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樓北吟見衆人似乎有所遲疑,便又重複了一遍:“玉英乃自盡而亡,六少爺與曾夫人大可寬心。”
衆人圍過去,看見了那團被樓北吟擲出的蜷在一起的黑色小塊:“這是甚麽?”
“舌。”樓北吟簡短地吐出這麽一個字,然後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塊手帕,擦去手上污垢,邊擦拭邊道,“大家見這女子姿勢怪異便覺得她是被人謀害,其實不然,這婢女是咬舌自盡,她欲将斷舌吞食,卻不巧嗆入氣管窒息而亡。她嘴裏喉部結了血塊,流出來的那些,就如八少爺所言,又是青石板又是下雨,便是毫無蹤跡可循。看她屍首僵硬程度,是今日死的沒錯,不過已有幾個時辰,而姿勢這樣怪異,下官估計……”
“下官估計她是後悔了罷,卻無法将誤食斷舌取出,活活溺斃而亡。”
“而頭後那個凹陷,應該是幼年時期磕碰而致,至于為何大家都不曾發現她有這樣一處缺陷,想必是平時她将發髻梳的高些,又在底下墊了些東西罷。”樓北吟命人去海棠亭那邊折了跟樹枝,撥開了玉英絲發,果然有一塊黑色的布塊,“因此,下官覺得她是了結了她自己。”
聽樓北吟這樣一說,在場之人無不唏噓。李韞奕長舒一口氣道:“罷了,多謝樓大人,玉英怎麽這樣想不開,來人,把她屍首好生安葬,再與她家裏遣一些錢去。讓兩位大人受驚了,還勞煩樓大人一探,李某招待不周,對不住。”言罷便向衆人施禮賠罪。
這邊曾夫人見李韞奕發了話,面色舒緩了許多,也道:“掃了兩位大人興致,妾身管教下人不周,真真對不住。改日尋個道士來做做法,真真晦氣。”
樓北吟道:“不敢,是呂大人方才與下官說,瞧着口嘴之處有異,下官才鬥膽上前一觀,若不是呂大人一言,這廂也發現不了。”
呂洪秋并不否認,捋一捋胡須,連道兩聲慚愧。
三人又是一番客套話,李韞奕便要領呂樓二人去往他處繼續用膳,行前向屈夜梁使了個眼色,囑咐婢子侍奉好曾夫人,又命侍從搬移玉英的屍首,最後才喚了一聲李終南。李終南也不覺有何不妥,答了一句随後便來。
衆人散去,曉舟珩并未與衆人移步前廳,想起昨日見到玉英後,問詢她的那一事,突然隐隐知曉為何玉英會惹禍上身,心下那種怪異的心緒又浮了上來。為了肯定自己的猜測,曉舟珩自覺很有必要近處一探玉英的屍首,一擡眼,發覺李終南不知何時已經在那屍體一側,心下詫異:“八少爺?”
李終南回望曉舟珩,瘦削面容愈顯慘白無色,半阖眼眸道:“絕豔先生怎麽不回去?”
“八少爺不是也沒回去麽?”
“也是。”李終南輕笑一聲,“絕豔先生在等我?”
“啊?”
“原來不是。”李終南故作恻然地一偏頭,“那絕豔先生家中可有人是仵作?會驗屍?”
