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曉舟珩念及眼下這些少爺小姐尚年幼,每次曉舟珩都是上午講書,下午監督練字作畫。今日曉舟珩心神不寧,孩子們似乎也被淅瀝雨聲勾去了魂兒,全然沒有往日那刨根問底的勁兒。于是講罷兩章後,曉舟珩便讓婢子們領着少爺小姐回了屋用膳歇息。待人散去,曉舟珩執了一本書,出了書房,向自己房間走去。剛行兩步,只聽一人在身後喚道:“絕豔先生,書。”

曉舟珩轉身見便十八少爺李韞兀一副扭捏做派,心下覺得好笑,這小子只會在這時候服軟:“少爺且随我來。”一回到房內,曉舟珩便去裏屋取了一本書遞給李韞兀。

那李韞兀根本沒看那是甚麽書,就一把揣進懷裏,臉漲得通紅,道:“多,多謝,絕豔先生。”言罷,腳上像是烙鐵似的,慌忙走了。

別紅迎了上來,探頭看了看李韞兀慌張離開的方向,道:“少爺這樣用功,老爺回來一定開心。”曉舟珩心下道:若他老子知道那小子從自己這裏拿了甚麽,估計根本都笑不出來。

別紅接去曉舟珩的外衣,歡歡喜喜地道:“先生可能不知,就在剛才先生去上課的檔兒,李府來了個少爺,好看得緊。”曉舟珩頭也不擡,倚在榻上,撿起手邊未看完的書便接着讀起來,漫不經心道,“是嗎,如何個好看法?”

“白白淨淨,就是有點弱不禁風,讓芳枝姐姐給他炖上幾盅老鴨湯,過不了幾天,鐵定白白胖胖。”見曉舟珩掃自己一眼,別紅急急道,“不過在別紅心中,還是先生最好看。”

見曉舟珩不接話,繼續盯着那書看,別紅便自顧自打開了話匣子:“據說這個認親的少爺是尤夫人的親兒子。”

“尤夫人?過世的那個大夫人?”曉舟珩的視線微微從書卷上移開,李府尤夫人于十年前病故,這李老爺既沒有将位于二房的曾夫人扶正,亦不曾再續弦。因而這做法不由引得一些人在背後說起閑話,想必這次李終南回來,曾夫人與李韞奕臉上都不會那麽好看——這不是明擺着争奪家産而來麽?本身李府男嗣就多,六少爺李韞奕平日裏防這個防那個,現在又多出來一個。想到此,曉舟珩不由心下嗤笑一聲,這李府日後可不太平了。

“是了,那還是個嫡出長子,李府上下都說大夫人賢良淑德,又是大家閨秀,待我們這些下人又是極好的,可惜別紅是沒能有那個福氣見過。”別紅輕輕嘆了一口氣,“想必這個八少爺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好幾個與八少爺打過照面的姐姐都說他生得跟尤夫人像呢。”

“怎麽,現在的二夫人待你們不好?”

“也不是。”別紅壓低了聲,瞥了一眼窗外,“別紅也說不上。”

那曾夫人雖不是惹是生非的主,但生得一副刻薄善妒相,再加上一直冷着一張臉,着實是不怎麽讨喜。曉舟珩道:“你又沒受過尤夫人恩惠,二夫人又不曾苛刻對你,人雲亦雲可不好;再者,你怎就知道這個認親的少爺是真的了?”曉舟珩語氣語氣頗有些嚴厲,一方面覺得別紅這小丫頭愚昧的很,別人說甚麽信甚麽;另一方面覺得方才那李終南口無遮攔,心中有氣。“若是六少爺或是李将軍回來,見到這麽個冒牌貨,生得好看有甚麽用,指不定要把他生吞活剝了去。更何況,他若是你嘴裏那個鬼外子,又該如何?”

李府上下雖不苛待一衆下人,卻是治下極嚴。這些小婢子們稍有差池,便予膺懲。少則少食一餐,多則挨好幾下鞭子。

這下別紅不知是被曉舟珩呵住了,還是被李府的家規唬住了,再或是懼怕鬼外子,一愣神,低聲道,“婢子愚昧,婢子說錯話了,求先生原諒。”

見別紅一臉委屈,曉舟珩十分無奈,“不是訓斥你,你在小生面前說不打緊,若是哪個有心的人聽了去,告訴二夫人,有你受的。”

