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容
北青蘿的姑娘上去又下來, 擂臺之上,唯有蕭恒還站在那裏。
擂臺下的仰慕北青蘿姑娘的桃花落弟子們, 大聲叫喚着。
“他累了他累了!再上一個就行!我來我來!”
其中一個桃花落的師兄興沖沖地想上前, 站在臺下的宋凝清便上前一步, 一派春風細雨的笑模樣。
“這位師兄瞧着興致很高, 那邊擂臺還空着,不如我們上去聊聊?”
……聊什麽?
眼見着宋凝清手掌往背後伸去,手掌輕握背上斜背的白虹劍柄,平日喜好煉丹,從不練劍的師兄退了。
“我說你們這些人,整天打打殺殺!受了傷記得跟師兄拿藥啊!”
宋凝清看着師兄退去, 不由笑了, 随後轉頭看向擂臺。
北青蘿的師姐妹們也不欺負小孩,不是給蕭恒吃靈藥, 就是在一旁等他調息,有境界高過他的,則會壓低修為,與之一戰。
蕭恒則越戰越勇, 對敵厮殺與他劍道相合。宋凝清看着他的劍招一開始總會有片刻凝滞, 但在戰勝第三個人之後, 漸漸大開大合,劍招圓融。長劍如生在他手中, 揮灑自如, 随着蕭恒劍勢加快, 原本想要稍微教訓的北青蘿等人也不由正了臉色。
“當他是孩子,就會像我那天一樣輸了。”
阿妙提醒,白秀則驚訝看着阿妙,那日她沒在擂臺下觀望,而是去廚房找蓮藕炖排骨吃,竟然沒看到。
而好不容易回來了,就現場觀摩了阿妙性轉的那一幕。讓人心神俱震,無法再思量其他。
“咦?你竟輸了?”
“……想笑就笑吧。”
白秀立刻就捂着嘴噗噗笑了,随後她咽下最後一口蛋黃酥,把手上沾着的酥皮渣拍了拍,拿起茶幾上的茶水一口飲幹。
“我去會會他。”
《天機觀想在宋凝清看得正起興時,又不甘寂寞地在宋凝清腦中刷刷幾頁。
宋凝清嫌棄皺眉:“你這話本子寫得太差了,小恒才不會這樣自吹自擂。”
《天機觀想反駁,宋凝清不搭理它。
宋凝清再擡頭時,有些驚訝,上邊不知何時又站上了一個北青蘿的弟子,細看好像前幾天也見過,時常跟在阿妙身邊的……叫……
“我叫白秀,蕭師弟休息好了嗎?沒好咱也不急呀。”
白秀笑眯眯地朝蕭恒招招手,随後自在地盤腿在擂臺一角坐下,手裏抱着一把長劍。
……應該是長劍。
宋凝清眯眼看去,那劍與尋常女修喜愛的靈劍不同,沒有好看的劍穗與璎珞裝飾,甚至連劍鞘都沒有,裸|露出一整塊冰冷的寒鐵。
劍尖像是極利,只是輕輕觸碰擂臺的地面,就将地面戳了個洞。
……上一次劍比,宋凝清不曾見過她出招。
蕭恒調息完畢,像吃糖豆一樣把調息丹吃了一顆,自覺沒問題後,便擡手挽了個劍花,朝白秀走去。
“喲,你好啦。”
白秀站起身,手一揚将手中長劍抽起,劍風在擂臺上繞了一圈,蕭恒覺得被那劍風掃過之處,像被冰雪凍住一般。
蕭恒停下腳步,不像之前幾戰一樣,一眼看出深淺,便急急攻過去。
白秀見狀,不由掩嘴輕笑。
“是啦,謹慎些好。你可不要以為,北青蘿的弟子,只愛繡花和修習術法。練劍的弟子,也是有的。”
白秀将劍尖放到身後,左腳往後踏了一步,做出預備攻擊的動作。
“北青蘿的劍修分兩種,巡視崇明界的,以及喜歡打架的。”
“我是前一種,因為崇明界雲海之上,打架的地方更多。”
“你的意思是你很厲害?”蕭恒捏緊劍柄,一臉警惕。
“那當然,”白秀一臉得意,“你阿妙師……兄的本事,也就夠在我身後撿渣渣。”
“她撒謊。”
白秀身後傳來阿妙的聲音,白秀則皺皺鼻子。
“是有點誇口,不過厲害這點是真的。”
“……多厲害?”
