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鐘情
蕭恒十歲的時候, 程柳枝已經搬了過來。
這位師兄既不修仙,也不習武, 每天舞文弄墨, 連小番薯和胖土豆都是他的畫中物。
一日, 程柳枝見着穿着青色長衫, 将綢緞長發高高束起的宋凝清,不由叫住了他。
“宋師弟,有空來我屋裏坐坐嗎?”
宋凝清挺有空,就去了。而宋凝清去哪,蕭恒自然是要跟去的。
然而沒發生什麽蕭恒誤以為的,程柳枝要搶師兄的事。
程柳枝讓宋凝清在他院子裏, 最好坐在那顆盛開豔極的桃花樹下, 看也好,練劍也罷, 只要待一個時辰就好。
蕭恒便走到程柳枝桌前,看他毛筆沾了墨水,飛快在宣紙上描繪起來。
那淺粉豔紅的桃花,青色長衫的秀雅青年, 與他綢緞般黑色的長發, 就在程柳枝筆下一點一點畫出, 蕭恒微微張着嘴,又轉頭去看乖乖坐在桃花樹下看的師兄。
“好看嗎?”程柳枝問。
蕭恒點點頭, 師兄自然是好看的。
蕭恒又摸摸自己的胸口, 覺得心口莫名升起熱意, 便朝程柳枝看去。
“你的畫,看起來怪怪的。”
程柳枝嘿嘿笑了,手指輕點這畫上的秀雅青年。
“你師兄啊,生着妖精最喜歡的樣貌,性格又溫柔可親。而他又總是一副呆樣,對他有意的人,就覺得自己加把勁就有機會了。”
程柳枝又說,你師兄畫在畫上,就是值得珍藏的畫中仙,站在人群裏,就是他人心中的良辰美景。
“你畫這畫做什麽?”蕭恒問。
“給我的話本做插畫啊,這次就寫個呆頭鵝生與狐媚妖精的故事吧。”
程柳枝搖頭晃腦,卻見手下的得意畫作被蕭恒一把拿了,塞到袖中轉身就跑。
“哎呀,你這胖娃娃!你幹嘛呢!”
程柳枝急忙追上去,可蕭恒敏捷得很,三兩下便跑到宋凝清背後躲着。
蕭恒氣呼呼說着:“我的師兄,為什麽要給別人看!”
如今蕭恒長成少年,他像是稍微明白了自己以前無理取鬧的理由。
我的師兄……為什麽要給別人看?
若他成了別人的畫中仙,別人的良辰美景,那蕭恒呢?蕭恒去哪?
蕭恒知人言時,身邊就只有父親。父親溺愛他,他那時覺得自己可以得到一切。父親一朝去世,他心中凄惶,身邊只有宋凝清。
父親讓他來桃花落修行,足有自保之力。可若這“力”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之人,又有何用?
當日父親灰飛煙滅前,在蕭恒耳邊輕言“不需為我報仇”。蕭恒點頭應是,翻身便想把那害了父親的人找出來殺了。
修仙人時常愛說放下。桃花落的人卻說,應當。
桃花落實在不像修仙門派,人人至真至誠。比蕭恒小時在蕭家見過的,那些張嘴就讓父親給予好處,不給便背地使壞的叔伯好得多。
白老祖教他劍法,只要不用上邪道,随意他去做什麽。宋凝清要他當好孩子,卻從不阻攔他為父報仇,并說“師兄幫你”。
時間一天天過去,在蕭恒睜眼擡頭,永遠有那溫溫柔柔的師兄相伴。
徒然聽到宋凝清有可能與他人在一起,年幼的蕭恒惱怒非常。這人明明要伴着他,他們之間怎能跳出個別人?
這念頭随着蕭恒長大而越演越烈,他心中時而擔憂時而憤怒,直至今日,那可男可女的鲛人,讓蕭恒心中的憂慮落到實處,讓他瞬間亮了劍。
蕭恒之劍至今未曾取名,無名之劍縱有鋒銳,而不具劍神。可在蕭恒使來,只要他有一往無前,一斬即殺之念,便是凡鐵亦能絕殺!
