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三字一出,曉舟珩不禁駭然:“蒙雪何出此言?”
“其實也只是揣測。”樓北吟長嘆一口氣,“我不僅懷疑他是殺玉英之兇,亦是那鬼外子。”
曉舟珩腳下一軟,竟向後虛退幾步:“怎會如此?”
“這正是我與呂大人此次來李府之由。”樓北吟眼神一沉,望向他處,“其實刑部早已盯上李終南此人,礙于此人狡猾,苦于沒有證據,又不知那人深淺,此次來便是捉他個現形。”
“他是李府八少爺,怎會是鬼外子?那昨日那火又是怎麽一回事?”
想起昨日席上李韞奕的篤定之态,若那李韞奕不是裝傻,便是設個套讓李終南往裏鑽。不過樓北吟下一句便否定了曉舟珩的這番猜測。
“這也是問題所在。”樓北吟收回目光,“李終南确實是李府八少爺,我昨日稍稍問過六少爺,他的信物确實不假,可以證其身份。至于放火一事,尚不知曉。”
“如此。”
“因而這廂是更難辦了,我與呂大人盯他一路,看他往李府方向去,千算萬算,卻漏了這一點:沒想到他還真是李府八少爺。”
“那你與呂大人還要,這下如何,捉他……?”
樓北吟緊了緊拳頭:“要,勢必要。”
“你将李終南之事都告知六少爺了?”
“不曾。”樓北吟搖搖頭,“六少爺現還只當是例行商議。”
“等下。”曉舟珩只覺得頭暈腦脹,似乎昨日的酒全部上了頭,喉頭頓時又苦又腥,“那些舊案也是李終南所犯?他現在不過二十餘歲,這如何說的通?”
樓北吟似乎料定他有此問,答道,“李終南乃江湖中人,年幼便拜入江湖名家,無人知道他身手如何,我雖不敢确定那幾年前的案件與他有關,但幾日前的鎮江府一案,與他脫不了幹系,他确實是從鎮江趕回李府,不僅在楊府小住過幾日,且有人在楊府滅門那晚見過他。”
“還有生還之人?李終南去楊府住過?”一連串的事實震得曉舟珩腦中嗡鳴作響,俨然來不及反應。
樓北吟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确實如此,一個楊氏後人僥幸出逃,現在我已安置于金陵城內了。”
“想必那生還之人吉人天相。”
“然也,不過恕汀不必過于憂慮,雖李終南成為李府八少爺之事頗為突然,但我與呂大人已重新想好對策,只不過還需一些時日罷了。”
聽聞二人有應對之法,曉舟珩才略微放下心來,見曉舟珩放下些許戒備,樓北吟接着道:“今日與恕汀說這些也不為其他,只是提醒恕汀提防此人罷了,切莫惹火上身。”說罷,長輯一禮,便要離開。
正當樓北吟轉身準備出門去,聽得身後曉舟珩忙又問一句:“昨晚他殺人之由出于何故?”
“不知。”樓北吟側過臉來摸了摸下巴,緩緩道,“估計那玉英服侍未迎合他之心意。一為試探,二為本性罷。”
樓北吟從曉舟珩房中出來,臉上的笑容立馬撤了下去,如玉的面容上升起幾分複雜難言的神色,在曉舟珩房門口又停了半響,這才舉步離開。樓北吟急行幾步,忽而耳邊傳來嬌啼一聲,又聽聞一女子嗔道:“你是甚麽人?這麽沒有禮數,沖撞了小姐。”
待樓北吟回過神來,定睛一瞧,只見十六小姐李著月在婢女的摻扶下緩緩起身:“香弄,不得無禮,樓大人是府上貴客。”
緩緩站定,李著月離了婢女的手,她估計也沒想着能在此處遇見外人,手上小扇遮了半面頰,只露出一雙被雙羽蓋去的俊眼,沖着樓北吟袅袅一禮:“小女見過樓大人。”
樓北吟見狀連忙端起一張溫潤的笑臉,行禮賠罪:“十六小姐,對不住,樓某突兀,可是傷到了小姐?”
