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夫妻龃龉

看守祠堂的老仆過來記了時辰,翻翻冊子,對朱贏道:“三奶奶,這個月只要再來跪兩次,就趕上三爺當年的記錄了。”

朱贏:“……”

淩霄黑了臉,道:“去去去!”

老仆退下後,淩霄扶着朱贏在蒲團上跪下。朱贏見沒什麽事,就讓她先回去了。

淩霄走後,祠堂裏安靜下來。朱贏看一眼跪在自己身旁的那個小小少年,道:“喂,褀念,你怎麽不叫我?王府府規,不敬長輩罰跪祠堂四個時辰,不知道嗎?”

旁邊這位是李延壽的兒子,李褀念,十二歲。他們這一輩是祺字輩,老二李延年的兩個兒子分別叫李祺真和李祺善,若羅氏這一胎仍是男孩,不知是否會取名李祺美?

李褀念轉頭瞪了朱贏一眼,不作聲。

“喲,脾氣還挺倔。說說看呢,犯什麽事兒啦?”朱贏閑得無聊,好不容易有個人可以逗,哪肯輕易放過。

李褀念還是不作聲。

朱贏無趣起來,有些随意地問:“你娘最近身體還好嗎?”

“假惺惺!你若真關心,何不去看她?”李褀念突然硬邦邦地開口。

朱贏:“……”被人當面拆穿果然有點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道:“最近這陣子忙得連跪祠堂都變成一種享受了。”

李褀念:“……”

過了片刻,“嬸娘,你能不能送我一把刀?”李褀念忽然道。

“你要刀做什麽?”朱贏問。

李褀念咬唇不語,眸中卻射出冰渣般的恨意來。

朱贏猛然想起輝先院那驕橫跋扈素質欠佳的妾,心中一驚,道:“小小年紀,不該想的不要亂想。”

“你只比我年長三歲,都嫁人了。我為何不能做我想做的?賤人!”李褀念恨恨道。

朱贏:“……”

李褀念:“不是罵你。”

朱贏拭了拭額上冷汗,諄諄教誨:“孩子,當你想做一件事的時候,首先應該想一下做這件事的後果是什麽?沒錯,你已經十二歲了,是個小男子漢了,許多大人能做的事都難不倒你。或許你也沒考慮那麽多,只想逞一時之快,可是你想過你母親麽?你不怕承擔的那個後果,你母親能夠承受麽?”

提起母親,李褀念沉默下來,表情糾結。

朱贏見狀,輕聲道:“其實想報複一個人,又何必一定要她死呢?”

李褀念轉頭看她,問:“你什麽好辦法?”

為了阻止這個孩子誤入歧途,朱贏也只好犧牲一下溫柔善良純潔無瑕的個人形象了,壓低了聲音賊眉鼠眼道:“來來來,讓嬸娘傳授你家傳絕學《降賤十八招》。”

龍臺府的大堂上一片鬼哭狼嚎,一頓板子下來,終于有人招了。

“是……是趙大爺讓草民出來作證的,草民只收了他十兩銀子,旁的什麽都不知道啊!”更夫一把老骨頭了,不過才挨了兩下板子便捂着屁股大聲叫喚起來。

虞霖洲喝命衙役住手,盯着更夫問:“哪個趙大爺,他如何買通你做假證?從速招來。”

更夫抹一把痛出來的眼淚,道:“就是趙長貴趙大爺,他娘在王府二奶奶身邊當差,很是得臉,他自己也是王府外院的一個管事。”

虞霖洲心中咯噔一聲,方才他已從周氏與許琳琅口中了解當年二王子李延年與她家的那樁公案,如今這更夫又指證王府二奶奶身邊之人,莫非,此案真與王府二房有關?

若是真的,二房設計迫害三房,這絕對是王府羞于見光的陰私之事,卻被他當堂給審出來……虞霖洲頓覺捧了個燙手山芋,一個頭兩個大。

“今天上午,草民聽人說仙客來出事了,就過去看個熱鬧,不巧踩了趙大爺的腳。趙大爺一向跋扈,草民還以為要挨他幾巴掌呢,誰知他将草民扯到一旁,塞給草民十兩銀子,教草民出去作證。如不肯,他就要收拾草民。草民一時糊塗,加之趙大爺言之鑿鑿說那屍體就在仙客來,草民便出來作證了。”更夫苦着臉道。

“口說無憑,你有何證據?”虞霖洲此刻巴不得他是胡說八道。

更夫道:“草民也知那仙客來如今是王世子妃的産業,心裏真的不想摻和這事,所以當時就留了個心眼,趁趙大爺不注意從他腰間偷了個耳扒子。”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個銀錠和一只碧玉做柄的黃金挖耳勺。

