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千樹
那真是個很美的笑容。
郭星又夢到了花千樹,夢中美人在懷,旖旎缱绻,萬分銷魂。
他躺在床上,腦海中都是花千樹的音容笑貌。他第一次見到花千樹,是在花家綢緞鋪中,那時候她站在櫃臺後面,輕輕擡眼,一笑就将郭星的魂魄都勾出來了。
從那之後,郭星便記住了花千樹這個人。他總是跑去她的店鋪中,在一堆綢緞中挑挑揀揀,其實只是為了多看花千樹幾眼。
後來花千樹關了綢緞鋪,專心經營胭脂鋪,他便借口給妻妾買胭脂,依舊總是前往花家胭脂鋪中。
一來二去,明眼人都知道郭星的想法了,可那花千樹,不知道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她一直都用客氣而疏遠的态度對待郭星,并未因他的知府身份而刻意讨好他。
也是這樣的态度,讓郭星更加心癢癢。花千樹不過是一個平民百姓,他若真想強要她,也容不得她說半個不字,可郭星想要花千樹心甘情願,他想她天天都笑,日日都高興。他想,鐵樹尚且會開花,他就不信了,他有空便去看她,總是幫襯她的生意,長此以往,花千樹定然會被他的堅持所打動。
到那時候……
郭星想到以後,眉目都染上了喜色。
他命人打來了溫熱的洗漱水,洗漱過後,又讓丫環将被褥換了,然後穿上常服,頭戴華冠,腰環玉佩,搖着一把竹扇,慢悠悠地出了門。知府出門,定然有些排場,他找了兩個護衛,跟在自己的身後,一來保護自己,二來也可以襯托出自己的華貴氣質。
今日是休沐日,郭星很閑,他決定去花千樹的胭脂鋪待上一日,美曰其名“體察民情”。
他今年快五十歲了,他想着,等真得了花千樹,她便是自己府上的最後一個妾室了。郭星想着,嘴角又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花千樹正在清點舊款胭脂,舊款有舊款的好,因為所剩的數量不多,她打算稍稍提高舊款胭脂的價格。輕微的提價,并不會讓貴婦人望而卻步,只會讓她們覺得這個胭脂是值得的,多數大手一揮便會買下。
花千樹今年三十多,但豐韻猶饒,依舊美麗。她的狀态與年輕姑娘自然沒法比,可那歲月沉澱的從容氣質,也絕非年輕姑娘能與之相比的。
她整理好了一批,正想命夥計将其擺在最顯眼的臺子上,可一擡起頭,便見到了陰魂不散的郭星。
花千樹臉色只微微一變,随後露出招牌笑容:“郭大人,今日又來為郭夫人挑選胭脂嗎?”
郭星一手背在身後,另一只手搖着扇子,盡力做出風流姿态,他緩緩來到花千樹身前:“是啊,花掌櫃最近有何推薦?”
花千樹雖知郭星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民不與官鬥,她沒法将郭星趕出去,也只能盡力應付,臉上挂着笑容,便一款一款地為郭星介紹。
郭星根本就不在意她說了什麽,他看着她櫻色的嘴唇一張一合,心思早就飄到九天雲霄之外了。
花千樹說完,側頭一看,見郭星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立刻別開目光,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郭大人要買哪一款?”
郭星回過神來:“不急,今日本官來花掌櫃這裏,還有一項任務,便是體察民情。”
花千樹在心裏冷笑一聲:“哪個知府會選在胭脂鋪體察民情?”她道:“既如此,我命夥計給大人奉上茶水,大人慢慢體察。”
郭星一點頭,眼見花千樹要回到櫃臺後,便連忙追了過去:“花掌櫃,現在還早着,沒什麽人來。不如你先給本官講講,最近的生意怎麽樣?”
花千樹淡淡道:“跟往常一樣。”
郭星微微俯身,将臉湊近來:“可否具體一些?”
