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慈悲

謝九塵一直都是個很慈悲的人。

他覺得一切生命都是靈物,都不能施之以痛苦,也不能白白看其忍受痛苦。

因此,遇到了受傷的小動物,謝九塵會竭盡所能地幫助它們。他會在冬天的時候,救助凍上的鳥兒;會在夏天的時候,将甜點屑放到地上,然後縮成一團,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看一群螞蟻将甜點屑慢慢運走。那種時候,他總是會覺得很高興,因為他想,會有好長的一段時間,這些螞蟻不會挨餓,不會受苦了。

他不僅對動物好,對人也好。

謝九塵六歲的時候,有個下人知道他很善良,便利用這一點,故意裝弱扮可憐,常常引起謝九塵的憐憫心,讓謝九塵将自己的零花錢都給他。

下人得寸進尺,變本加厲,索要的愈來愈多,也越發不加掩飾。

謝九塵不是看不出來,可他想,這人為什麽要騙我呢?必然是因為他有說不得的苦衷。每個人都是很苦的,他說不出口,我就不強迫他說了。他需要幫助,我幫他便是。他說不說真話,又有什麽要緊的呢?

他去書鋪的時候,看見了一本很喜歡的書。可他的零花錢都給那個下人了,他沒了銀錢,便去找爹爹要。

謝孺年頗為疑惑,他一個月會給謝九塵不少零花,足夠他揮霍花銷的了,怎會這麽快便來找自己要錢,便問他:“爹爹給你的銀兩都用完了?”

謝九塵不會撒謊,将下人的事情告訴謝孺年了。

謝孺年比謝九塵多了二十年的智慧,自然知道下人在打什麽算盤。他摸了摸謝九塵的頭,道:“你把銀兩都給他了,他若是明天還來找你訴苦,你怎麽辦哪?”

謝九塵想了想:“我若有餘力,定然不遺餘力。可若有心無力,便無能為力。”

“這個時候,你又不找爹爹了?”

“我想幫人,是我的事。爹爹若不想幫人,我也不能強迫爹爹與我一起幫人。所以,我不能為了我的安心,讓爹爹煩心。”

他的爹爹謝孺年也是人,謝九塵也要體恤他。

謝孺年心都要化了,将他摟進懷中:“我兒真似菩薩下凡。”

謝九塵生下來的過程,很是曲折艱難。謝娘子難産,産婆問謝孺年要大還是要小,謝孺年沒有猶豫,忍着眼淚說要大。可謝娘子卻執意要孩子,她緊要牙關,吃盡苦頭,終于生下了一個瘦弱的兒子,只來得及看了孩子一眼,擡了擡嘴角,便撒手而去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謝孺年對謝九塵的态度都很複雜。謝九塵長得很像娘親,尤其是那一雙淺棕的眼瞳,裏頭像是盛了清晨的日光,溫柔極了。謝孺年看着謝九塵,既看到了他的娘親,又看到了他的娘親死時的痛苦。

可謝九塵這樣乖,這樣好。戀人的死去,又跟他有什麽關系呢?

謝九塵很少哭鬧,很少喊餓,學會說的第一句話是“哈哈”,将謝孺年逗得樂不可支。謝九塵從來都不會給人添麻煩,他不吵不鬧,乖得不像是個小孩。謝孺年有時又會覺得心疼,他多想謝九塵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任性一點,想要什麽,便哭着喊着,撒潑打滾。他想讓謝九塵活得肆意一些,不要小小年紀,就活得像個參透世事的老人。

可謝九塵并無所覺,他喜歡自己的狀态,他為不麻煩到別人而感到自在,他為能幫助到別人而感到舒心,他感激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雖然他從未見過母親,可他有一個很好很好的父親。他希望母親在天有靈,會為這樣的自己感到欣慰。

一年夏天的時候,謝九塵救了一只斷了腿的雀兒,他待它無微不至,照顧它,陪伴它,希望它能趕快好起來。

雀兒很親近人,它總是黏着謝九塵,兩個小小的生命互相陪伴,相互依偎。可雀兒的斷腿是好不了了,它再也飛不起來了。謝九塵很心疼,它想,雀兒就是要飛的,它飛不起來,該有多難受啊。

但謝九塵無能為力,傷感過後,他又安慰自己,飛不起來便飛不起來吧,我一直養着它,安安穩穩地,也沒什麽不好。

但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偶爾他跟雀兒一起曬太陽的時候,會想,要是雀兒會說話就好了,他便可以問問他。你在這裏過得開心嗎?如果不開心,是因為什麽呢?如果你不想待在這裏,那麽你想去哪兒?如果你告訴我,我會送你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可惜雀兒不會說話,雀兒死在了第二年的冬天。

謝九塵哭了許久,他的哭不是撕心裂肺的,是默默的,沉靜的。淚水從眼眶中奔湧而出,他的唇卻抿成了一條線,他的悲傷是寂靜的、嚴肅的,隐入塵埃的。

謝九塵長到了十歲的時候,謝孺年才将他送進書院當中。因為他總覺得謝九塵太善良了,而同齡的男孩又太過頑皮,謝九塵很容易被欺負。可如果不将他送去書院,他又難以與外面的孩子接觸,也不利于他的成長。

思來想去,謝孺年還是下了決心,要将謝九塵送到書院當中。

他終歸是要長大的。

謝九塵在書院之中,過得比謝孺年想象的好多了。他記性好,領悟能力也好,很多東西都是一點就明,不害怕做不出功課,也不害怕被夫子叫起來的時候,會回答不上問題。夫子們都很喜歡謝九塵,連帶着孩子們也喜歡謝九塵,因為“愛屋及烏”的道理,跟謝九塵玩得好,就意味着夫子對自己的容忍度會變高。

因此,謝九塵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書院中的孩子王。他認識了堯時雲等一批好友,又在書上見識到越來越寬大的世界,眼界和心境都愈加開闊。

謝九塵十五歲那年,雲游四海的桑若大師來到花溪城,坐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慢慢茗茶。

謝九塵經過他的身邊,忍不住頓住了腳步,悄悄觀察他。

桑若大師笑了:“你看我做什麽?”