阿妙見着眼前這劍與擂臺上的不同,帶着洶湧殺意,不由瞳孔一縮,正要縱身躲避,在他身前卻有另一柄雪白長劍,與蕭恒之劍相接!
然這把劍不為退敵,只為安撫。宋凝清手持白虹,将蕭恒之劍輕輕往後挑去,蕭恒見着身前突然出現的宋凝清,手掌連忙用力握劍往回一收!
鋒銳劍氣将蕭恒身後的桃花樹,劈成兩半,大樹轟然倒塌之聲,引得桃花落衆人圍觀。
白秀也好奇地探頭去看,卻見那桃花池塘邊,站着宋凝清與他的美人師弟,還有一個……穿着北青蘿弟子服的男人?
白秀揉揉眼,用力去望,那赤|裸的上身确确實實是個男人的樣子。
“這位師妹,你們北青蘿也有男修嗎?你看我怎麽樣?”
桃花落的一位弟子問道,臉上蕩漾着春笑。
“我也是第一次見,不好說啊。”
白秀自己也如風中落葉,飄飄簌簌,連忙順着石階走了下去。誰知剛下去,便見那紫衫男子轉頭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個熟悉的微笑。
“阿秀。”
白秀腳下一個踉跄,見着這熟悉的臉,心中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居然不是她的好姐妹女變男,而是……以後還能借阿妙的水粉胭脂嗎?
不好辦啊……
白秀深沉地想,便見那美人師弟似乎對着宋凝清生氣了。
宋凝清想正色與蕭恒說,見蕭恒氣鼓鼓的臉,聲氣又軟了下來。
“有話好好說,既已下了擂臺,就不該對人拔劍。”
蕭恒一把将宋凝清拉過來,指着在一旁嘿嘿笑的阿妙。
“你聽明白沒有!這女……男的這樣說你,你竟不生氣?!”
宋凝清想了想,便朝蕭恒附耳道。
“這阿妙……師兄,怕是有些瘋魔,才盡說胡話。我請熟識的師兄弄些符水給他喝,怕是就好了。”
聽着宋凝清這話,蕭恒知道他未把阿妙放在心上,可心中仍是憋着一股氣。
“你再這樣!再這樣迷迷糊糊……”
“這樣?”
宋凝清歪頭重複,一派天真純然。
“再這樣你就要嫁到這妖精家去了!”蕭恒怒吼。
此話一出,站在人群裏圍觀的程柳枝舉起手中話本,悄聲道。
“蕭師弟是看了我的話本。”
聽着蕭恒的話,阿妙忍不住噗哧一聲笑起來。
“不錯,嫁到我家來吧。”
宋凝清看着阿妙笑得花枝亂顫的模樣,心想這魔怔符水大約不夠,可能還得挨雷劈。
見着蕭恒似乎要氣成個球的模樣,宋凝清便安撫道。
“師兄哪也不去,陪着你吶。”
随後宋凝清朝各位圍觀的同門,與北青蘿的師姐妹們躬身。
“一些小事,各位散了吧。”
其他人能散,白秀是不能散的,她跑到阿妙身邊,又因對方赤|裸的上身,而捂住眼睛。
“怎麽說變就變了呢,這瞧着多不好啊!”
白秀從乾坤袋中扯出一件鬥篷,雖仍是女式的,但到底遮掩起來,瞧着還能看了。
阿妙轉頭看向朝他走來的宋凝清與蕭恒,蕭恒将宋凝清隔開,連道別都不許他說。
“阿妙……師兄,告辭。”
宋凝清仍朝阿妙拱手道別,蕭恒則冷哼了一聲。
阿妙則在蕭恒與他擦肩而過時,輕聲道。
“知道為何你說什麽,凝清都不當一回事嗎?”
蕭恒轉頭看他,阿妙垂下纖長的睫毛。
“因為你想扒住他,卻只會當個孩子。”
宋凝清已走到石階之上,看蕭恒還未回來,擔憂他們又吵起來,便揮手叫蕭恒過來。
蕭恒靜靜上前去,宋凝清如他年幼時,一樣去牽他的手,蕭恒掌心一滞,仍是順着宋凝清往前走去。
見那二人走遠了,白秀才緩步上前,神色有些憂慮。
“我雖知你未分化前,能選擇性別。可你已過了三百歲,如今再變,是真要做男子了嗎?”