花千樹覺得厭煩極了,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冰霜:“請問是否需要我将胭脂鋪的賬本奉上來,讓郭大人仔仔細細地翻看?”
郭星熱臉貼了冷屁股,心中也有些惱怒,他想:“我屈尊降貴,待你如此和顏悅色,你非但不領情,還擺出這樣的神色給誰看?若不是我寵着你,你能站着給我甩臉色?”
他越想越氣,将虛僞的表皮撕掉,壓低聲音道:“花掌櫃,你不是不識擡舉之人,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花千樹抿緊唇,沒有說話。
郭星合攏扇子,用扇尖挑起了花千樹的下巴,言語随舉止一道放肆:“認識花掌櫃也有些年頭了,歲月催人老,你的臉卻還是光滑如鏡,難怪讓本官朝思暮想……”
花千樹別過臉去,眉目染上怒意:“郭大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請你自重。”
郭星笑吟吟地低下頭,道:“你知道,我們遲早都是一家人,何需自重?”
花千樹胸膛起伏,努力壓制住自己的怒氣,才沒有對着郭星罵一句狗官。
民不與官鬥,民怎能與官鬥?這就好比蝼蟻與大象,蝼蟻若不知死活,便必死無疑。可郭星這樣的人,是怎麽爬到現在的位置,比花溪城中的任何人都要高一等的?花千樹握緊拳頭,咬牙忍耐。
郭星見慣了花千樹笑意盈盈的模樣,如今見她面容清冷,倒另有一番風情。他看着看着,心就慢慢軟了,郭星收回扇子道:“千樹啊,你應當知道本官對你的心意。本官不想強迫你,可你也別讓本官等得太久了,好嗎?”
花千樹盯着郭星的胸膛,若眼風能如刀,此刻郭星早已死了千回百回了。
郭星不欲将人逼得太過火:“你剛剛說的胭脂,都給我各拿一樣。”
花千樹默不作聲地去打包胭脂了,郭星付了錢,讓護衛拿着胭脂,對花千樹笑了笑後,便帶着人離開了胭脂鋪。
郭星一腳剛踏出門,一個人就突然撲上前來,将郭星撲倒在地,手中匕首高舉,毫不猶豫地往郭星的喉嚨插下去。
郭星吓得兩股戰戰:“救命!”
兩個護衛受過訓練,反應極快,他們一左一右,在那人的匕首快要刺到郭星之前,将人拉走了。
匕首“哐當”一聲落地,翁男滿目瘋狂之色:“放開我,放開我!你這個狗官,今日不是我死,便是你死……”
郭星死裏逃生,寫出了一聲冷汗,他摸着并未受傷的脖子,狼狽地站起身來,又驚又怒:“你是什麽人?竟膽敢行刺本官。”
“我是什麽人?”翁男仰天哈哈幾聲,笑聲凄厲,“我是翁男啊,是被你殺死的翁男,你還記得嗎?我還沒死啊,我來找你了!”
郭星瞪大眼睛,連連後退幾步。他看着眼前的“翁男”,搖頭道:“不,你不是翁男……翁男已經死了,你是他的什麽人?為何要假扮翁男?”
他問了這幾聲之後,突然又覺得,這些問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這個自稱“翁男”的人,必須要死。
翁男怎麽可能耐心回答郭星的問題,他被兩個魁梧男子抓着,再無法靠近郭星半步。他恨極,恨天也恨地,他們昏庸,他們無能。翁男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吼叫,他忍耐了那麽多日,就等着潛伏在某處,突然給郭星致命一擊,可是……可是還是被郭星躲過去了。
他沒法為翁男報仇了。
郭星見周圍聚集了不少百姓,甚至連花千樹也走出來了,他不敢将人就地正法,威嚴道:“此人意圖行刺本官,沒有得手,不知是否有幕後主使,将他帶回衙門,待本官細細盤問。”
兩個護衛道:“是!”
