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手腕有傷?曉舟珩深感疑惑,不解其意,還不消細想,只聽得身後有人駐足。

“十五弟。”

曉舟珩轉過身,瞧見微雨輕拂後的李終南——身着绀碧緞面長褂,上面盤着金線穿的龜背紋和瑞草,高绾發冠上別着一根娟秀的象牙簪,襯得那人清眸炯炯,冰肌玉骨。

正午的光線柔化了李終南在秋日裏的那份形銷骨立,只見四目相對,火光電石,無所遁形。

“絕豔先生。”李終南笑道,“真是巧了。”

曉舟珩盯着李終南嘴角的笑意,移不開眼。

縱然他萬般介懷方才李終南予他的難堪,這一笑,只應見畫,爾非塵土人間。

眼前這個人,若是再胖些,指不定是甚麽谪仙入夢,那別紅口中的老鴨湯,說不準真的管用。

曉舟珩的思緒漸漸恍惚,看見李終南與李韞緯一張一合的嘴,他們說些甚麽,全然沒聽進去。

待曉舟珩回過神來,只見二人上了一臺軟轎子,去往內府深處。

留自己一人從百花中穿過,一身繁英,兩手空空。

那之後的兩日,府中相安無事,曉舟珩并未再見李終南,即便自己所住之處與李終南相隔并不遠。

若硬說有甚麽值得一提的,便是李将軍關外連連大捷,興許将于年末回府。

曉舟珩又聽那李韞緯講,李終南将一些物什給曾夫人看後,曾夫人便信了李終南的身份,不過那些物件是甚麽,李韞緯也不甚清楚,這幾位夫人對這八少爺的态度也是模棱兩可,尤其是曾夫人,不管那人是不是李府八少爺,橫豎都對自家兒子沒甚麽好處,況且在六少爺李韞奕回來之前,誰也不能這般莽下結論,說這李終南便是李府八少爺,因而上上下下的心都懸在嗓子眼裏,生怕,李韞奕回來一句非也,攆了這位身份可疑卻全染霞姿月韻之人出了府。

那李終南似乎也是知趣的,一直也就呆在他那秋水閣,也不随意走動。

在李終南回李府的第三日,曉舟珩用罷午膳,在房中抄寫了幾篇前人小律,換上才裁剪好的新衣,去馬廄尋了自己那匹名為“會意”的花骢馬,出了府。曉舟珩跨上馬,在金陵城紛紛細雨的映襯下,躍出巒樹林,絕塵而去。

在金陵城的小道裏繞行幾裏後,曉舟珩停在一戶其貌不揚的小宅之外,一個翻身下馬,卻不着急敲那大門,而是是整理了一番自己衣冠,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一個笑容,這才砰砰直扣大門,扯着嗓子道:“尹西雲,你絕豔爺爺來了。”

不待一會,門便開了,一個與曉舟珩年齡相仿的男子探了身子出來,佯嗔道:“恕汀,你來就來了,這麽大聲做甚麽。”那男子姿容秀拔,龍眉鳳目,竟也是與曉舟珩不相上下的翩翩公子。

“快讓爺爺進去罷。”曉舟珩順勢擠進門,将缰繩往尹舊楚手中一丢,卻不看他,“有勞尹公子,我這還不是想你們想得緊。”

尹舊楚一皺眉,喚來下人牽了馬去,啓唇叱道:“你這呆子,本公子的手是拿這物什的麽?”曉舟珩一邊往宅內深處走,一邊懶洋洋道:“幾日不見,怎麽脾氣生得這樣大。”

是了,這尹舊楚,字西雲,金陵人士,自幼與曉舟珩相識,與工詩詞歌賦的曉舟珩不同,尹舊楚強記,工草隸,尤擅丹青,是與曉舟珩并駕的“金陵三傑”之一,被金陵人贈以毫巅鸾飄之美名。

因将他那雙手看的尤為重要——為了護那手免受風吹日曬,做衣服之時都要将袖口加長一寸,到了天稍微寒些的日子裏,一定是要将手伸到白狐皮做的筒子裏的,這些個行徑繼而經常遭到曉舟珩一夥人的調侃,說他那手做那檔子事兒的時候是不是也般講究。

不等尹舊楚,曉舟珩跟在仆役身後拾級而上,自己卻怎麽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狂跳之心,暗暗罵自己沒出息,只不過聽尹舊楚說了幾句話,臉上就有幾分燥。才上了幾級臺階,便隐約聽見紛至沓來的腳步聲以及男女竊竊的呢喃聲。

待曉舟珩上到二樓,一切都明晰了——這并非普通的宅子,而是一家名為水煙湄青樓的後院。曉舟珩輕車熟路,推門進入一間雅間,馬上有婢女為他脫去了外衣,一掃房內被莺莺燕燕所包圍的幾人,皆是熟悉面孔:

“這不是咱們的李府佳婿麽。”那人聲音低啞,似乎正喝到興頭上,懷中左一個右一個嬌滴滴的倌人,曉舟珩自顧自落了座,不擡頭也知道,說話的那人是松江知府江淮江大人的小兒子江如裏,字漸覺。

“你可別嘲我,若不是為了生計哪裏肯去那種地方?”