腰雖是彎下去了,樓北吟眼睛卻輕掃了一眼李著月,四目相對,樓北吟剛與那雙眼打了個照面,又匆忙錯開,腦海裏猛然躍出曉舟珩之前的一句詞來:睹軟玉香腮,娟娟。世人猶見憐,謬歡期。
也不知詞中所謂的那位佳人是不是如李著月這般袅袅婷婷的閨中女子,僅僅是那雙絕頂漂亮的眉眼,便足以對得起“世人猶見憐”幾字了。
“不妨事,樓大人可是要去尋我六哥?”
樓北吟似乎沒能聽見李著月這一句,道:“恕樓某不能奉陪,先行一步。”起了身便往遠處走去。
見樓北吟走遠,香弄忿忿一跺腳,“那個樓大人好生沒禮貌,明明是他先沖撞了小姐,怎麽到好像是小姐欠了他似的。”
李著月蹙了蹙柳眉,擡手止住香弄:“罷了,府上又是死人又是走水的,樓大人他們自然也是心急,前府人多眼雜,我們快些走罷。”
這邊曉舟珩聞樓北吟言罷,頓覺如堕煙霧。全不知道自己怎麽上的馬,如何出的府。本是豔陽天氣,曉舟珩自覺身處冰窟,一時間還沉浸在方才樓北吟那番半明半暗的警告中。這廂又因心神不寧,出了府才發覺騎得并非為自己的會意。跨-下之馬,乍一看毛色與會意差不多,但細細一看,皮色卻更為水滑鮮亮,曉舟珩摸了一把馬的鬃毛,深深嘆了一口氣。
一人一馬,伴着初升之陽,順着河岸慢慢踱去玉英家中。
玉英家在離李府不遠處名為寒薇莊的村舍,曉舟珩騎馬不出一個時辰便到了。
讓曉舟珩驚訝的是,根本就沒有見到玉英的家人。詢問一圈才得知這家人早于一年前便搬離此地,去往何處也是無人知曉。
撲了個空,這倒是在曉舟珩意料之外,沒得辦法,曉舟珩只得離開此處。
不過就在曉舟珩一低頭一擡眼的功夫,那匹馬,丢了。
聞尋周圍人半響毫無結果,曉舟珩這下只得自認倒黴,想必那高頭駿馬必定是府裏哪個少爺的,用盡自己所有積蓄都不一定賠得起。本身自己手頭都不寬裕,這下要更加拮據了。這廂只能先徒步回府,再去賠罪。然而丢馬還非曉舟珩此刻最頭皮發麻之事——才行了幾步出了莊子,就發覺自己被跟蹤了,而且,不止一個人。
反觀自己全身上下,除過一些散銀以及李管家給的幾張銀票以外,只有懷中揣着的一本書而已。曉舟珩掏出那書觑了一眼,朝野佥載方正四字楷書毫不客氣地折射着光線,引得曉舟珩一陣目眩——真真不應景。
不知對方具體幾人,亦不知為何要跟着自己,曉舟珩只得悶聲走路一刻不敢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曉舟珩只覺腿腳灌鉛,腦中也是混沌不堪,接近響午,曉舟珩頭上沁出甚多汗珠,擡眼望去便是一家名為玖春樓的酒樓,曉舟珩管不了那麽多,就算要死自己也非要去歇上一歇。
前腳剛一邁進,小二便扯着嗓子連叫三聲絕豔先生。
應是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曉舟珩只得硬着頭皮讓那大嗓門領着自己落了座。肆內衆食客推杯換盞,言語喧嘩,絲毫沒有注意到有甚麽不妥。
那群人自然也随着曉舟珩進入酒樓,借着餘光曉舟珩看清楚了,一共五人,皆是過目即忘的長相,坐于曉舟珩不遠處。
曉舟珩心下無奈,掩飾似地啜了一口小二端上的茶水,直直将嘴舌燙了個完全,再瞥那些人,似乎毫無要動手的意思。曉舟珩只得一杯一杯地喝着手中的茶水,少頃就只剩啃杯底茶漬,可是這廂都不見那幾個人動作,心感怪異之餘悄悄将手伸入懷中捏了捏那本早已被汗浸了個透的書,而這動作似乎給了那幾個黑衣人甚麽信號似的,五人跻身而動,掏刀直沖曉舟珩面門。
