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玉英出事之處是在初進內府東北角密竹苑的空地上。

密竹苑,顧名思義就是種了些竹子的院落,這青竹承半弧形栽種,空出來的那部分,用青石板鋪了個嚴嚴實實。原先這小片空地上有石桌一張,石凳四個,石凳成對角擺放,可是現在看來這石凳是被人移開,擺成一排,似乎專門留空給玉英自盡似的。

前有海棠亭,平日衆女眷賞花鬥茶之處;後有情秾湖,乃衆人養心賞月之處。因而這片地方算得上是府內中心。

曉舟珩全然被李終南的話噎了個結結實實,方才開口前還以為李終南身為江湖醫者,嗅覺自當比他人敏銳些,卻沒想到他卻尾随了自己去。

一時間曉舟珩不知是該怪他跟随自己,還是怪他坦然地沒皮沒臉,那句為何卡在喉嚨半響竟然問不出口。

總而言之,曉舟珩又氣又惱,根本猜不透眼前這人。

李終南不顧曉舟珩氣結,迳自笑道:“先不說教坊司,方才我細細看了,玉英确實不是咬舌而亡。給你看一樣物什。”李終南起身,緩緩攤開了手,只見手中安然躺着方才被樓北吟從玉英口中掏出來的舌頭。

“你拿這個做甚?”曉舟珩一皺眉,之前覺得李終南只是嘴沒長好,現在覺得腦子似乎也有些問題。

“絕豔先生知道割舌與自己咬舌的區別麽?”

曉舟珩搖頭,不願再看那物什一眼。

“你看這舌本邊緣是不是異常平滑……”

“這,誰會這樣做?”曉舟珩倒吸一口涼氣。

“不知,方才六哥想要細查,卻被二姨娘阻攔,難免讓人覺得二姨娘在隐瞞些甚麽。”李終南目光一凜,複而道,“玉英是死前被割舌的,雖氣味不堪,但我還是聞見她口中有略微的草藥味,依我拙見是用來止血的。”

李終南接着道:“你說,對于玉英斃命一事,二姨娘是知情還是不知情。”

“八少爺真是高看小生了,無憑無據,小生不敢妄下定論。”

李終南稍稍阖眼,嘴角淺淺勾起,語氣中參着些許揶揄:“因此樓大人順勢給了個臺階,二人便下來了。”

“你是說蒙雪也發覺玉英并非咬舌自盡?”

見曉舟珩喚的親昵,李終南不自然的一挑眉:“他若是看不出來,便是愧對他那個狀元郎的名號了。”

曉舟珩暗嘆一聲,樓北吟果真是個八面玲珑的人兒,懂得輕重緩急;不像自己身邊這人,全靠着一張厚臉皮。

“若二姨娘不知情,純粹為了李府顏面出手阻攔道也講得通,不過着實莽撞了些。”李終南一頓,“不過看來還是二姨娘知情的可能性大些,只是不知她是為自己開脫還是為了包庇某人。”

“莫不是六少爺與曾夫人……一同做戲與外人看。”雖然這句話有些僭越,但曉舟珩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了,若自己猜測沒錯,對玉英下狠手的勢必只有他們二人了。

李終南搖頭:“為了一個婢子,沒必要大費周章,除非玉英知道甚麽要緊的事。雖二姨娘的行為古怪,但證據太少,我無法言明;但從從玉英屍首來看,她遇害時間早于酉時歸家的六哥。但具體甚麽時間遭遇毒手還不能确定。方才聽聞噩耗,據我觀察,雖有所隐瞞,但六哥對此事确實不知情。”

曉舟珩自覺李終南口說無憑分外誕妄:“你為何如此篤定六少爺對此不知情?怎麽不能是他雇人行兇?”此話一出,曉舟珩後悔不已,暗暗責罵自己一句蠢豚,李韞奕那樣一個人怎麽用得着如此下三濫的手段。

李終南忍笑忽略了曉舟珩的那句,接着道:“若六哥真要除掉玉英,有他身邊那個屈公子在,自然處理得無聲無息,要得這麽粗略的手段?還引得朝廷命官一同一探?”

“也是。”曉舟珩想起隐在屈夜梁黑衣下的一身腱子肉,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不過絕豔先生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明日我自然會想法子問清楚。”言罷,李終南向四處望了望,又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道,“天色這樣暗,着實找不出甚麽有用的證據。”

李終南見身側的曉舟珩若有所思,便道:“絕豔先生還看出來甚麽?”

