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宋岩

小九跟在麒麟身後，走在荒無人煙的沙丘裏。

離那個村落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她不明白麒麟為何不駕雲而選擇步行，他那樣有強迫性潔癖的神仙，縱然不在乎長途跋涉的勞苦，恐怕也受不了這滿身的塵土。

那一身潔白的仙袍，走在風塵最甚的沙丘裏亦耐不住，下沿已經變成土黃色，滿身灰塵，亦不像往常那樣潔白光亮，纖塵不染。可麒麟好像一點兒也不在乎，小九想起那次在柳府，只是看到只蛾子就弄地天地變色，而如今滿身塵土肆意，臉上身上頭發裏都未能幸免，他竟不用仙法清理，臉色也安之若素，不禁覺得奇怪。

小九自己也是髒亂不堪的，習慣了風裏來雨裏去的她并不在乎這滿身滿嘴的沙土，卻依舊耷拉着腦袋，顯得有些打不起精神。兩人都沉默着，誰也沒有打破沉默的意思，氣氛也并不凝重尴尬，因為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麽。

小九心情不佳，因為用完膳後，這位上仙和自己就是否要查清宋岩所在一事産生了分歧，麒麟沒有興趣管別人的閑事，況且，這還和妖族相關為了一個凡人而引起兩族的矛盾，他懷疑小九的腦袋是不是泡在蓮池裏進水了。而小九則是因為答應了容娘，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走一遭。

麒麟不認同，卻又偏要跟着去，于是造成了如今的僵持。

無人的沙丘上只有一道腳印，天地間仿佛只餘他二人，寂寥空闊，小九看着前方身影，覺得麒麟真的變了很多，有種我行我素的無畏，又有種獨斷專行倔氣，真像那一世不羁的楊疾。這番肆意，是他長久清修的禁忌，但究竟為何而生，他似乎永遠也不會告訴自己。

雖然小九覺得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也挺好，可終究還是忍不住想說點什麽，于是走了一段，還是問麒麟：“為何不駕雲？”

“駕雲會被若白發現，”麒麟沒有回過頭，語調如常，“他最近管得有點多。”

“可是他不是你上司嗎？就如我和我師傅，若是他不許的事，我應該也不會做，若是我想偷偷摸摸，他應該也發覺得到。”小九說。

“我們如今的關系要複雜些。”麒麟說。

“哦。”如何複雜一些，她想她是不必問的，問了八成也得不到答案。但麒麟真的是變了，這種改變讓她隐隐地開心，也隐隐地擔心。

事實上，麒麟也并不是要躲避若白的，比若白更棘手的，是他身後的夜淨。

夜淨總有一只眼睛分出來盯着麒麟，不是保護他不被魔族發現，而是在必要的時候取出青冥劍，保障劍的安全，而青冥劍早已與麒麟融為一體，怎能被取出？無非是先讓麒麟元神消散，再為劍另尋宿主罷了。

望着前方在漫天黃沙中固執地低着頭行走的小九，麒麟心裏陡然生出些溫存。只想再多陪她走一程，這樣，他随時會衛劍身亡的生命，總會變得有快活一些。

漸漸的，眼裏有了綠色，也有了人聲，來來往往的旅人，商客，行色匆匆，麒麟換掉了那身原本白地發亮，如今卻灰白不分的仙袍，穿起貼身樸素便裝，他們淹沒在衆人裏，像兩個普通的路人。

然後，終于在陽光最熾烈的中午，小九和麒麟遇上了一汪泉水，小九早已口渴難耐，麒麟不緊不慢從衣服裏拿出一個竹筒，挽起衣袖去泉邊取水，帶回來給小九喝。

“謝謝。”小九掩不住笑，“你如今可真像一個凡人，動作，用的物品，都像。為何不用仙法？”

“也許我比較适合生活在人間。”麒麟想起在陽世生活的短短數年，那才是最放松，最快樂的，現在想起來，嘴角還溢着甜味，比若白的蟠桃更甚。也許他骨子裏原就有楊疾的那種自由無畏，只不過修仙久了，連自己也忘了。

“你只是在仙界呆地膩了。”小九笑道。

坐在他們旁邊一對年輕的夫妻帶着兩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也在此處歇息。丈夫将汗巾子沾濕了包在妻兒頭上降熱，麒麟也似模似樣地照做，小九頂着個碩大的“帽子”問麒麟這是什麽，麒麟自己也說不上來，小九還是乖乖戴着，兩人相視而笑。