蕭恒腳尖微微用力,正要趁她多話時上前,便突然覺得鼻尖一涼,他趕緊後退一步,就見一柄寒鐵劍從他鼻尖前方,由下而上瞬間猛刺!
白秀近身一刺,靠得蕭恒極近,幾乎快貼到他身上,如果不是蕭恒反應快,他的鼻子許就被削下來了。
“就是……這麽厲害羅。”
白秀手指微動,剛剛躲過一擊的蕭恒登時覺得要糟,果然那柄寒鐵劍又以出乎意料的角度,從蕭恒肋旁刺去。
蕭恒倉惶抵擋,又見那劍朝面門刺來,幹脆以劍相擊,用力将劍壓到地上,便一腳踏上長劍,以身體壓制一分,瞬時擡手,将手中劍送入白秀脖頸。
誰知白秀不閃不避,反而朝蕭恒笑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
白秀手下一用力,竟将蕭恒連人帶劍狠狠一掀,直如擊球般扔到擂臺欄杆之上!
聽着這轟隆倒塌之聲,白秀長劍平舉,做出沖刺動作,腳下微微使力,便如游龍般朝前飛去!
“蕭師弟,小心啦。”
宋凝清直直看着擂臺,不管靈臺中《天機觀想如何喧鬧“不會輸的”“他可是氣運之子”“馬上這叫白秀的姑娘就會被他折服”。
“……小恒輸了。”宋凝清道。
擂臺之上,因蕭恒墜落而造成的煙霧散去,白秀長劍頂住蕭恒脖頸,蕭恒如玉般的脖頸上便緩緩流下血來。
“可認輸?”白秀問。
蕭恒沉默良久,才終于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
“我輸了。”
白秀就滿意地将劍收回,伸手在蕭恒脖子上一抹,靈力發出,那道淺淺的傷口就完全愈合,仿佛不曾出現過。
“哼哼,知道北青蘿的弟子也不是好惹的吧。”
白秀轉過身,伸了個懶腰,卻覺身後氣機引動,驚訝回頭,就見蕭恒竟像是……頓悟了?
宋凝清充耳不聞,一下跳上擂臺,與白秀點頭致意。
“辛苦了。”
“哪裏,你這師弟年紀小小,還挺厲害的麽。”
白秀答道,看着蕭恒入定的姿态,不由感嘆。
“這該不會是他第一次輸吧?”
宋凝清點點頭:“山上不過練習,山下卻是一次都沒輸過的。”
“難怪特別神氣呢。”
白秀從宋凝清身邊擦身而過,跳下擂臺 ,就見阿妙站起身,正往擂臺走。
“散了散了,人入定呢,不知要多久。下次不修劍的,就不許上去了,免得給人送菜,又讓人頓悟,太不劃算了。”
白秀輕扯阿妙的衣角,卻見阿妙不動,就只好自己與其他弟子離開。
擂臺之上,宋凝清盤腿坐在離蕭恒身邊不遠,與他護法。
“小恒像是說過這些,”因着《天機觀想太吵,宋凝清無奈答了,“只是他忙着趕路回家,并未讓那些人報恩。他也不是那等,挾恩求報之人。”
靈臺之上《天機觀想再次頁震蕩,嘩嘩翻動。
“……前兩個還好,仇敵就更不需要了吧。”
宋凝清看着因入定而閉着眼,眉眼平和的蕭恒。
“他的心事已夠多了。”
宋凝清身後突然傳來響動,見一位在望月懷遠樓一起上過早課的楚明遠楚師兄,正拿着劍上來,見着蕭恒不由滿臉困惑。
“聽說今日打擂臺來着,不打了?”