衙役将東西呈了上去。

“這耳扒子據說是王府二奶奶賞給趙大爺他娘,他娘又給了他的。趙大爺常在人前顯擺,大人随便去街上打聽一下,都知道這東西是他的。”更夫道。

虞霖洲看着那耳扒子沉吟不語。

後來又審了假尼姑,假尼姑據說也是收錢辦事,連對方是何身份都不知道,只覺得反正扶個老婦人告個狀也不犯法,于是便應了。

審到這裏,其實就該傳趙長貴上堂當面對質了,可虞霖洲卻突然宣布退堂,将兩人犯暫且收監,自己帶着耳扒子便去了王府。

崇善院,周氏與許琳琅回到淩霄分給她們娘兒倆的房間。許琳琅關上門,扶周氏在床上躺下,這才覺得自己這一顆心終于落回了原處。

“琳琅,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你在衙門說的話都是真的嗎?”周氏一直抓着許琳琅的手不放,仿佛一放手便再也找不着了一般。

許琳琅捂着周氏的手柔聲道:“娘,是真的,都是女兒一時糊塗,被奸人所騙,好在現在都過去了,您別擔心了。”

周氏還有些驚魂未定,道:“若是如此,可要好好謝謝三奶奶,如非是她,咱們娘兒倆此番真是兇多吉少。”

許琳琅咬了咬唇,道:“我會的,您放心吧。”

周氏點了點頭,似乎要睡了,可忽然又道:“琳琅,方才在衙門有一件事我沒對大人說。”

“什麽事?”

“那些人把我抓去後,許是因我眼盲,又或許原本準備事了就滅口,他們做什麽事并沒有太避着我。在那個房子裏,我好像……聽到你嫂子的聲音。”周氏道。

許琳琅悚然一驚,問:“果真,您沒聽錯?”

周氏想了想,緩緩搖頭,道:“自你哥去後,這件事便如傷口一般刻在心上,片刻不能忘。她的聲音,我絕不可能聽錯。”

許琳琅沉默。

“琳琅,你說,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三奶奶?”周氏問。

“我們初來乍到,還是不要太多事了。先看他們查得怎樣,如果他們毫無頭緒,我們再說出來也不遲。”許琳琅道。

周氏道:“好,聽你的。”

周氏自昨日被那幫人從古月庵接出,歷經威逼恐吓,心中又擔憂許琳琅的安危,一夜未睡,此刻便有些熬不住,和許琳琅說不了兩句話便睡了過去。

許琳琅給她蓋好薄被,在床邊坐了片刻,便來到窗下,伸手将窗戶輕輕推開一條縫,擡眼一望,滿園秀色撲面而來。

許琳琅看着眼前濃麗的景色,腦中不由想起昨夜,那比她還小三歲的女子一臉倨傲地看着她:“許琳琅,從這一刻起,你是我的人了。”

将計就計,詐死還生,故布疑陣,請君入甕。十五歲便有此手段和心性,她許琳琅的确自嘆不如,不過為奴為婢……

如果一輩子為奴為婢,她要如何報複那些欺了她騙了她的人?那些人對她說“你與你娘只能活一個”,因為這句話,她是真的準備按他們要求死在王府的,事實上如非朱贏和侍衛兩次相阻,她也确實死了。可誰料,那幫人言而無信,不但要逼死她,還想逼死她娘,這口氣,讓她如何忍得下?

為一個報複李延年的機會而以性命作為交換條件,那是她心甘情願。可動她母親,這個仇,如她兄長之仇,如不能報,她死不瞑目。

王府祠堂。

“……其實我爹以前不這樣的,不知道為什麽,到了這裏,就像變了個人一樣。納妾也就罷了,還由着那賤人踩到我娘頭上,我娘能忍,我可不能忍!爹靠不住,當然只能靠我來保護我娘和我妹。原來我是準備一刀戳死那賤人,我就不信我爹能為了個妾要我償命。不過你說的也對,就算不用我償命,也難保我爹不把這筆賬記我娘頭上。唉,比起在這裏,我還情願呆在隆安(大旻帝都),雖然住得穿得吃得都不如這裏,可那時爹沒有妾,也不會整天不見人影,對娘和我們兄妹都好。”朱贏犧牲個人形象果然有用,李褀念學了她的《降賤十八招》之後,自覺她與自己是一條戰線上的人,拉拉雜雜地跟朱贏聊了一下午。

對她們娘兒仨的遭遇,朱贏雖是深表同情,卻也愛莫能助,只得伸手摸摸李褀念的頭,很不厚道地建議:“別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好好用功讀書習武,沒事多去給你祖父請請安,攏不住你爹的心就去攏你祖父的心,只要你攏住你祖父的心,便是犯了什麽錯,你爹也不能把你怎麽着不是?再過個十年,你二十二歲了,即便有庶弟庶妹,年紀還小,你爹又年紀大了,家裏還不是你說了算?到時候想整誰整誰,誰不聽話就關禁閉,關他個一年半載,看他老實不老實。”

“然後每天就給他吃皮薄餡大不加料的豬油包,渴了給一碗淡鹽水。”李褀念接話。

朱贏:“……”怎麽她的獨門絕技已經婦孺皆知了?

