朱贏小手托着尖尖下颌,甚為苦惱地倚在椅子扶手上。

“這便不勞公主費心了。我是福陽公主身邊女官,此番随公主您來緬州不過是送嫁,若您不待見奴婢,奴婢回帝都便是。”柳葉眼露得意之色。

“哦,原是如此。”朱贏做恍然大悟之色,随即清淩淩的眸子掃視衆人一圈,悠悠道:“怪道上次我命人打了何大山與當歸,沒人去龍臺府告我,想來柳葉你身份不同。話既然都挑開說了,我便問問,還有誰要與柳葉同走的?要走的現在表态,若是選擇留下來,即便我沒有你們的身契,該打還打,該罰還罰,你們沒有靠山,可不會有人為你們鳴不平哦。”

衆人面面相觑,猶疑不決。

柳葉大聲道:“公主您這是何必呢?我要走,有人會給我開官憑路引,他們沒有官憑路引,怎麽随我走?要甩包袱,也不是這麽個甩法。”

朱贏笑得溫柔,道:“再怎麽說我與福陽公主也算姐妹一場,她送我的人想回去,我還能攔着不讓走不成?在緬州,我是王世子妃,在大旻,我是朱贏公主,要讓十幾個仆役回去這點小事,大約還是做得好的。”

柳葉沉吟不語。

仆役群裏有幾人自覺自己已經看清了形勢,便磨磨蹭蹭地站到柳葉那邊。

那婆娘懷孕的莊頭也要過去,他婆娘用力拉住他,低聲問:“他爹,你做什麽?”

“走啊。福陽公主扣着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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