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頭李終南與屈夜梁出了酒樓,二人此次出府既沒有騎馬亦沒有帶侍從。昨晚文山樓起火,李韞奕亦匆匆去現場一探,望着熊熊大火,僅僅留了一句“燒了就燒了罷”便怒火攻心,居然當着衆人嘔出一口血來。

幸虧李終南眼疾手快點了李韞奕幾處穴位,抑制住了那股火氣,忙讓婢女們扶着去歇下了。因府上郎中告假,只好讓李終南今日出府為李韞奕配些去肝火的藥來,只是不知為何屈夜梁非要與自己一同去。

李終南也不惱,任由屈夜梁跟着,一出李府,配了藥便在中街上買了好些個吃食,反正也是記在李韞奕賬上,何樂而不為。

此刻,在人潮如注的街上,屈夜梁的餘光一直牢牢鎖着身側慢悠悠剝菱角的李終南。

李終南每散淡一分,屈夜梁的眉間的愁色便更深一分。

良久,屈夜梁終于轉過頭來,眼中浸染了複雜的神色,遲疑道:“我怎麽不知道你是這般有耐心的人。”李終南笑而不語,只聽屈夜梁又道:“你手使不上力?”

不待李終南應聲,屈夜梁右手擒了他的腕子,左手伸出兩指去探李終南的經脈:“你這怎麽回事?”

李終南不答,欲掙脫屈夜梁的束縛,卻被其牢牢控住。見李終南絲毫不配合,屈夜梁眼中倏爾生起一陣暴戾陰氣:“誰幹的?”

“拜何人所賜,你不是也知道的麽?”李終南淡笑一聲別過臉去,似不願與屈夜梁離得這般近。屈夜梁一愣,松開了李終南的手腕,口中喃喃道:“我以為不是這般嚴重的,後來,我聽說很快就能好的……”

屈夜梁垂眸,嘆息幾聲,拿過李終南手中的袋子,替他剝了起來。

李終南深知那人誤會,卻也不解釋,難得見他有喪氣之勢,索性坦然受之,毫不客氣一口接一口吃着屈夜梁剝給他的菱角。

“終南。”屈夜梁喚了一聲,“方才我還未出手之時,你就在樓外了,為何不進。”

“屈公子。”李終南瞟了屈夜梁一眼,“你還是稱我為八少爺罷,若是旁人聽了去,指不定留下甚麽話柄。”

屈夜梁又嘆了口氣:“八少爺為何要回來。”

“我回來?我買完菱角自然要回來,我若放你一個人在那,六哥勢必要拿我問罪。”

“你明知道我指的并非此事。”屈夜梁躊躇一陣,似乎在尋找合适的措辭,“你要對李府做甚麽?”

“屈公子這句話問得好生奇怪,我一介病秧子能做甚麽。”

“你要甚麽?錢財?地位?你若離了李府我甚麽都能給你。”

“屈公子大方得緊。”李終南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卻在即刻間又收了笑臉,“若我要你的命呢?”

“給你也罷,若你答應我離開。”屈夜梁目光下逡,“十年了,你還是不能原諒他麽?”

李終南停下腳步,定定望向屈夜梁:“你說原諒何人?”

“我不管你憎惡何人。”屈夜梁微微揚眉,“你若對六少爺不利,我必将親手刃你。”

李終南聳聳肩,恬不為意,慢悠悠道:“身為李府八少爺,我自然不會離府,不過你若是要臯牢*我也并非不行。”

“你要我做甚麽?”

李終南一瞥屈夜梁:“尋個仵作給玉英驗屍,我想知道她具體是幾時死的。”

屈夜梁一愣,沒想到李終南竟是如此要求,沉吟片刻:“自然可以,只不過不可牽扯到他。”

“我理會得。”

屈夜梁又道:“我今日就會尋來。不過你還未答我方才一問,你可是知那幾個黑衣人在酒樓裏。”

李終南丢了一個菱角在嘴裏,吃得津津有味:“非也,我又非能掐會算的江湖術士,如何知道?”

“那你為何不進?”

“說來你也未必信。”李終南嗔怪似的睨了一眼屈夜梁,“在你尚未出手時,我在門外感受到一陣殺氣,但還未判斷來自何人,那殺氣便散了。”

“此話當真?那幾個死士如此厲害?”屈夜梁一陣詫異,偏過頭來凝視着李終南:“還是說皇甫公子在外游歷幾年竟到了這種造詣?”