李褀念笑了起來,道:“嬸娘,跟你說話真痛快。下次你要是再來跪祠堂,可不可以派人跟我說一聲?我再去扇那賤人兩耳光,然後過來跟你作伴好不好?”

朱贏:“……”熊孩子就是熊孩子!

好容易跪完了祠堂,朱贏腿基本廢了,坐着滑竿被人擡回崇善院。

鄭嬷拿着藥油,一邊給她按摩膝蓋一邊叨叨:“造孽,動不動就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地跪,要是跪壞了可怎麽辦?公主,淩霄說你在外頭又不曾真正露臉,王爺面前你都能據理力争,為什麽到王妃面前反倒慫了?”

朱贏躺在美人榻上,一邊享受鄭嬷的按摩一邊吃着鳶尾叉來的梨肉,悠悠道:“如果有人扇了你一巴掌,你想扇他卻找不到理由,後來聽說他被別人扇了一巴掌,你心裏是不是也會覺得好受了些?”

“公主的意思是……”鄭嬷愚鈍,那可是如假包換的。

“今天之事,王爺、劉佰霖甚至包括龍臺府的虞大人,可都受了你公主我的閑氣,卻又找不到正當借口來治我出氣。如果他們知道我跪了一下午祠堂,多少會有這樣的想法‘小樣兒,讓你能,還不是回去跪祠堂’?心裏多少會平衡些的嘛。鄭嬷嬷,你要明白,做人吶,過剛易折,強極必辱。一張一弛,才是文武之道。”

鄭嬷:“……”公主這是被尚嬷附身了麽?

淩霄進來,對朱贏道:“公主,去龍臺府旁聽堂審的侍衛回來了,說那更夫招供是前院管事趙長貴指使他做假證的,還拿出一個黃金耳扒子作為證據。據說這趙長貴的娘是二奶奶身邊得用之人,虞大人已經退堂,往王府來了。”

“又是人證物證俱全呀。”朱贏笑得意味深長。

淩霄遲疑了一下,輕聲問:“公主,您覺得這事是真的嗎?”

朱贏搖頭,道:“不知道呀。不過,反正二奶奶在這件事中也出力不少,也不能讓她做了好事不留名不是?”

淩霄細想想,倒也是,又是買通門子又是派人在仙客來外面盯梢的,她自認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想起王爺與公主的約定,淩霄心中不免得意起來。若真是二房做的,看王爺如何還公主公道?

啓賢院,薛媽媽正扶着羅氏在院子裏散步。羅氏快臨盆了,這兩天肚子墜得厲害,她生過兩胎,知道這個時候适當多走走,對生産有好處的。

丫鬟們除了一個春庭和薛媽媽一起扶着羅氏,其他都遠遠地綴在後頭。

羅氏默默地走了片刻,突然低低嘆了口氣,對薛媽媽道:“這次幸好聽了你的,否則,可真成了替罪羊了。”

薛媽媽眉頭微皺,道:“現在稱幸未免有些為時過早。此事從頭想來,我們只看到朱贏在動作,而所謂的另一方,不過是我們通過她的動作推斷出來的,到最後,除了抓了兩個無關緊要的人之外,對方一點馬腳都沒露。會出現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第一,對方十分謹慎,或許,對王府三房之間的關系,至少,對我們與三房之間的關系比較了解,知道朱贏那邊一有異動就會引起我們關注,所以只能謹慎行事,以免暴露身份。第二,朱贏自導自演。若是第一種情況,或許我們可以放下戒心了,可若是第二種情況……那就要看,朱贏到底想栽贓誰了。”

“自導自演?”羅氏似乎吃了一驚,“她心思會深沉若此?”

薛媽媽道:“奶奶,這有争鬥的後宅就如深淵一般,站在最深處的人最安全,因為不必擔心從上面掉下來了。”

正在這時,一丫鬟汗流浃背地跑過來。

薛媽媽一見,眉頭先自一皺,因為她認得這丫頭是她兒子的相好。

“奶奶,薛媽媽,不好了,趙管事讓人抓起來了。”來到近前,丫頭上氣不接下氣道。

薛媽媽心一沉,問:“為了什麽?”