“玉英出事直至衆人發現過了已過好幾個時辰,這期間婢女小厮皆在前府準備晚宴,後府女眷忙于梳洗打扮,注意力皆不在此處。這個地方選的也分外巧妙,既明顯又不明顯,可見兇手并非是為了掩蓋玉英屍首,相反兇手希望有人發現她,可見兇手對府上分外熟悉,小生便覺得很有可能是府上之人所為。”

“金陵絕豔果真巧捷萬端,這便是我方才所說的怪異之處。”李終南的這句稱贊不知為何讓曉舟珩混不自在,還不待自己反應,李終南又道,“只是不知兇手為何要如此?”

“不知,從玉英衣飾可知她并未淋過雨,想必并非在此處被害。”曉舟珩搖頭,“府上房間院落衆多,這要如何知道她在何處遭此禍事。”

“還有一點,我們要記得,玉英可是割舌在前,遇害在後。”李終南道,“她身上可沒有掙紮反抗的痕跡。”

曉舟珩一皺眉:“這如何講得通。你是說有人割了玉英舌頭,再給她上藥後把她殺了抛屍?若是真想殺玉英,何必多此一舉?然後嫁禍于我?還是說那人害怕玉英洩甚麽密,玉英也怕惹禍上身心,因此甘情願被割舌?”

曉舟珩這樣一連幾問,李終南也陷入沉默,只是似乎有甚麽從李終南雙眼後掠過,可還不待看真,便逝于夜色中:“證據太少,我也無法回答。”

曉舟珩不知為何李終南對玉英之死頗為上心,心下只想早日解除自己的嫌疑。奈何心頭焦灼,甚麽也理不清。這邊卻聽李終南忽而道:“你昨天去找過玉英?”

“是了。”曉舟珩也不想瞞他,“八少爺是想問我找她做甚。”

李終南不置可否地一笑,“你找她做甚?”

“自然是有事。”

見曉舟珩那副拒人千裏的神态,李終南雙眸微匿笑意,似有些東風馬耳:“你去尋她,二人發生了口角,你一怒之下……”

不待李終南将下面一句話講完,見他又要給自己安個莫須有的罪名,曉舟珩忙道,“自然不是!小生見她是為了要文山樓的鑰匙。”

文山樓,是李府的藏書閣,說是李老太太在世之時,頗有琴書之娛,尤喜時令類小說家類書籍,李闫卿便遣人尋書築樓為表孝養,之後也陸續收入了一些字畫古玩置于樓裏。這文山樓的鑰匙本是由李韞奕保管,其離府時日,鑰匙估計是交予了下人,因而昨日曉舟珩便去找那玉英問了一問。

“你要找甚麽書?”李終南問道,“那個樓裏并沒有世所罕見之書,都是女眷看的家儀規範罷了。”

李終南的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拐彎抹角說自己惦記裏面的書畫真跡。

墨障夜色中,曉舟珩當下臉就是又黑又冷,生硬道:“小生雖談不上君子,卻也行有正也,不會做這種雞鳴狗盜的下作之事。”

李終南稍稍一怔:“我只是好奇,并無他意,絕豔先生切勿怪罪。”

曉舟珩翻了翻眼皮,悶聲回了一句,“無妨。”心下卻問候了一句李終南他娘。

“你後來是否找到你所尋之書了?”

“不曾,小生就沒去那邊。”曉舟珩道,“昨日午時左右,小生見過玉英且問了她鑰匙一事,可玉英告訴小生她尋不見鑰匙了。”

“不見了?”

“是了,後來她慌張去找,小生寬慰她了幾句,說那地方一般無人涉足,即便六少爺回來也并非會立即發覺。後來小生便回去了,之後再見就是如此了。”

“絕豔先生還真是心善之人。”李終南話音一轉,“你去尋她,自然不僅我一個人知道,你這嫌疑可大的很。”

曉舟珩登時七竅生煙,可又是來不及反駁,李終南接着道:“若不是你,那是否是因你去找玉英借了鑰匙,要去文山樓借書而致她遭此不測。”

曉舟珩腳下一停,李終南這不痛不癢的一句直直戳中了曉舟珩內心,一瞬間內疚,惶恐與不安一齊席卷而來。

昨日尋完玉英回到房內後,曉舟珩想着玉英那副驚慌的樣子,才覺得不太對,那樓裏勢必放着甚麽貴重寶物,不足為外人道也,因而一向老成穩重的玉英丢了鑰匙才會那樣恛惶無措,自己一去問倒顯得有甚麽觊欲。想到此,曉舟珩又覺得被李終南一下看穿內心所想,面上挂不住,當下竟有幾分惱羞成怒,“八少爺知道些甚麽?”

“妄自猜測罷了。”

“那八少爺為何不說玉英是因你之故而落此境地?”