曉舟珩一閉眼,暗嘆一聲完矣。
染盡腥臭血氣的刀風朝曉舟珩劈來的剎那,曉舟珩聽不遠處一人輕拍堂中木桌,一陣陰冷之氣掃過的同時,曉舟珩的身子像是被何人推搡一下,即刻便向後倒去。酒樓衆人驚呼逃竄,吵嚷中曉舟珩又聞耳側一陣急促撥弦,接着又聽到幾陣慘嚎之聲。
曉舟珩微微睜眼一眄,兩道身影橫在曉舟珩前面,不由讓他一驚,黑衣執劍者,是李韞奕身邊的那位屈夜梁屈公子;緋衣抱篌者,是昨日缺席水煙湄小聚“金陵三傑”之一的皇甫褚。
方才追自己的五人正歪斜着躺至被劈得稀爛的桌椅上,喉間似僅有一道細口,七竅一股一股往外冒着血水,俨然毫無生機。
曉舟珩瞧見那一攤一攤的人血,随即耳鳴目眩,腳下不由一個趑趄,忙扶住身旁桌椅這才穩住身子。
“恕汀,你如何了。”皇甫褚從桌上跳下,将卧箜篌往身後一背,來至曉舟珩面前。
“無礙。”曉舟珩往皇甫褚背後一掃,“怎麽不見你的古琴?”
皇甫褚一愣,沒想到曉舟珩有這樣一問,随即道:“弦斷了。”
曉舟珩一嘆:“可惜。”
“還想留個活口的。”屈夜梁起身,去探倒地者的鼻息後,又略略往皇甫褚這邊一掃,上下打量正在談話的二人,邪魅一笑,“這天下誰能躲過皇甫公子的琅鳴指。”
皇甫褚好攜樂器,因他身上獨有的那種獨有秉性——比江湖人少的那一分不拘以及比世家公子又多的那一分俊逸,因而江南八府上到名門女眷,下到青樓歌姬都當他是自己的藍顏知己,從而豔事不斷。
除此之外,皇甫褚的琅鳴指法是這天下一絕,經過他之手的樂器好似開了光一般,柔時可愈痛緩疾,重時可殺人奪命。
曉舟珩自初次于水煙湄駐足便是由于那首流魚出聽,六馬仰聽的曲子,遂提筆寫下“亂纖繞梁,極世盡垩”一句,二人因此結交為友,繼而皇甫褚在這金陵城中便有了亂纖盡垩的美名。
聽聞屈夜梁誇贊,皇甫褚欣然抱拳,“過獎,這世間也無人能捱過屈公子的丹闕劍。”
屈夜梁一向神秘,但由于他那柄名為丹闕的名劍,及其快而不留行的劍法而有了桀傲蕩風之名。
酒樓中賓客早已作鳥獸散,一地狼藉,堂中只剩掌櫃的與幾個小二正瑟縮着躲在櫃臺後。
皇甫褚又與屈夜梁客套幾句後,話題又轉回曉舟珩身上:“恕汀,你招惹了甚麽人?”
曉舟珩搖頭,又揩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沖二人一禮:“謝過宇幸,屈公子救命之恩。”
皇甫褚本就與曉舟珩親近,便一擺手:“不妨事,不妨事。”那邊屈夜梁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曉舟珩平複下了情緒,理了理衣袖,這才對還在翻查死士衣物的屈夜梁道:“屈公子怎會在此?”
屈夜梁頭也不擡,手底繼續翻找着能證着幾個死士身份的證明:“六少爺不适,我與八少爺出來配一劑藥。”屈夜梁話音甫落,便見李終南一手托一紙袋,一手提藥紮,邁入了酒樓。那雙挑人的雙目似漫不經心地一掃地上幾人以及滿室的不堪,最後落在曉舟珩身上:“這是怎麽了。”
“有人要對絕豔先生圖謀不軌,皇甫公子便與我出手相助。”身側的屈夜梁應了聲,站起身子,十分自然地接過李終南手中的那一提藥,接着道,“查過了,沒甚麽自證身份之物。”
“哦?絕豔先生可是惹了甚麽麻煩。”
李終南的目光刺得曉舟珩不敢與之對視,也當他那句話有意揶揄,便勉強搖了搖頭。
不料李終南卻自行跨過屍首走了過來,先是沖皇甫褚自報家門問了好,之後又朝曉舟珩道:“絕豔先生可是剛從玉英家中回來,打聽到甚麽?”
