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仁義
梁十金沒法對趙瑥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傷害,便只能在背後散布言論,說那些豬瘟肉都是趙瑥賣給自己的。他給了流氓乞丐一些銀兩,讓他們見人就說,一傳十,十傳百,這件事就慢慢傳開了。
其實這話确實是真的,也算不上是什麽惡意中傷的流言蜚語。但因為梁十金和趙瑥在花溪城中的名聲都不算好,所以傳着傳着,傳得最廣泛的版本便是——趙瑥和梁十金聯手賣豬瘟肉,趙瑥在暗,梁十金在明。豬瘟肉事件被發現後,在暗處的趙瑥立刻躲起來,銷毀了所有證據,将全部責任都推到了梁十金的身上。梁十金沒法證明趙瑥也參與了此事,只有一人受了懲治,而趙瑥逍遙法外,毫發無損。
還有其他大同小異的版本,有的說趙瑥與梁十金分贓不勻,趙瑥故意陷害梁十金;有的說梁十金死了也要拖一個人下水,所以拖了花溪城中最大的商人下水;有的說趙瑥将瘟豬肉當成好豬肉賣給了梁十金,而梁十金這個蠢貨毫無所察,以為自己賣的是好豬肉……反正各種說法都有,真中混假,假裏含真,讓人辨不清虛實。
而當事人梁十金不管是在哪個版本裏面,都是愚蠢自負的形象,他聽到這些版本的時候,險些氣得一口氣沒喘上來。
另一個當事人趙瑥只一笑置之,他的名聲已經夠差了,再差一些,又有什麽所謂呢?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次的傳言,傳進了謝九塵的耳朵裏,讓謝九塵再次敲上了趙府的門。
趙瑥命人将謝九塵請進來,笑着問:“明燭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謝九塵直入主題:“我聽見外頭的傳言了,他們說,豬瘟肉是趙兄跟梁十金一起賣的。此事……是真的嗎?”
趙瑥垂下眼眸,淡淡道:“原來你是為此事前來。”
謝九塵沒說話,只是看着趙瑥。
趙瑥道:“此事,說真也不完全是真。你想聽最準确的版本,找我就是找對人了。”他将事情的真相告訴了謝九塵,毫無保留,也毫無掩飾。
“你怎麽可以這樣做?”謝九塵的神情很複雜,說是責怪吧,倒更像是失望,說是憤怒吧,倒更像是痛心,“你可知道,我的表妹吃了那豬瘟肉,上吐下瀉,高燒不止,難受了好多日,又緩了許多天,才恢複過來……”
“我怎麽不可以這樣做?”趙瑥被謝九塵的神情刺到了,他別開目光,“你表妹的事,我不知道。但你又知道什麽?你知道我若是把那些豬瘟肉全部扔掉,會損失多少銀兩嗎?”
“銀兩跟人比起來,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呵,好一個不值一提?謝九塵,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誰,我原本就是一個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商人。我本就利欲熏心,自私自利,愛錢如命。不像你們讀書人,清高、傲慢、視錢財如糞土。”趙瑥冷笑一聲,“在你看來,銀兩跟人比起來,不值一提。可在我看來,這句話只能反着說。”
人跟銀兩比起來,不值一提。
謝九塵嘴唇半啓:“你……”
趙瑥一直都不敢看謝九塵,他也害怕聽到謝九塵的話,于是他打斷了他:“你既然如此看不慣我,日後也不必再把我當朋友了。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若再走到一處,以後還會發生很多這樣的事情,難道你次次都要找我興師問罪嗎?算了吧……這多累啊。”
謝九塵道:“我從未這樣想過。”
“你從未想過什麽?”
“我從未想過,因為這件事,要與你分道揚镳。”
趙瑥握緊拳頭,強裝鎮定:“你上門來,不就是為了找我算賬嗎?”
謝九塵道:“我只是想來,想來問清楚事情的真相,然後……”
“然後?”他未盡之言,趙瑥像是聽見了,“然後教教我什麽是仁義,什麽是道德嗎?你是想着,要來把我帶到所謂的正路上嗎?”
謝九塵無法反駁。
趙瑥笑了,他站起身來,道:“你指責我不仁不義,可從來沒有人教過我何謂仁義。謝九塵,你回去吧,不要試圖改變我了,你做不到的。”
如果謝九塵想要改變趙瑥,那他得先回到十幾年前,給那個遍體鱗傷的小孩一個擁抱。
可他那個時候沒有出現,現在就不要來傷自己的心了。趙瑥背過身去,過了一段時間,也許只有一會兒,也許是很久很久,他聽到了謝九塵離開的腳步聲。
走了也好,這樣……也好。
謝九塵回到家中,不知為何,眼眸上像是蒙了一層霧,有些潮濕。
畢秋泉看見他,疑道:“謝兄可是有心事?”
