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易釵

翁男渾渾噩噩地回到家門口,他強打精神,深吸一口氣,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推門而進,粗着聲音道:“娘,我回來了。”

翁氏躺在床上,雙眼凹陷下去,渾濁似白豆腐湯,她唇色如雪,病容滿面,聽見聲響,便眯起眼睛道:“是我兒回來了啊。”

翁男坐在床邊,低頭道:“是啊,是孩兒回來了。”

翁氏目光半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外頭可亂了,你啊,不要總是出去。”

翁男笑了笑,問:“娘,你今日覺得怎麽樣?頭還疼嗎?”

“頭?”翁氏思索許久,說出口的話卻并非回答:“阿媛呢?阿媛去哪了?”

翁男心頭鈍痛:“娘,不是跟你說了嗎?阿媛去大戶人家做工了,要過年才能回來。”

“做工?”翁氏瘋瘋癫癫的,腦子也不好使了,她想了許久,才覺得好像确實有這麽一回事。

翁男吸了吸鼻子:“娘,你今天想吃什麽菜,我去給你做。”

“不!”翁氏突然凄厲地喊了一聲,“兒啊,哪裏也不要去,哪裏也不能去,就在這裏陪着娘……”

翁男立刻道:“好好好,我哪裏也不去,我就在這裏陪着娘。”

只憑言語,翁氏還不安心,她摸索着找到翁男的手,用力抓緊了他:“乖兒,乖兒。”

翁男悲不自勝 ,強忍住眼淚,低低地應着翁氏。

翁氏卻突然瞪大眼睛,仔細地摸着翁男的手,面上是驚吓之色:“不,你不是阿男,阿男的手不是這樣的,阿男的手沒有這麽小……不,我的阿男去哪了,你把我的阿男弄去哪裏了?”

翁男抽回雙手,起身退後一步,還在強撐:“娘,我就是你的阿男啊,你的孩兒阿男……”

“不,你不是,你是誰?”翁氏臉色大變,她身不能動,便只能嘴上使功夫,“你是郭星,你是那個狗官!你害死了我兒還不夠,還要來害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翁氏頭疼欲裂,她抱住頭,口鼻中發出深重的喘息。

翁男撲了上去,抱住翁氏:“娘,你不要激動,是我,我是阿媛啊。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你的女兒阿媛啊。”翁男今日情緒大起大伏,她再也忍不住了,抱住翁氏嚎啕大哭。

翁男是她的哥哥,她是翁媛,可她哥哥死去的那天起,她就是翁男。

娘親失去了翁男之後,整個人都瘋了,她分辨不出甕媛和翁男。甕媛為了減緩娘親的悲痛,便易釵而弁,将自己扮作哥哥,她太熟悉翁男了,模仿哥哥的神态和說話語氣,簡直是一模一樣,常常都能将翁氏騙過去。

只要能讓母親高興,甕媛願意做一輩子的翁男。不,她已經是翁男了,她再也不會變成甕媛了。

她要當男人,她要撐起這頭家,撐起所有的悲痛、負擔和仇恨。慢慢地,她已經不知道甕媛是什麽樣的了。

翁氏雙目倏然清明:“你是阿媛。”

翁男搖咬着下唇:“對,我是阿媛。”

“阿媛,阿媛……”翁氏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她想起來了:“阿男已經死了,阿男已經死了……”

翁男彎腰抱着翁氏,她咬牙咬得太久,喉中湧起一股血腥氣,她道:“娘你放心,我一定要讓郭星那個狗官,血債血償!”

“郭大人是好官。”

學生們不甘落後,紛紛道:“郭大人是好官。”

謝九塵對郭星并不熟悉,可聽聞藍西峰那件事之後,他便不太喜歡郭星這個人了。他剛剛在書院上講了一個“唐臨為官”的典故,問學生們“你們覺得好官的标準是什麽”後,學生們争先恐後地說了這句話。

郭星是好官?

謝九塵壓下懷疑,這裏到底是書院,他不欲與學生們讨論“郭星”到底是不是一個好官,他想問的,只是好官的标準。

他讓大家安靜下來,道:“我問的是好官的标準,并非具體的某個人。”

一個學生舉起手,謝九塵點頭示意他說,他便站起來道:“先生,學生認為好官的标準是,他管轄的地方下的每個百姓都能吃上飽飯。”

“嗯,這點很好,還有嗎?”

學生們先後站起來。

“在任期間,沒有冤假錯案。”

“不仗勢欺人,不妄自尊大。”

“要兩袖清風,不收受賄賂。”

“要有點本事,什麽都得會一些。”

……

很多學生都說了自己的見解,謝九塵看向坐在後排的沈河星,卻見沈河星低着頭,絲毫沒有要起來發言的意思。

自端午過後,沈河星就一直避着謝九塵,謝九塵好幾次想找他談話,沈河星都溜得極快,根本就抓不住。

謝九塵心中一嘆,也不想逼迫沈河星,就由他去吧。

下課之後,謝九塵回到家中,用過午飯後,畢秋泉才回到謝府。

他連着兩天都出去了,謝九塵見着他,便問:“無覓這兩日都出門,不怕被人發現你的蹤跡嗎?”