“你入府甚久,也不說搞上幾個娘兒們,你這皮相還愁甚麽?你若是把她們放到床上,把家夥亮出來,還不是要把你尊成玉帝老兒?”江如裏與身邊的渾倌人笑作一團。

“胡鬧!也不怕得罪了李府掉腦袋!今日不提那甚麽李府,咱們今日是為西雲兄賀喜的。”這說話的是癱在繡着豔色牡丹絨毯上的丁中愁,字空結,他的祖父曾做過太子太師,可此刻他似與他祖父教過的東西沒甚麽相幹。“要我說,李府裏的女的有甚麽好,可是有堂裏這幾個姐姐好看?”丁中愁說着便拉過一只如春筍般的玉手放到自己的手裏摩挲着,引得一衆倌人們嗤笑。

曉舟珩擡首張望,環顧四周,這一群紅男綠女中并未見到金陵三傑中的最後一傑,于是問道:“怎麽不見宇幸?”

江如裏道:“他去應天府書院教琴,今日不得空。”

曉舟珩詫異道:“他才游歷回來,便尋了個差事,這廂是不走了?”

“不知。”丁中愁接過話來,“我也好奇得緊,本想今日問他一問,結果他便托人帶了話說今日是不能來了。”

皇甫褚,字宇幸,閑音律,善彈琴,自賦俠氣,喜浮游四方,不僅是金陵城,整個江南八府都是赫赫有名的琴師。

衆人說着話,尹舊楚也進了雅間,從曉舟珩身後遞來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裹。

“都在裏面了,你看看是不是。”

曉舟珩解開那包裹,裏面躺着幾本殘破不堪的書,但看得出書角都被細心壓過的,盡可能保持了最可觀的樣子。

“多謝你。”曉舟珩翻了翻,又将包裹包回去,沖着尹舊楚一笑,遞上一張字條,“這是下個月的,真真是麻煩你。”

尹舊楚道:“你我之間說這些,太見外。”

曉舟珩也笑,拿過尹舊楚面前的酒盅,滿上後遞給他:“也是。”

尹舊楚鳳眼一挑,去接那小盅,芊芊素指卻若有若無地劃過曉舟珩手背,這樣一激,曉舟珩只覺得臉上燙得不像話,連忙撤回手,只聽尹舊楚悠悠道:“這世上只有我這樣對你,你這樣待我,嗯?”

末尾揚起的音調誘惑至極,曉舟珩自覺面紅耳赤,正不知如何回應,只聽丁中愁插進話來:“西雲,日子可是定下了?”

“這是自然。”尹舊楚眼神從曉舟珩身上收回,臉上盡是掩不住的喜色,道:“下月十五。”

“想不到到咱們五人中最早成家的居然是西雲,始料未及始料未及啊。”江如裏道,“黃道吉日,即是中秋也是新婚之夜,巧了。”

“是極,專門挑得吉時吉日。”尹舊楚一頓,又道,“漸覺,甚麽成家不成家的,你與我說這些作甚,你不曾有過侍妾?”

“呀,西雲,嬌妻與侍妾能比麽。”江如裏将一只手伸進一個倌人的□□中,狠狠捏了一把,引得那女子嬌啼一聲,“那幾個侍妾還不如這幾個姐姐花樣多。”

“到時候本公子自然送上一份大禮。”丁中愁嘴中含了一口身旁紅酥手遞來的蜜餞,口齒便是有些含糊,“你是喜歡高麗的歌姬還是波斯來的貓娘兒?”

“誇口。”尹舊楚哂道,“最中意你家老爺子上月納的那房小妾。”

曉舟珩也一同笑着,可真真是心如亂麻,手上一杯又一杯,身側與他倒酒的倌人都忍不住勸了,“絕豔公子,您還是慢些喝。”

曉舟珩只覺得今日的酒醇厚之極,不過數盅,眼前的事物便有些許飄渺了。

“今日的酒怎麽這樣好?”曉舟珩又悶了一口,只覺得嗆得有些泛上淚來,“你們偷偷給這水煙湄的媽媽塞錢了?”

“扯甚!這地方有這好酒?這是空結從他老爺子那裏偷來的!”江如裏下颚一揚,酒勁一起,聲音洪亮。

“呦,平時哥幾個出來怎麽不見你帶酒,眼下西雲要成家了,你才舍得拿出來,真真是小氣。”

“可不是看着以後西雲要被正房管起來了,憐他上下都要被管着了。”

幾人笑着鬧着亂作一團,曉舟珩卻是感覺到尹舊楚注視自己的眼神,灼得他不敢側頭,明明就在咫尺,卻覺得隔着萬丈銀河。

是啊,他要成親了。

與自己何幹?