“嗯。”阿妙點頭。
“師父那如何分說?”
“若要将我逐出門派,也是應該。”
白秀想着怎麽可能,搖搖頭正要開口,便見石階上緩步走來一個稚齡女童。
穿着雪白繡着青色蓮葉的春衫,朝她二人行禮。
“師父請阿妙師姐去見她。”
白秀則走到石階上,摸摸女童的包包頭。
“奉雪,阿妙師姐還要換身衣裳,你回去回話的時候,回得慢些好嗎?”
“好的呀。”
奉雪點點頭,便真的一步一個腳印,慢悠悠地往回走,路上見着蝴蝶和倉鼠,還跑去追趕,想來不會太快。
阿妙則披着鬥篷與白秀同行,邊走邊道。
“來之前我為凝清做了衣裳,想尋個機會送他。只是現下想來,那衣裳未免也做得太大太寬了些,凝清穿不上,與我如今正合适。”
白秀微張檀口:“你竟是早有預感?”
“……誰知道呢。”
阿妙與白秀踩過一地淺粉落花,往前走去。
蕭恒與宋凝清往家裏走時,蕭恒一路無話。宋凝清習慣了,便指着路邊的花草,與飛過的靈雀逗蕭恒說話。
有路過的師兄弟們笑話宋凝清,蕭恒都這麽大了,還當娃娃呢。
宋凝清笑着不答話,蕭恒則越發深沉,只顧低頭看路。
待回了家中,蕭恒便放開宋凝清的手,自己進了卧房。
“小恒?又生氣了?阿妙……師兄,應當沒有惡意。”
“我知道。”
蕭恒在房中回答,随後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
“師兄今日陪我辛苦了,”蕭恒聲音頓了頓,“請歇息去吧。”
“……哦,哦。”
瞧着蕭恒沒鬧着要宋凝清哄他,耍賴地牽着他的手,還有些不習慣。
宋凝清想了想,便轉身回了自己的卧房打坐。
待到夜裏,宋凝清睜眼時,蕭恒已把兔子送來的食盒在石桌上擺好。
兩人安靜地吃了飯,蕭恒手指拈着落在手裏的一片落花,輕聲叫宋凝清。
“師兄。”
“嗯?”
宋凝清擡頭,夜風忽起,搖散了一樹桃花,宋凝清肩膀與發上,都沾了豔色的桃花。
蕭恒擡頭替他将沾在發上的落花取了,攥在手心裏。
“我明年就十四歲了,”蕭恒手中的落花被他捏出了花汁,“山下人家裏,十四歲結親的人亦不少。”
“我知我平日确實不好。”
“小恒?”
宋凝清聽着蕭恒突然這麽說,眉間微微皺起,不知他為何說這些話,讓人平白有些難受。
“因為師兄對我太好,我便想着,若我一直是個娃娃,師兄是不是會像以前一樣哄着我,護着我,只看着我。”
“可我到底貪心,這樣仍是不足。”
蕭恒将手中已被捏爛的落花扔到地上,氣息短促又緊張。
“我今日生氣,是那鲛人說了我想說的話。”
“我大了……我想護着師兄。”
蕭恒透過宋凝清的肩膀,看向自己的卧房。
“我知我還小,師兄已見過許多人。他們……也許比我好,可我,我……”
蕭恒深吸一口氣。
“我今日在卧房裏翻出了一樣東西,可我現在還沒有資格給你。”
蕭恒擡起頭,對着宋凝清一臉希冀,少年琉璃般透亮的眼睛裏,像藏了萬千星辰。
“師兄,你能不能……等我長大?”
院落外,程柳枝寫完了今日的話本,心情舒爽地拿起一旁的月琴,随手彈撥,嘴裏荒腔野板地唱着。
“少年他知慕少艾,少年他知情相許。”
“只是鐘情,他之鐘情……”
“誰人聽他,誰人有情,誰人與他共看秋水,接他一支并蒂連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