丫頭道:“奴婢也不知道,是劉統領親自帶人來抓的。”

薛媽媽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眉峰也緊蹙起來。

羅氏見了,安慰她道:“薛媽媽稍安勿躁,還是先派人去探一下消息再說。”

薛媽媽點點頭,羅氏當即派了幾個人去宗盛院探消息。

用過晚膳,探消息的人沒回來,李延年回來了。

他沉着臉,一進門就讓伺候的人全部出去。

薛媽媽見他面色不善,忍不住出言提醒:“二爺,您悠着些,奶奶這身子沉着呢,怕也就這兩天了。”

李延年不耐煩地揮揮手。

薛媽媽只得閉上嘴,出去帶上房門。

“今早仙客來之事,是你設計的吧?”房裏只剩下夫妻二人時,李延年張嘴就問。

“你這又是哪兒聽來的渾話?”羅氏道。

“哪兒聽來的渾話?董樹龍都來朝我邀功了,你還想抵賴不成?”李延年怒道。

羅氏抿了抿唇,偏過臉道:“沒錯,此事我的确知曉,且也做了些安排。不過一切都只為确認是否真有其事罷了,我并未插手其中。”

“到現在你還不肯說實話?你不曾插手其中?那你買通後門門子做什麽?誣告之人為什麽一口咬定受趙長貴指使?趙長貴房中還搜出了兩百多兩銀子和你的一對金手镯?更有旁證無數,證明你與此事脫不了幹系!”李延年緊盯着她問。

羅氏瞠目,驚道:“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人和東西都在述鴻堂,你要不要去當面對質?”李延齡冷笑。

“我确有派人打聽過消息,但此事真的與我無關!”羅氏急切地分辨。

李延齡看着她,少時,有些心灰意冷地一笑,道:“我早看出來了,自從老三成了王世子,你就開始不安分。原本我還以為你有孕在身,多少能有些顧忌,消停些,想不到……呵,有道是妻賢夫少禍,此番,我李延年怕是要丢臉丢到家了。”

羅氏見他根本不信自己所言,漸漸也動了氣,道:“你我夫妻不是一天兩天了,難道在你心中,我便如此不堪信任麽?且不說這事真的不是我所為,便真是我做的,我又是為了誰?值得你這般來興師問罪?”

“爹還沒死呢,用得着你這般上蹿下跳丢人現眼?”

“丢人現眼?我怎麽丢人現眼了?”

“滿府議論還不夠,非得押着你去給朱贏賠禮道歉,你才覺着丢人嗎?便是你自己無所謂,能不能為我想想?”

羅氏思及自己懷着孩子還在為他的前程殚精竭慮,他卻整天只知道抱着別的女人快活,出了事不但不與自己分擔,還要來冷嘲熱諷,忍不住急怒攻心,道:“我為你想得還不夠多?自從我有孕,三天兩頭看不到你身影,若你能在一旁陪着,我能有個人商量,至于這般病急亂投醫麽?就算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至少我也在為這個家,為咱們孩子的将來打算。你身為一家之主,整天又在忙些什麽?眠花宿柳竊玉偷香,睡女人能給你睡出個王位來?”

“你——!”李延年被她說得臉紅脖子粗,偏又說不出話來反駁。

正好這時門外有奴才叫:“二爺,二爺?”

“鬼叫什麽?”李延年大吼。

門外奴才吓得一噎,可還是硬着頭皮小心翼翼道:“二爺,王爺叫你過去。”

李延年憋着一肚子氣,瞪了羅氏一眼,道:“不可理喻!”甩袖而去。

薛媽媽見李延年走了,忙進房來,卻見羅氏坐在那裏,已是淚流滿面。

薛媽媽忙過去扶着她,撫着她的背勸慰道:“奶奶,您現在身子重,可不能大悲大喜,快些收了眼淚。二爺……”

“別跟我提他!這個無情無義的,我一肚子真心都喂了狗……”羅氏哭着道。

“好好,不提他,那還有兩個少爺呢,奶奶說什麽也得為他們保重身子啊。若您氣出個好歹來,二爺又是個甩手掌櫃,卻叫兩位少爺靠誰去?快,別哭了,小心傷了身子。”薛媽媽一邊給她拭淚一邊道。

羅氏忍得住眼淚,卻止不住傷心,哽咽道:“餘生,我能指望的,怕也只有這幾個孩子了。”

薛媽媽又好生勸慰一番,羅氏情緒漸漸安定下來,讓薛媽媽扶她去榻上躺一會兒,誰知站起來剛走了一步,忽然捧着肚子“哎喲”一聲。

薛媽媽緊張道:“奶奶,怎麽了?”

羅氏緊緊抓着她的手腕,皺着眉一邊吸氣一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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