別紅畢竟是個小姑娘,只覺得曉舟珩是為自己着想,哪裏還想到其他,見曉舟珩如此說來,便傻傻一笑,吐吐舌頭,退了下去。

與別紅這樣一說,曉舟珩不知為何心中堵得慌,又側卧看了半響書,可是那書上的字像是長了刺似的,竟是一個字也看不進。雖是到了午時,曉舟珩全無胃口,也不見別紅傳膳,于是便起身去裏屋的青竹書架上取了新的紙筆,攤鋪于案,沉聲喚道,“別紅,磨墨。”

連喚幾聲都不見別紅人影,此時雨早已停,太陽稍微驅走些陰雲,曉舟珩正欲起身去尋人,門卻自己推開了一條縫。

來人竟是才分別不久的樓北吟,方才那人才與自己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卻是讓曉舟珩驚怖不已:他手指一挑,指向匾于書齋後牆上的一行大字——“絕豔先生,妄言了,在下說的是那幾字。”

此刻只見樓北吟探了探頭,笑盈盈道:“可是在下打擾絕豔先生了。”

“不敢,樓大人與呂大人負衡據鼎,怎會有打擾一說。”曉舟珩連忙邊起身邊将手中書稿掖了掖,卻還是被樓北吟眼尖地盯着了,于是向前幾步探頭道:“先生在寫些甚麽?”

瞧着我朝最年輕的狀元郎樓北吟愈走愈近,曉舟珩毫無躲閃,直直迎上那人目光,淺笑道:“征鴻甚游思萬愁。”

也不知是不是曉舟珩的笑過于突兀,還是那一句詞讓來者想到了甚麽,樓北吟果真腳下一頓,道:“絕豔先生是在考在下學問麽?”

曉舟珩搖頭:“豈敢,樓大人方才小生偶然想到這一句,總是覺得這‘思萬愁’不似那麽恰當。”

“如此,‘思’似乎用得确實有些不妥,有待斟酌,在下鬥膽換成啼字,不知如何?”還不待曉舟珩應聲,只聽樓北吟又道,“方才與先生說道那鬼外子之案,不知先生還有沒有興趣聽?”

曉舟珩道:“自然是有興趣,樓大人說這次的鎮江楊府案更為不堪?”

“是了。”樓北吟将手背在後面,垂着頭,自顧自在房內踱步起來,“在下初入刑部之時在刑部尚書玉笙寒玉大人身邊幫襯過一段時間,所以知曉幾十年那些案子是真真發生過,且比坊間傳說更甚。”

“如何?”曉舟珩下意識問了出來,樓北吟停下腳步,側過頭來直勾勾盯着自己,那表情甚是扭曲——眉頭堆積着陰霾,眼底泛着不明的悲怆,雙袖下握成拳的手微微泛青,人身止不住的顫栗,一瞬間氛圍甚是詭異,曉舟珩悚然一驚,自覺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兩人就這麽以奇怪的狀态伫立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終于,還是樓北吟開了口,聲音喑啞幹澀,“始于常州安氏全家,舌頭被割去;松江卞氏全家,十指皆失;常州吳氏,全家上下十餘口皆被釘于插滿刀片的樹上;嘉興劉氏全族綁于豔陽下活活灼燒致死……絕豔先生可是想到了甚麽?”

在鬼節聽到這些,曉舟珩虛汗淋淋,當下就想朗聲誦讀一遍金剛經,再去寺裏求一發平安符;見樓北吟突然發問,曉舟珩只得道,“這些可不都是陰曹地府的受刑之法?”

“是了,看來那些鬼外子把自己當成閻王要行天道之能。”樓北吟一頓,眼睛在曉舟珩汗津津的臉上蕩了幾個來回,不等曉舟珩應聲,趨近曉舟珩幾步,接着道,“常州安府安通澤安老爺,以販賣絲綢發家,可謂富甲一方,瑞和三年安府發生慘案,後經官府調查後得知,那安老爺以次充好招搖行騙。再說松江卞府卞筝卞老爺,瑞和三年年末,卞府發生慘案,後來得知早些年,卞老爺将民女哄騙至卞府嫁于他那有殘疾的二兒子……”

“絕豔先生,你說他們這些人為何要遭此慘戮?”樓北吟愈說愈是激動,淚水迸出了眼窩,雙手劇烈地抖動着,他拍了拍案幾,又摁了摁自己的胸口,啞聲道,“造孽啊造孽,官府無能,我朝無能,這麽多年過去,冤魂仍在,我們這些官員有何臉面茍活于世?”

曉舟珩一面心懼這血淋淋的案件,一方面卻又覺得那行兇者替天行道的理由着實勉強,那些死去之人并非大奸大惡之人,怎麽樣也不能将全家上下虐殺致死;再者,他也訝于樓北吟高亢的情緒,瞬間覺得面前這位逸群之才迂得很,那幾十年前案子發生時,樓北吟不過一介稚子,那時的他又能做甚麽?