曉舟珩體态極為僵硬,下意識後撤一步:“他們一年前便離了金陵。”
“為真?”
曉舟珩還是不敢看李終南的眼睛,嘴裏胡亂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怪哉。”李終南若有所思地望着曉舟珩,“那就勞煩絕豔先生去問問,這李府上最近可是誰與玉英有争執了。”也不管曉舟珩有沒有應聲,又自顧自道,“絕豔先生請自便。”言罷一揮衣袖,掏出些銀子來給了酒樓老板,便與屈夜梁出了酒樓。
“早就聽聞李府八少爺氣度不凡,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望着二人離去背影,皇甫褚道,“只不過與他與屈公子看來是舊相識此事,還出乎我之預料,我以為他只與六少爺要好。”
“嗯?”聽皇甫褚這樣一說,曉舟珩一怔,“宇幸何出此言?”
“恕汀不知道麽,屈公子雖是桀傲不假,但這拒人千裏的名聲可是滿城皆知。生得那樣一張招女子鐘情的面容,可在這金陵除過李府六少爺,旁人可是萬萬不能近他的身的。”皇甫褚笑道,“方才八少爺進門之時,屈公子卻幫他接手中物件,屈公子又不是李府仆役,這難道不是熟識的證據?”
想起昨日李終南問訊自己屈夜梁姓名時的失态,曉舟珩陡然生疑,還欲問下去,卻不料皇甫褚岔開了話題,道:“我便是随口一提,可能也礙于他是李府八少爺。先不說這個,方才那玉英是怎麽一回事?”
“昨日府上死了個婢女,我今天代李府去那婢女家送了些錢財。”
“恕汀,你甚麽時候與李府扯上關系了?看你方才對那八少爺敬畏的樣子,真真是一言難盡。”曉舟珩于數年前與文壇前輩寫過幾篇抨擊朝中官宦的文篇,誓死不與那些人為伍的曉舟珩居然與李府有所牽連,此舉頗有夤緣之嫌,皇甫褚确實驚訝。
也不怪皇甫褚不知,他已數月不曾回過金陵城,自然無從知曉自己入李府任西席一事,于是堪堪與之講了個大概,順便提及昨日玉英遇害,府內走水二事。言罷,皇甫褚不禁詫然:“恕汀,你還真成了李府上的仆役了,這世上活法如此之多,要得只守在李府嗎?你好歹也是個進士,你當年乃進士出……”
見皇甫褚又要提起舊賬,曉舟珩只得急急打斷:“我理會得,切莫再提此事。”
皇甫褚不依不饒:“你若不是躲西雲,便是在李府有了個相好的。”
“誇口,怎會。”
“你別當我是黃口小兒,你與西雲那事,旁人不知就罷了,你休要瞞得過我,如此也好,我就當你有了新的相好,叫甚麽名來?”
曉舟珩臉上不知覺的有些燒,不知為何腦中想起昨晩月色下盈盈觀屍的李終南,心下是又驚又悚,只得擺擺手:“你見我便說這些,好哥哥,你可饒過我。”
皇甫褚大笑兩聲:“這廂還害羞起來,罷了罷了,這次便放過你,改日一定要讓我見見。”
“好說好說。”曉舟珩臉皮極薄,雖平日裏不茍言笑,但其實最開不得情情愛愛的玩笑,此刻想快些結束這個話題,忽然想起樓北吟提到的鬼外子一事,于是道,“宇幸,你可曾聽過鎮江丹徒城中楊府滅門之事?”
皇甫褚臉色忽而一變,略略移開眼,聲音十分不自然:“略有耳聞,怎麽?”
“無事,我便是問一問。”見皇甫褚顧慮頗深,曉舟珩不明就裏,但又着實不好再問下去,只好與之又談幾句他事後,接着沖酒樓掌櫃賠了罪,正要擡腳出門,迎面又生出一條結實的臂膀,攔去了曉舟珩的去路。
作者有話要說:皇甫褚,字宇幸,初次提及于第六章,沒參加幾人小聚,說是去應天書院教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