曉舟珩氣結,這李終南拐彎抹角說自己低賤,礙于這人身份,曉舟珩只得悶聲道:“非也。”他真心實意覺得這李終南的嘴裏說不出甚麽好話,若自己與他在共處一處,不知還能說甚麽話來調侃自己,況且此處還是女眷居住的後府,過久停留亦不妥,于是曉舟珩回身便走。
“絕豔先生,你過來看。”李終南突然招呼曉舟珩過去。
聽李終南這樣一喚,曉舟珩只得硬着頭皮撤回步子,蹲在了李終南身邊。手執侍從那裏借來的燈籠,李終南身邊命幾個侍從先行下去,旁人畏他是八少爺,也只得照辦。見幾個侍從散去,李終南這才将玉英僵硬的屍體翻了過來,只聽玉英裙下一陣異響,李終南伸手就去揭那裙擺。
曉舟珩借着光一探,伴随着不堪臭氣,訝異到語塞:玉英光略微僵直的兩條腿中央,插着一根黑檀鎮紙,下-體像是受了數次猛烈撞擊,肉-芽猙獰,極為不堪。
曉舟珩瞥了一眼,胃中再次起了酸水,雖自己不是不曾見過死人,但這樣近距離看熟悉之人被搗爛的下-身,曉舟珩心中有難言的異樣。
他想吐。
李終南将那鎮紙小心抽出,用手微微一丈量,長有十一寸有餘,寬兩寸有餘,厚一寸有餘。待仔細看了上面所刻之字,轉頭沖曉舟珩道:“此志難絕,令尹擎天,絕豔先生,你千萬不要與我說,那歹人可是你的擁趸。”
自曉舟珩看見了那鎮紙後的臉色——雖然自己看不見,但是想必一定是極差的。
“那确實是小生的鎮紙。”曉舟珩盯着通體烏黑的鎮紙,借着火光,曉舟珩将鎮紙上刻的曉恕汀三字看了個清清楚楚,幾字喉頭艱難上下滾動了一下,似用自己才能聽見道:“不是……”
“我理會得。人不是你殺的,這樣自投羅網之事絕豔先生應該是做不出的。”李終南深深看了曉舟珩一眼,笑道,“若真是你,想必一定會有更萬全的計策。”
李終南的笑愈發讓曉舟珩不寒而栗,只聽李終南又道:“戲言而已,絕豔先生不必如此緊張。”
曉舟珩噎語堙塞,怎麽在這種情形下,自己自然不明白這厮怎還開得出玩笑來。
“你的鎮紙甚麽時候丢的?”李終南終于結束了這個令人難堪的話題,扭過頭去玉英身上摸索按壓起來,又認真思忖了片刻,最後手又探了探玉英的後勺處,複而又拿那鎮紙比了比,接着道,“玉英雖先天缺陷不假,可是其後勺處還有一處膿包,按照此痕跡來說,玉英是受此物重創致死。”
“午時我還用過,估計可能是我離府之後罷。”曉舟珩不知何時已丢了自謙之語,“我房上只有別紅一個婢子,叫她來問問?”
“估計她也問不出甚麽,我在食午飯之時,她就已經跟我房上的碧姍在外面繡花了。”
“所以那人看我房中無人,偷偷潛入偷了鎮紙去殺玉英?”曉舟珩手控制不住地顫起來,若是懷疑自己殺了玉英,自己被逐出府是早晚的事,可是,自己還不能離開李府。
“難講,你莫要着急。”李終南環顧四周,看見了不遠處的幾個未走遠的小厮往這邊探頭,“六哥不會把你怎樣,我方才不是說了麽,你去了教坊司。”
“你。”曉舟珩心頭不知翻起了甚麽滋味。
“就算我不提,一問守門侍衛與養馬小厮自然也能洗清絕豔先生的嫌疑。”李終南一笑,“要他還是不信,大不了問問與你一席同飲之人,也可作證。”
“不過,若是有人執意栽贓與你,那可就難說了。”言罷李終南又一掃玉英屍首。正面雖無明顯傷痕,但卻因石板上的積水,還是在面部與衣裙上沾了些水漬。玉英鞋底卻無泥污,僅僅面上附着了些參着灰末的草屑。李終南沖曉舟珩使了使眼色,曉舟珩暗嘆一聲,伸手将玉英鞋面上灰色粉末扣下來一些,伸至李終南面前。
李終南用手一探,又放在鼻下一嗅後,道:“怎會?”
曉舟珩不知李終南“怎會”二字從何而來,只覺背後吹來陣陣陰風,一股一股往自己長褂中鑽。望着玉英的屍首以及李終南凝重的表情,曉舟珩隐隐覺得這婢女之死有種陰謀的味道,這是自己萬萬不能插足之事,這廂只能啞聲道,“八少爺,還是報官吧。”
曉舟珩知道此言蠢且愚,但此時此刻,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身側專心觀屍的李終南并未應聲,曉舟珩想強迫自己鎮定,奈何腦中混亂如織,雙手顫抖根本不為自己所控。忽然一團溫熱覆上曉舟珩手心。
“絕豔先生。”只見李終南指尖輕觸着曉舟珩,“我在,你莫要怕。”
手心傳來的溫度似乎更加灼人了些,順着曉舟珩的經絡直抵心髒,那蘊了舒緩之力的溫度,讓曉舟珩平靜了下來,于是便鬼使神差地輕應了一聲。
李終南遂拉了曉舟珩起身,溫言道:“絕豔先生,我定會為你洗清嫌疑。”
見李終南還拉着自己的手,曉舟珩頗不自然,慌忙撤回手去,又移開步子站的離李終南遠些。
李終南輕笑一聲,也不再去管曉舟珩,又自顧自彎腰去探查甚麽。
曉舟珩立在一旁,又是打量了半響李終南,終還是忍不住問道:“八少爺,你單憑我衣衫上的味道便知曉我去了教坊司?”
李終南似乎沒有聽出曉舟珩聲音中的那份孤疑:“自然不是,我是随你一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