此話一出,曉舟珩有些個後悔,不過二人此番相互懷疑并非毫無道理:玉英出事之處對于這兩人來說确實尴尬,文山樓正處于情秾湖之後,而李終南目前所住之處秋水閣位于海棠亭之前。

曉舟珩本以為李終南會臉露愠色,自李府打過這麽幾次照面起,除過開席前的小插曲,他總是一副寵辱不驚笑容可鞠的樣。本以為這下他會生氣,可惜李終南卻一往無前地對上曉舟珩的雙眼,夜色中尤為澄澈:“若絕豔先生疑心于我,那還不如與先生一同查清真相。我回府這些日來,雖說時日不長,卻頗受玉英照顧,你我一起,也好還玉英一個安寧,如何?”

言罷,曉舟珩沒有吭聲,他失神地望着李終南的雙眸,此刻他真想抽面前那人兩個耳光,卸下他的道貌岸然,好好看看他的真心——他會笑,可為甚麽即便是笑着,他那雙好看的要死人的眼裏,也是空空如也?

啪一聲,燭火燃盡,沉沉天幕霎時吞沒二人,李終南聲音又起,“不論是要玉英死,還是要設計于你,都要有個源頭才是,玉英不是買進府的女婢,明日李管家肯定要遣人去玉英家中,你借此機會去一探,我留在府中打聽。”

李終南話音甫落,也不管曉舟珩答應與否,直直信步悠悠遁入那片黑魆。待李終南的腳步消失在耳際許久後,曉舟珩這才回神發現,自己出的一身冷汗,早已浸濕了長衫。

不料這靜穆還未持續多久,只聽耳後轟的一聲,霎時間身後燃起了千百萬臺燭火,兀然而起的赤霞染盡整個後府,又聽聞有侍從高呼:“不好了,文山樓走水了!”曉舟珩臉色大變,轉身就往文山樓跑去,身邊嗖一聲,李終南的衣袂早已先一步去到了前面,可是那身影又倏然站定,只見李終南回過眼眸,耳鬓烏絲散起,曉舟珩腳下也是一頓,只聽那人聲音随着風聲沓然漸進:“絕豔先生,這有可能是兇手的調虎離山之計,估計那人尚有要物在此,我去文山樓一觀,你在此靜候。”

李終南又盯了傻愣在原地的曉舟珩,一揚嘴角,道:“我去去便回,絕豔先生不必害怕。”說罷身影一閃,往那着火之處奔去。

曉舟珩再次氣結,黑燈瞎火,哪裏有甚麽要物,無非就是不想讓自己去。聽着遠處噼叭爆裂的文山樓,曉舟珩不由打了個寒顫。

文山樓怎麽會無故着火?果然是沖自己來的嗎?那房中書稿……想到此,顧不上害怕,曉舟珩便往所住之處跑去。

待曉舟珩氣喘籲籲回到房中,早已精疲力盡。無暇應接別紅的問話,查了一番自己的書稿,确保無人翻動之後,松了一口氣,不肖細想,倒頭便睡。

手腳冰涼,一夜無夢,直至天亮。

翌日一早,還未清醒,別紅就進來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甚麽文山樓燒了個幹淨,六少爺怒火攻心還咳出血絲來,今日要徹查家仆之類。曉舟珩應付了幾句便去了李府管家那裏,說是可以替他出府去一趟玉英家。李管家當然樂不可支,也顧不上細問緣由,将些雇傭契與錢財一并交予了給他後,又交代了幾句。

曉舟珩應下後回房簡單用罷早餐,簡單收拾一番便要出府,可這廂腿還沒邁出,那廂樓北吟便推門而入,順帶卷進了一陣火燒後的焦糊之味。

曉舟珩對樓北吟這番不請自來心有不悅,卻還是勉強相迎。

樓北吟窺得他心情不佳,但還是開門見山:“恕汀,昨晚那事,你是不是有些怪我。”

見樓北吟如此坦然,曉舟珩暗暗吃了一驚:“你也知曉玉英的死因?”

“怎麽可能不知,枕骨粗隆處。可是顧及李府情面,我只好如此。”樓北吟說着指了指自己的後腦處,讪笑一聲,“恕汀可是怪我昨晚不曾直言,駁了前些天才出口的壯志雄心,現在倒來挽面子了。”

曉舟珩點頭表示十分理解樓北吟的難處,畢竟自己也并非是不悅樓北吟昨晚的隐瞞,見他肯與自己來解釋,因而連帶他擅自進自己房裏的行為也勾銷了,心下道:蒙雪一定還有他事相告。

“今日其實我有一事想要告知恕汀。”果真聽那樓北吟道,“我是來告訴恕汀,何人是真兇。”

“何人?”

樓北吟猛然擡首,從窗外散進來的光線照出他精致的下颚線。樓北吟音色澀啞,目光定毅,唇片微動。霎那間,曉舟珩耳邊像是大風忽號,萬山撼濤;繼而又河清海晏,水波不興。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是雙線并行,主線是李曉二人,副線在下章開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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