“不是他們。”耳邊嘈雜的人群聲惘然若失,李終南瞳孔劇縮,輕咬下唇,似乎在回想方才那一瞬侵膚入骨的凜凜殺意。屈夜梁沒想到李終南會有這樣一說,亦是鎖緊了眉頭,不再言語。

二人便這樣一路悶着聲回了李府,屈夜梁親自去後廚煎藥,而李終南去了趟昨日着火的文山樓。也不知怎麽的昨日火勢及其之旺,即便挨着湖,也燃了整整一夜,還裏裏外外将文山樓燒了個幹淨。空氣裏燃燒後的氣味,還是讓李終南頗感不适。

情秾湖的一角被建造李府的匠人修成了細彎水流,死水成了活水,折入山石亭榭座下,蜿蜿蜒蜒繞盡了整個李府。湖面波光粼粼,引得李終南無限遐思——

放火燒樓,此招雖蠢,卻甚是厲害。

混淆視聽,掩人耳目,聲東擊西還是故意為之?

“蒙哥兒。”正當李終南心事正濃,忽而身後傳來細不可聞的一聲。

“不是說過,白天你我不要碰面。”李終南并未轉身,依舊盯着化為灰燼的殘敗樓宇,“那個名字也不要再叫。”

“呀,此處就你我兩人,怕甚,何況這全府上下都圍着你六哥團團轉,哪裏顧得上我?”

“府中人多眼雜,你還是小心點罷。”李終南輕咳一聲,“昨晚那位姑娘可是送回樂坊了。”

“蒙哥兒。”樓北吟笑嘻嘻湊到李終南面前,“自然是了,我辦事你還不放心。”

李終南看了看樓北吟,哪裏還有昨日穩妥的樣子,略一點頭:“自然放心。”

“我這假冒官員的戲碼還要持續多久,李府中人各個難纏,我是快應付不來了。”樓北吟一癟嘴,居然露出幾分孩子氣的樣兒,“蒙哥兒,早知道楊府要出事,我就不随你來了。”

李終南道:“我理會得,你我俱不能未蔔先知,怎會知道那幫人那樣快就查到了楊府。迫于無奈你我只好出此下策。”

“想不到跟着咱們一路的那個書生居然還是個京官。”樓北吟道,“咱們二人是吉人有天象,也不知那人現在如何?”

“你二人交換身份,也算是天意。”李終南道,“雖不知他借你身份入楊府有甚麽要緊事,希望他已辦妥。”

李終南一頓,又接着道:“鬼外子一事你可是告訴絕豔先生了?”

“那是自然,誇大了不少。”樓北吟拍了拍胸脯,“我還借機去他房內看了,看見他正忙于編纂的書卷,消息沒錯,他就是左丞相鐘不歸派來監視李府的公筆吏。”

李終南微微蹙眉:“你怎貿然進入他房內?絕豔先生生性多疑,你可不要被他試探出甚麽來才好。”

樓北吟揚了揚手,漫不經心道:“怎會,我此番入他房內,那書卷還來不及收,怎還會放心思在試探我是何人之上?”

“不然。”李終南道,“他可曾說過奇怪的話讓你接?”

樓北吟一愣,突然想起些甚麽,不敢再看李終南的眼睛,讪讪道:“好像是有,讓我對對子,我忽悠過去了,想來也不是甚麽大事。”

李終南面色忽而沉重,伏耳低言道:“他讓你對甚麽?”

樓北吟見他收了笑臉,自知闖禍,于是老老實實将當日情景複述一遍。

“大意!那是樓北吟進京面聖時所作的名句!你怎能不知!”

“我如何知道!”樓北吟也來了氣,“蒙哥兒,你講些理罷!我就是一覓貼兒*,哪裏知道誰是誰!當初還不如讓我來當這個八少爺,你當這個京官。”

李終南聞言這句氣話後有些忍俊不禁,氣也就消了:“罷了罷了,既然他已經起了疑,我日後便看住他。你可不敢以後這樣亂來,這個李府八少爺只有我來扮才扮的像,這些日子你就裝好你的京官罷。”

“好罷,你與他相識那麽久,自然還是你最了解他,我也就是随意一說。我看那呂鴻秋也不是甚麽善茬,整日問我以前那個玉笙寒如何,我哪裏知道誰是玉笙寒,之前關于那人的事還都是從你這裏聽來的,我只得編着話搪塞他,你再不快些我怕不是要瘋。”樓北吟又小聲嘟囔一句,“還有那個甚麽絕豔先生,真是礙事,你這廂拉他下水,可是能助咱們成事?”

“然也。”李終南點頭,言罷盯着樓北吟又看了半響,“你倒是機靈,不過你怎知他要去文山樓。”

“誰去文山樓?”樓北吟摸不着頭腦。

李終南眉峰一挑:“文山樓的鑰匙不是你偷的?”

“我為甚麽要偷文山樓的鑰匙?”