謝九塵看見他破舊的衣衫,雜亂的頭發,熟練地從懷中摸出一些銀兩,放到桑若大師的手中,道:“請你拿去用吧。”

桑若大師:“……你以為我在乞讨?”

謝九塵道:“非也,是我在乞讨。”

“哦?何有此說?”

“我在向你乞讨一份心安。”

桑若大師哈哈大笑,他觀察着謝九塵的面相,道:“有緣再見。”

謝九塵覺得此人的氣質與衆不同,不似乞讨的,也不像修佛修道的,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氣質,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但謝九塵聽到有緣再見的時候,也并未多想,對桑若大師點頭致意後便離開了。

謝九塵回家之後,卻驚詫地發現,桑若大師正坐在大廳上,和自己的父親談笑言歡。

謝孺年道:“哎呀,我兒回來了。九塵,快來,這是爹娘的摯友桑若大師。”

“娘的摯友”這四個字,讓謝九塵心中一動,他走上前去:“桑若大師?”

桑若大師笑道:“我們已經見過了。”說着,他将謝九塵塞了自己些銀兩的事情說了出來,謝孺年哭笑不得:“他這是把你當乞丐了。”

“不,他說他才是乞丐,他在向我乞讨一份心安。”

兩個長輩笑得開懷,謝九塵便坐在一旁,安靜地等待他們笑完。他們取笑自己,他也不會覺得尴尬,反而跟着揚了揚嘴角。

桑若大師看着謝九塵,道:“我今天看見他的時候,便覺得他長得很像……果真是你倆的孩子。”

“是啊,你一走就是這麽多年,現在才第一次看見九塵。這回打算在花溪城住幾日?之後還走嗎?”

“不走了。”桑若大師道,“之後我要回千萬峰上去,在山上住個十年再說。”

“先是雲游四海十幾年,後又隐居山峰十幾年。得虧我了解你的脾性,不然定覺得你是個怪人。”

“你了解我的脾性之後,不覺得我是個怪人了嗎?”

“不,我覺得你是個奇人。”

兩人相談甚歡,謝九塵插不進話,便安靜地聽他們說。但很快,話題就轉到他的身上了。

桑若大師轉過頭來,問謝九塵:“九塵,你要不要跟我到千萬峰上去?”

“什麽?”謝九塵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謝孺年也愣了,道:“什麽?讓九塵跟你上山?”

桑若大師先對謝九塵道:“你有悟性,跟我到千萬峰上住十年,更能磨煉你的心境。千萬峰上有千萬藏書,珍稀生靈。你若想讀書,你來找我,我可以教你,你若想要自行探索,我給你自由。怎樣,要不要跟我走?”

十年,對于剛滿十五歲的謝九塵來說,真是一個漫長的數字。可桑若大師所說,确實天大的誘惑。他與尋常同齡人的志向确實不同,他志不在吃喝玩樂,更不在功名利祿,他想要更廣闊的天地。千萬峰,更有千萬氣象,這是謝九塵向往的地方。

但,他若一去十年,謝孺年獨自留在花溪城中,該有多孤獨?

謝孺年看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微微笑道:“不必考慮我的想法,只要你高興,我就心滿意足了。你若因為我而猶豫踟蹰,我反而會覺得是我耽誤了你,九塵,放心去吧。”

桑若大師也不急着讓謝九塵做決定,他在謝府住了半個月,與謝九塵也相處了半個月。二人投緣極了,謝九塵決定去千萬峰。

半個月後,謝九塵與謝孺年道別,跟随桑若大師離開花溪城,來到千萬峰上。他拜桑若大師為師,在千萬峰上尋覓另一方天地。

一日,桑若大師教他龍樹菩薩的《大智度論》。他道:“慈悲有三種,一種是‘衆生緣慈悲’,一種是‘法緣慈悲’,一種是‘無緣慈悲’。你目前這個階段,勉強算得上是第一種,是小悲。但你有悟性,有慧根。假以時日,又或者在某個瞬間,興許便能頓悟,走向大慈大悲的境界了。”

謝九塵一直記得這段話。

可他覺得,達到小悲的境界,已經是他這輩子能夠到達的頂峰境界了。要想達到“諸法無我”,“心無所緣”的境界,他大抵是沒有那個悟性的,他終究只是一個凡夫俗子,會為庸常俗事感到煩惱,會為七情六欲牽腸挂肚。

他真的有慧根嗎?謝九塵想,也許桑若大師看錯了他,他若有慧根,也等不到現在,早就去寺廟出家成佛了。

謝九塵是個俗人,他放不下這紅塵,自然就拾不起那佛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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