這些年他莫名的挑逗,若有若無的悱恻。

說到底,不就是應了自己情願二字。

不知覺的,自己臉上有些濕,曉舟珩擡首望向窗外,天色已暗,方才想起日出門之前別紅說六少爺李韞奕于今日晚些時候歸府,酒立馬醒了大半。自己這個外人原本是無法上席的,李韞奕卻一直待自己以上賓之禮。

胡亂抹了幾下臉頰,曉舟珩便起身辭別幾位好友,穿上外衣,執了尹舊楚的包裹,正欲離開,卻被尹舊楚扯住了衣袖:“我送你。”

曉舟珩點點頭,二人一起下了樓。堂子裏的龜奴牽來了馬,期間二人并未言語,只覺氣氛十分尴尬,曉舟珩扶住馬鞍,側身道:“你回去罷,我走了。”

“恕汀,我有話同你講。”忽聽這樣一句,曉舟珩并未應聲,盯着昏暗燈光下的尹舊楚,那個貫穿自己整個少年時日之人,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只聽尹舊楚沉聲道:“對不住,恕汀,之前那個約定……你也知道我何嘗不想與你琴酒寓意,雲月遣懷?只是……”

“我理會得,樂佳山水之約皆是稚子的玩笑話,不作數的。”曉舟珩擡手止住尹舊楚的後半句,笑着搖了搖頭。尹舊楚将曉舟珩眼中的缱绻看了個完全,自覺有些內疚,突然有種去牽那人手的欲/望,卻在一瞬間洩了氣,袖下的手只是緊了緊,并未伸出。

“西雲,這次尋書便是最後一次叨唠你了,成婚在即,諸事繁瑣,不宜四處奔走。”

尹舊楚小心問道:“成親之日你會來嗎?”

“你說的這是甚麽話,你我相識數載,必定要來,賀禮一分不會少。”曉舟珩邊說邊翻身上馬,“你還怕我跑了不成?”

尹舊楚聽了也笑道:“你若是跑了,我掘地三尺都要挖你出來。”

曉舟珩擺了擺手,潇灑地留下一句悉聽尊便,便一扯馬缰便出了這水煙湄。

離了堂子的曉舟珩一路疾行,只覺得秋日晚風刺骨得厲害,眼眶幹得發澀。

這份早已斬斷的竹馬之情,現在自己又在這裏自欺自哀甚麽。

原本,自己與他,便是水中月,鏡中像,自己怎麽就是不明白。

十年已至,俟河之清,如何兌現?

天色漸暗,遙遙望去,李府門外掌上了燈籠,看樣子,李韞奕是回府了。

李韞奕任樞密使令使,負責監管江南江北一帶軍馬糧草,官名響亮卻是一介閑職,平日便是與人巡查各路報由長使便是。若不去巡監時,李韞奕便呆在府上處理大大小小的事物,老練而沉着,似乎李府男嗣中繼承李闫卿李将軍爵位的不二人選。

進門,曉舟珩四下張望,只見婢女們忙忙碌碌,又見了幾個李府上的孩子,卻沒有李韞奕或李終南的身影。

去房中妥善放置了那包裹中的書後,曉舟珩出來問詢後,才知李韞奕在外府的三秋亭聽琴,曉舟珩便欲去尋李韞奕賠個罪,畢竟自己回來還是遲了些,邊走邊暗責自己方才與尹舊楚的那番墨跡,誤了時辰,正在琢磨一會兒的說辭,卻不料在長廊的轉角處撞上一個黑影。

這一撞曉舟珩可是眼冒金星,本身就染了醺醺殘酒,這下更是有些個頭暈目眩,正準備責備是哪個婢子不長眼不掌燈的,定睛一看,居然是李終南。

不知為何,李終南眼眶紅紅,弓着腰,扶着牆,渾身止不住痙攣。

“八少爺你,你這是怎的了?”見狀,曉舟珩心下一慌,連忙去扶。

“沒甚麽。”李終南沖他笑笑,“犯了心悸。”

見李終南發冠微散,魔怔似的,曉舟珩一邊扶他伸手去攏他額邊發絲,觸及之處皆是把把虛汗,加之李終南的淚珠一圈一圈在眼眶裏打着旋兒,使得雙眸蒙上一層淡薄霧霭,樣子甚是可憐。

只見李終南腳下一個軟癱,直直倒在曉舟珩懷裏。

李終南臉色煞白如紙,雙眼像是被夜色紮出來的血窟窿,直直盯向自己身後,曉舟珩下意識轉頭,看見一人立于不遠處望向他們二人。

李府的燈火照得夜色如晴晝,涼風拂面而過,遙聞隐隐琴聲迢遞。

“那不是……屈夜梁屈公子嗎?”

作者有話要說:文章小結:金陵三傑是絕豔餘采曉舟珩,字恕汀。

毫巅鸾飄尹舊楚,字西雲,畫師。

亂纖盡垩皇甫褚,字宇幸,琴師。

幾人好友:江如裏,字漸覺。

丁中愁,字空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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