正當他們架起翁男,要往衙門走去之時,一道影子突然從眼前晃過,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手腳一軟,抓着的人就不見了。
畢秋泉提起翁男,落到另一側:“且慢!”
“你又是何人?”郭星今日真是驚吓連連,先是翁男要殺他,後又來一個高手相助,他慢慢地後退幾步,想要退到人群之中,多一分掩護。可人群都随着他的後退而退後,沒人想離郭星近一些。
畢秋泉還在躲避家中請來的高手,自然不能大咧咧地将名字說出來。他剛剛在人群中觀察了一會,覺得翁男身上确有冤屈,他本不想露面,又想着若翁男被帶到了衙門之中,就只有死路一條。無論如何,他也得冒着被找到的風險,去救此人一命。
翁男在他的手下掙紮,畢秋泉低聲道:“你莫要動,你沒有武功,今日必然是殺不了他了。你且忍忍,留得性命在,終有大仇得報的一日。”
“大仇得報”這四個字,翁男聽進去了。他眼見仇人便在十步之內,卻無可奈何,他不能死,郭星不死,他不能死!
翁男不動了,畢秋泉便高聲對郭星道:“郭星,今日有我在,你休想将此人帶回衙門。”
郭星怕死,他也不敢對這人大聲嚷嚷:“為何?”
“不對,你也可以将他帶回去。”畢秋泉突然改口,“但前提是,你得将翁男之事一五一十地說出,然後與這位小兄弟當場對峙,如果是他的錯,那我便任你帶他走。可如果是你的錯……”
未盡之言,最是可怖。郭星強自鎮定,道:“今日本官大人有大量,不跟這瘋子計較。下回你若敢再行刺本官,本官再不會手下留情。聽到了嗎?”
說完,也不管人聽沒聽到,帶着兩個護衛,便要逃之夭夭。
畢秋泉道:“等會。”
郭星心中叫苦,腳步一頓:“還有何事?”他真後悔,後悔今日只帶了兩個人出門,若是帶了二十個,他絕不會被這人拿捏住。
畢秋泉道:“你不可私自尋仇,我會與這位兄弟保持聯絡,若發現他無故死去,你可要小心你的項上人頭。”
他在江湖中見過不少這樣的事情,前一秒說往事一筆勾銷,下一秒就讓人身首異處。畢秋泉既然幫了翁男,就得幫人幫到底,不能這頭幫了他,那頭便害他慘死某處。
郭星沒想到,他在心裏暗暗的謀算,居然被此人一眼看穿,他咬牙切齒:“簡直是污蔑!本官豈是那樣的人!”說完,便一溜煙地走了。
他離開後,畢秋泉也不想惹人注目,他抓着翁男的手,往巷子中去。
翁男的力氣沒有他的大,哪怕不願,也只能跟着他向裏走。
圍觀的百姓也不好跟着人家進巷口,而且那身材高大的男子武功高強,他們也不敢進去。沒那麽八卦的已經離開了,還有些好事者蹲在門口,往巷子深處探頭探腦。
畢秋泉打量翁男,這才發現他比自己矮了整整一個頭,身材瘦小,看起來還很年輕,唇上連半點胡須都沒有,并不像一個男子漢。
他道:“那人是花溪城中最大的官,而你只是一個無名小卒,論權勢他壓死你,論武功你也沒有。你這次失了手,下回他有了戒心,便再難得手。你與他有什麽仇什麽怨,說來聽聽,也許我能幫你一把。”
翁男低垂着頭,只輕輕道了聲“多謝”,過了片刻又道:“你說得對,我沒有權勢,也不會武功。想要報仇難如登天,但是不勞你操心,我會另想法子報仇的。”
說完,他依舊低着頭顱,離開了巷子,他的脊背是彎的,肩膀是頹然的。年紀輕輕的,從背影望去,卻像是一個七旬老人。
畢秋泉沒有攔住他,只是戳在原地,喟然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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