謝九塵強打精神,對他勉力一笑:“很明顯嗎?”
畢秋泉道:“你就差把心事兩個字寫在臉上了。有什麽煩心事,說來聽聽聽,說不定我能幫忙解決。”
謝九塵苦笑一聲:“多謝無覓,不過不必了,這件事情,是你解決不了的。”
畢秋泉倒不這麽認為,他道:“你是讀書人,我是江湖人,對于同一件事情,讀書人有讀書人的解法,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解法。你解決不了的事情,說不定我真能解決。”他在脖子上虛虛劃了一刀,道:“你看,手起刀落,解決一個人,或者是一件事,就是這麽簡單。”
謝九塵心中煩悶,卻忍不住被他逗得輕松一笑:“別,我可不想有人受傷。”
畢秋泉道:“哦,原來是人的問題。莫非是你那趙兄?”
他消息靈通,自然也聽到了豬瘟肉的傳言,如此聯想一下,線索便拼湊出了一件事情。
“是不是因為豬瘟肉的事情。你莫不是剛剛去了一趟趙府,跟他吵了一架?”
畢秋泉猜得八九不離十,謝九塵無從否認,只能點了下頭。
“真是他做的嗎?”
謝九塵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下頭。
畢秋泉起身道:“豈有此理,我找他算賬去!”
謝九塵連忙拉住他,道:“別去,此事……”
“此事如何?”
“此事也并不完全是他的錯。”
“為何這麽說?”
謝九塵心中很亂,他不知道,他毫無根據地說出了上一句話,他說不出原因。他道:“總之,你有什麽氣,都撒在我身上吧,別找他的麻煩。他……挺不容易的。”
畢秋泉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謝九塵一頭霧水:“你知道了?你明白了?”
畢秋泉拍了拍謝九塵的肩膀,眼神複雜:“你跟他……确實挺不容易的。罷了,我也沒遭什麽罪,不去找他的麻煩了。謝兄你放心,我不會傷他半根毫毛。不過……算了,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一個外人,也不好多說什麽。”
直到畢秋泉離開的那日,謝九塵也沒有琢磨出來,他到底明白了什麽。不過這都是後話了,謝九塵被畢秋泉這麽一打岔,心情倒是沒那麽郁悶了。他問畢秋泉:“無覓,你覺得‘仁義’是什麽?”
畢秋泉想了想,道:“對我來說,我有一碗飯,給快要餓死的乞丐半碗,這算仁。我有一條命,為兄弟豁出去半條,這叫義。”
謝九塵突然有些明白了,他自己跟畢秋泉的想法也差不多。如此說來,仁義的前提,是自己得先有一些東西,才能做出仁義之事。
趙瑥說,從來沒有人教過他何謂仁義。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吧。趙瑥在自己的面前,好像是不屑于說謊的。他可以坦坦蕩蕩地告訴自己豬瘟肉的真相,自然不會在這等事情上故意撒謊。
趙瑥從來沒有提過自己的父母,他也沒有別的兄弟姐妹,諾大的趙府,只有他一個人是姓趙的。謝九塵忍不住又開始想那個問題,趙瑥到底經歷了什麽,才會變成今天的模樣。
可不管他曾經經歷了什麽,那都跟謝九塵沒有關系。謝九塵大可以什麽也不想,大可以把趙瑥的過去當成一片空白,趙瑥說得對,他就是自私自利,自己若是看不慣,離得遠遠地便是了。可是一想到這個可能性,謝九塵就渾身難受,他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麽了。他只知道,他想讓趙瑥多笑一下,不是假笑,也不是諷刺的笑,是像那日在當鋪中的那個笑容,笑得純粹且幹淨。
幹淨。謝九塵想到這個詞,心中突然有了些愧疚。他為何會用上這個詞,難道他心中早已覺得,趙瑥是個不幹淨的人嗎?所以趙瑥幹淨的笑容于謝九塵而言,竟然是值得特意記住的、難得的一幕。
謝九塵心道,我怎麽會這樣想?
他心頭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這種感覺是很新鮮,很奇異的,他很少會有這麽剪不斷理還亂的時刻。他想到了趙瑥下的逐客令,不由得又有些難過。兩戶人家隔得那麽近,怎麽能再也不見?
他與趙瑥認識了這麽久,趙瑥對他的态度一直都不錯。如今為此事吵了一架,感覺日後所有的事情都将變得不一樣了。趙瑥還會跟他說話嗎?他又有什麽理由,再往趙府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