想到此,曉舟珩隐約覺得樓北吟還是影射了整日無所事事的自己,頓時五味雜陳:“樓大人想法确實獨到。可是為何要與小生說這些?”

樓北吟見曉舟珩有幾分疑惑,便用袖子揩去眼淚,嘴角一揚,道:“見笑了,絕豔先生可是覺得在下說這些有些唐突?說來也不怕先生笑話,只是身邊也沒有個同齡的,都是些朽木疙瘩老頭子,有時連說個話的伴兒也沒有,實在是悶得慌。在下幾年前有幸拜讀過絕豔先生的雙別賦,堪為寫就素缣三百匹,在下真真自慚形穢。”

“樓大人過譽,這廂是折煞小生了。”曉舟珩心下一驚,那雙別賦是自己赴京之前與好友,亦為“金陵三傑”之一的尹舊楚分別之日所作,情投意忺,字字珠玉,雖并非坊間流傳最勝的一篇,卻是曉舟珩自己最滿意的一篇。

“在下只覺得你我是意氣相投,許久之前便想與絕豔先生結交為友了。”

這番話樓北吟說得滴水不漏,拿捏得恰到好處,讓曉舟珩燃起一股親近之意。

樓北吟雖不是同道中人,卻生得一張會說話的嘴。

“是小生多慮,給樓大人賠罪了。”

“你說這些做甚麽,你喚我蒙雪便是,大人大人叫着十分生分。”樓北吟一歪頭,道,“你如何?”

“小生小字恕汀。”

“恕己之岸,往渚還汀。”

“曠若發蒙,雪泥鴻爪。”

二人有默契般相視一笑。

這時,門後又探出個腦袋,傳來困倦之音,“先生,別紅剛睡着了,現在給您傳膳嗎?”別紅一探頭過來,瞧見了樓北吟,一怔,驚喜道:“樓大人!樓大人要與先生一同用膳嗎?”

樓北吟微微一笑:“好,不知恕汀意下如何?”

“自然榮幸至極。”

見是兩人用餐,別紅便引二人去了不遠處的一間名為“以衎居”的雅舍水榭,二人有默契似的沒有再提擾人興的“鬼外子”之事,反而不顧身份,就像兩個同齡好友一般攀今掉古,好幾次曉舟珩都不由得感嘆這狀元郎真是翹楚之輩,不僅長得好看,談吐不凡,舉手投足之間寫滿了風雅,全然一點架子都沒有,一頓下來直直将曉舟珩捧到天上去。

一個時辰已逝,樓北吟借與呂大人談事之由先行離開。曉舟珩與樓北吟道別後,只見一個婢子來傳話,說二十小姐隴莎有些害涼,不知何時染了風寒,下午的課是不能去了。曉舟珩關切地問了幾句,又想到今日是十五鬼節,晚上一衆女眷還要去祭祖,且自己幾日後要赴的一約,于是便由那婢子傳個話給其餘兩位少爺,休沐幾日。

曉舟珩交代完畢後,正欲回房,經過那柏樹之時,擡眼便見不遠處李韞緯與一府上名叫丹惕的侍衛立于長廊間,曉舟珩知曉那侍衛是個十五少爺李韞緯身邊的異族喑人。只見丹惕飛快在李韞緯面前比劃了兩下,臉色漲紅,因不能言語,嗓子裏發出嗚嗚聲響,丹惕似乎是注意到了身後的曉舟珩,即刻間便止住了聲,手迅速撤了回,弓腰退了下去,見狀,曉舟珩連忙施禮道:“失禮了,小生不是有意打擾十五少爺,望少爺切勿怪罪。”

“無礙,絕豔先生不必這樣客氣。”李韞緯倒不覺得如何,又道,“今日未能聽上先生講學,有諾不允,是我要向先生賠罪才是。”

“不敢,少爺想哪日聽,小生講與少爺便是。”

李韞緯點點頭,道,“近日是不成了,你也是知道的,我八哥回來了,我六哥不在自然是我要挑起這擔子。”李韞緯一頓,“八哥真是辛苦得緊,回這一趟家真真不易,光是騎馬也不乘轎,方才丹惕也說了呢。”

“丹惕?”

“是了,他剛就與我說這些。”李韞緯盯着曉舟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過沒甚麽要緊的,他說我八哥手腕有傷。”

作者有話要說:曉舟珩,字恕汀;樓北吟,字蒙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