“嗯,這邊暫且不打,楚師兄若是技癢,”宋凝清站起身,舉起手中之劍,“待小恒事了,我來奉陪吧。”
“好啊!”楚明遠笑呵呵,“好像有幾年沒見着你拔劍了,我們還覺得怪呢。”
宋凝清則笑了笑:“之前都在與一位前輩劍比,不贏一次,實在沒臉拔劍。”
楚明遠還在想桃花落裏厲害的前輩有哪些,宋凝清便低頭看着手中白虹,想起在《鯨海潮生中無數次的劍比。
一年前,《鯨海潮生之中。
“你啊你。”
潮生站在傷痕累累的宋凝清面前,直接抓着宋凝清的手腕,将他的長劍怼到自己胸口。
“就這,給我刺下去!不會死的,你不是知道嗎?”
然而任由潮生手下使多大勁,宋凝清硬是将腕骨扭了一個方向,不讓劍尖觸碰到他,腕骨發出骨折的咔啦聲。誰知潮生更為生氣,一把松開宋凝清的手。
“你将來對陣也這樣嗎?啊!”潮生怒喝。
“對陣是對陣,你是……同門。”
宋凝清道,潮生不由又罵了幾句真是頑固!
“你之劍為‘不容’,不容不容,你卻處處容情。”
“你殺過人嗎?”潮生突然問道。
“不曾,但有人是因我疏忽而死……”宋凝清緩緩開口。
“我問的是,你的劍,取過誰的性命?”
宋凝清搖頭,潮生則拉着宋凝清一起盤腿坐下,看着雲海之上游動跳躍的龐大鯨群。
“你既不知殺生,出劍又害怕什麽?”潮生道。
“我……師父也曾讓我,有必斬之心時再拔劍。”
宋凝清看着朝他們游來的一只小鯨,在他身前鳴叫,見着宋凝清沒有反應,又憤憤地甩尾,濺了宋凝清一身雲霧,緩緩游走。
“在山下時,為了保護小恒,我拔劍,妖邪即退。”
“我以為,這就是‘不容’,這就是全部。”
“而我以為的‘不容’,乃是你劍一出,任他何劍何刀,何種兵器,甚至,”潮生點了點自己的額角,“何種意念,皆以你為尊,為天,為地,盡數退避,俯首稱臣。”
“我……我……”
宋凝清躊躇着,手中白虹卻嗡嗡響動,像是十分滿意潮生之意。
“若不是你魂魄俱全,”潮生伸手點在宋凝清眉心,“我還以為你是不是少了點什麽。你怎會像是毫無欲求?你最想要的是什麽?”
“……安穩?”
“錯。”
“……行俠仗義?”
“也錯。”
“我不知道。”
宋凝清答道,潮生則站起身,抽出自己的長劍,凝神一劍将這漫天雲海一劍斬出一道巨大的縫隙。
正要往前游動的雲鯨急急停在裂縫前,齊齊發出響徹天地的長鳴。
“我拿到我之劍道‘饕餮’,是因為我想取代師父,成為當世最強者。”
“然而我打遍五湖四海,地府天海,見到過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事,又覺自身遠遠不足。”
“如何才是最強?心?劍?身?”
“若都不明白,我便全都要!這就是貼合我劍道的命數!”
狂風吹起,吹起潮生頭上的百花發帶,他兩邊眼角的兩只赤色紅痣,顯得越發鮮紅,他轉身看向宋凝清。
“我記得你前幾回來時曾說,你有一個師弟,名叫蕭恒?”
“是。”
“若我如今自雲海瞬息而至桃花落,将他揪出殺了,你待如何?”
宋凝清站起身,将雪亮白虹指向潮生,已經是黃昏,白虹劍尖上也像是染上了濃豔的血色。
宋凝清微垂眼睫,随後擡起,直視着與之相對的潮生。
“我将……一試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