歇了一會兒，麒麟站起來，像普通凡人一樣問路，打聽此處情況，問過路的人有沒有見過宋岩，顯得忙碌且笨拙。

他真的是在仙界呆地太久了，小九坐在一旁，心裏輕輕笑着。

走了兩天，才終于又到了那個荒村。

兩天裏風餐露宿，白天的荒漠一覽無餘全是黃沙，夜裏漫天的星光蓋在身上，這種景象，走遍天南地北抓鬼卻從來是循着氣味悶着頭狂奔的小九從未留意過。

荒村還是那樣偏僻荒涼，有宋岩的氣味，卻不見其人。

“你說宋岩去了哪？”小九依舊一間接着一間找去，可屋子全是空的，除了偶有烏鴉飛過，落下一兩聲蒼涼的鳴叫，再不見其他活物，也再沒有別的聲音。

“此處妖氣甚重，宋岩隐在妖氣裏了，常人看不見。”麒麟說。

小九看着屋裏散落一地的破損衣物，皺眉苦思，“宋岩是不是真的和狐妖相好了……”

“管他呢，只要不是和你相好了。”麒麟站在屋外打量着四周的情況，一點兒不覺得這不經意的話會在小九心裏打響一個多麽天崩地裂的雷。

小九一頓，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僵硬地轉身去看麒麟，卻只看到一個淡淡然的背影。

又找了幾家，就在小九苦尋無果，內心焦急之時，麒麟突然厲聲道：“要跟到什麽時候，出來吧。”

小九随着他的目光朝不遠處的一個土屋望去，屋檐下出現一只白狐的身影，白狐自知被發現，便邁着輕巧的步子，朝他們走來。走到跟前變成人形，方知是媚黛。

“從什麽時候開始跟着的，我為什麽沒聞出來？”小九提高了警惕。

“從踏進妖界開始，”此處妖氣集結，說是妖界一點不為過，“放心。”麒麟的聲音讓人踏實。

媚黛帶着哀喜莫辨的神色，深深朝二人一伏，并沒有開戰的意思，也全然沒有殺氣，“你們果然還是來了，看來宋岩，是藏不住了。”

“我只想知道他是死是活，是否看過容娘的家信。”上一次對自己痛下殺手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小九知道媚黛雖然任性，卻不會毫無緣由地起殺意，這個秘密，看來對于她來說非常重要。

“我很識相的，你帶了個好幫手，我這下打不過了，”媚黛朝麒麟笑了笑，“那麽你要見宋岩，就只好讓你見了。”

随着狐妖話語落地，周遭立刻變了一副模樣。荒無人煙的村落立即變成了熱鬧祥和的農耕田舍，土屋裏傳來人們的歡聲笑語，幹涸的農田長滿了稻谷，生機勃勃。光屁股的孩子瘋鬧着，屋裏屋外跑來跑去，婦女們在太陽下曬谷子，剝玉米，互相道着家長裏短，男人們提着耙子從田地裏歸來，嘴裏哼着愉快的歌聲。

就在這夕陽落盡的歌聲中，小九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懷裏攜着他嬌小的妻子，從遠處田埂裏走來，兩人有說有笑，臉上洋溢着幸福。

“宋岩？”小九一臉詫異。

媚黛點了點頭，“貨真價實的宋岩。”

“容……容娘……”小九不敢相信，眼珠子都幾乎要瞪出來。

那嬌小的妻子分明是容娘，眉宇間年輕人婦的善良嬌羞，不甚美麗卻異常溫柔，仿佛永遠都浮着一層霧氣的眸子，笑起來能讓所有人都感覺到她為人|妻的幸福。這個女人讓人覺得，溫順柔善的氣質，是可以勝過天生麗質的相貌的。

和地府見到的容娘一樣，一樣的感覺，讓人心生暖意，亦心生憐惜。

這裏就像世外桃源，和睦的人們，欣欣向榮的村舍，一臉幸福的宋岩夫婦，除了宋岩的氣味，一切都毫不真實。

小九看得怔住，知道二人走到自己跟前。

“你們是來找人的嗎？”宋岩開口問道。

“阿岩，他們是我娘家的遠親。”不等小九開口，容娘便出面解釋，“來，我們屋裏說話。”

說着，就挽起小九的手往一處紅磚黑瓦的屋子走去。

宋岩一聽是娘家親戚，便高興起來，“原來是自家人，想必一定有很多話說，快快進屋，我去把後院裏養的母雞殺了，給你們做飯菜。”

“嗯。”容娘目送宋岩快步走進後院，臉上的幸福根本藏不住。

這分明就是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夫妻，住在山裏一處民風淳樸的村落，丈夫孔武有力，體貼入微，妻子嬌小可人，善解人意，就連小九也不禁羨慕，如果，她沒有聞出容娘的狐貍氣味，看到她身後的狐貍尾巴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