畢秋泉舒展筋骨,道:“無妨。若是被他們發現了,我再跑便是。日日悶在府中,腦袋上都要長草了。”

“畢大哥!”喬歡荷跑到院中來,發現謝九塵也在,“表哥,你也在啊?”

謝九塵道:“是啊。聽下人說,你最近常常來,有事要找我嗎?”

“找你也沒有什麽事,就是我那個爹爹,總是讓我請你去家裏玩,說你現在是大先生了,讓我沾沾你的書卷氣。”喬歡荷道,“我上次來的時候,你不在,卻看見了畢大哥。畢大哥給我講江湖上的故事,可好玩可有趣了。我在家閑着也無聊,便常常來找畢大哥聽故事。”

謝九塵笑道:“原來如此。”他這個表妹任性卻不刁蠻,天真嬌俏,最是喜歡好玩有趣之事了,畢秋泉是江湖中人,知道的事情很多,也難怪喬歡荷天天來。

畢秋泉淡淡一笑:“喬姑娘,你每次來都要聽故事,再多來幾日,我這裏也沒有新的故事可以給你講了。”

“怎麽會呢?你還沒有給我講你自己的故事呢?你都二十幾歲了,身上肯定有很多故事,我一件都不知道,可以聽很久很久了。”喬歡荷坐下道。

謝九塵也坐定不走了:“剛好下午我也有空,也想聽聽無覓的故事。”

“無覓是誰?”喬歡荷從沒聽過這個名字。

畢秋泉道:“我在江湖上的名號。”

喬歡荷一拍手:“我就說嘛,畢大哥身上肯定還有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這就是其中一樁。”

畢秋泉無可奈何,只能開始想自己的故事,他這人挺不看重自身,也不常常回顧自己的過去,因此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從何講起。

喬歡荷目光灼灼:“畢大哥,怎麽了?”

畢秋泉有些愧然,實話實說:“不知道從何說起。”

可他這番話和這幅神情落在喬歡荷的眼中,便像是有苦難言,她雖然任性,但在別人不高興的時候,反而會成了個體貼之人。

她想,難怪畢大哥不想談論自己,定然是因為他身世凄慘,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他才會背井離鄉,流落江湖,小小年紀便四處闖蕩,孤身一人,走過了許多地方。他雖說自己四海為家,但卻始終沒有一個真正的家,他定然渴望親情,可是他卻身不由己。

喬歡荷看着畢秋泉,覺得他甚是可憐,眼神裏便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畢秋泉并未注意到喬歡荷的眼神,他對面坐着的是謝九塵,他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件事情,正要開口,喬歡荷突然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

“什麽?”畢秋泉被她打斷後,一瞬便忘記了自己要說的事情。

喬歡荷也不知道到底想起了什麽,她急中生智:“我想起來了,今日爹爹讓我來謝府,還有一個任務,就是要給伯父帶一句話。”

謝九塵道:“什麽話?等會我幫你告訴父親吧。”

“不行。”喬歡荷說謊不眨眼,“爹爹說了,要我親口把話帶到,我若是沒有做好,回去他肯定又要唠唠叨叨了。哎呀,我先去找謝伯父吧,你們先聊,不用管我。”

說着,她便小跑着離開了院子。

喬歡荷走後,畢秋泉問:“謝兄還要聽我講故事嗎?”

謝九塵道:“無覓若願意講,我定當洗耳恭聽。”

畢秋泉難掩笑意:“我倒是願意講,就是怕謝兄笑我。”

“那我盡量不笑。”謝九塵認真道,“想笑也會盡力忍住。”

畢秋泉搖頭道:“這倒不必。其實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小的時候我身體比較弱,我娘便請了一個江湖神棍上門,問應該怎麽辦,那神棍說,要把我當女孩養兩年,自然就會身強體壯。”

畢秋泉的娘聽了之後,立刻着手安排,她将畢秋泉的衣服全部換成女童的樣式,給他戴的也是女孩的手勢,別的男孩都在上蹿下跳的時候,畢秋泉在家中學習刺繡。說來也是奇怪,雖然那兩年間,全家人都把他當女孩看待,但他卻從未覺得自己是女孩。學習規整的坐姿,只在人前,人後立刻變回吊兒郎當的原樣;娘親不給他爬樹,他就在自己的床架上下爬來爬去;五歲的時候拿起繡花針,十五歲的時候便拿起了冰冷鋒利的劍。畢秋泉笑着總結了一句:“看來,我注定是屬于江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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