“絕豔先生昨日問玉英借過文山樓的鑰匙,玉英卻說那鑰匙不見,我倒以為是你拿去了。”

樓北吟略一思索:“原來如此,鑰匙并不是我偷的,原本還想問你昨日那火可也是你計中一環,這下看來你也不知情。”

李終南道:“我确實不知情,起火原因屈公子還在查。”

“難不成還有人與我們在尋同一樣東西?”樓北吟道,“會不會有人已捷足先登。”

“不會,若是誰要那東西,只有公筆吏了,若他是公筆吏的話。”李終南從樓北吟身上撤回目光,暗自思忖片刻,又道,“我要看到那些書卷才行。我改日叫他出來,你去拿幾卷書來與我看看。

“好說,這才是我的老本行。”樓北吟爽快應下,一轉身,便從李終南的視野裏退了開。

見樓北吟離開,李終南心下一哧,也離了文山樓,步行幾步,擡手喚來了一個婢子:“六少爺現在在何處?”

回觀滿是狼藉的玖春樓,神态各異的四人坐于堂中唯一免遭劈砍的桌上,正幽幽品着茶。可能是掌櫃的受了驚,茶葉是茶葉,水是水,泾渭分明的厲害。

曉舟珩歸府心切,随意呷了一口,望向對面二人:“民瞻,東叱。”

身着官服的禹泊成舉着茶盅一飲而盡:“若是有酒就好了,可是我還在當值,可惜可惜。”

“待你下衙,你去打些酒來,你我一醉方休。”韓鐵衣也是仰首猛幹茶水,接着又用袖口擦了擦嘴,似乎真的是一杯醇香好酒下肚:“曉老弟,皇甫公子來不來?”

韓鐵衣幾年前來金陵,因一路風餐露宿,衣冠不整又操着異鄉口音,碰巧撞上了當時尚未成為總捕頭的禹泊成正在緝拿犯人,二人互不相讓,在夫子廟打過一架之後,不知怎的莫名成了至交好友,又因這兩人皆未成家,俱無父無母,于是蛇鼠一窩,住往一處去了。

還不待曉舟珩與皇甫褚應聲,禹泊成訝道:“怎是我打酒,方才不是你輸了麽?”

曉舟珩一扶額:“你們又切磋武藝了?”

“非也非也!”禹泊成連連擺擺手,“賭局而已,方才我與韓大哥看見皇甫公子行色匆匆,韓大哥便說皇甫公子要去見哪個美嬌娘的,我說不然,後來便發現皇甫公子一直在跟着你。這才發現他是來見你的。”

韓鐵衣幹笑兩聲,插進話來,“本來我和民瞻都要走了,卻是見了人往外跑,說是殺人了。”

曉舟珩面露訝色,轉頭看向皇甫褚:“宇幸?”

皇甫褚局促一笑,卻避了曉舟珩探尋的雙目:“去書院路上湊巧看見那些人跟着你,沒想到真動手了。”應天書院與此處不但不順路,而且可是一個朝北一個向南,曉舟珩聽着皇甫褚蹩腳的借口,不由疑惑更深。

禹泊成并未察覺二人之間的微妙情況,一拍桌子,豪言道:“恕汀,不必憂慮,我和韓大哥定會查明真相!這金陵城便沒有我禹民瞻抓不住的犯人!我倒是要看看誰要取我摯友性命!”

曉舟珩笑得勉強:“有勞。”

這時在附近巡邏的幾個衙役聽到動靜也紛紛趕來,在禹泊成的指揮下,那幾個衙役推着車準備将那幾具屍首帶回衙門裏。走前禹泊成還拍着胸脯再三保證,不出五日定會給曉舟珩一個答複。辭別三人,曉舟珩在原地等了片刻,見皇甫褚并無解釋之意,反而比禹泊成與韓鐵衣走得更為灑脫,搖頭感喟不已,帶着那年亂纖盡垩的殘影回了李府。

曉舟珩才回李府落下了腳,水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那邊就來了一個婢子,欠了欠身子:“六少爺請絕豔先生在正書房一會。”

“好,小生這就過去。”曉舟珩沖那婢子一點頭,心下已經明了李韞奕定是會與自己說昨晚玉英那事,索性也不怕了,起身便要與其前往。

二人随着長廊步行至院中柏樹之時,身後隐隐傳來嘈雜之聲,曉舟珩正欲回頭一探,只覺袖口被人拽了一下。

曉舟珩一低頭,發覺居然是二十小姐李隴莎。

李隴莎雙眼漲紅,像是才哭過。

作者有話要說:臯牢:收買。

覓貼兒:街上的扒手。

曉舟珩讓樓北吟所對的詩句于第五章提到。

禹泊成,字民瞻,金陵總捕頭,曉舟珩好友,初次于第一章提到,在城中散盡曉舟珩與十六小姐李著月相好的謠言。

李隴莎,李府二十小姐,初次于第二章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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