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歸好

天氣越來越冷了,謝九塵有時懶得帶棉花出去遛,便與棉花在自己的小院玩耍,讓它盡情奔跑一番。

這天傍晚,棉花玩累了,趴在謝九塵的腳邊,伸着舌頭喘氣。謝九塵也有些累了,他站在白茫茫的牆邊,突然想起來,半年前,棉花便是從這道牆跳去趙府的。

原來已經過了那麽久了。自上次謝九塵與趙瑥不歡而散之後,他們兩人已有半月沒見了。

謝九塵是沒有刻意躲着趙瑥的,他按照往常的時間出門上課,也按照往常的時間回來。這半個月來,他一次都沒有碰見趙瑥。可是往常,一個月裏總有好幾次,他們都能在門口碰上面,難道是趙瑥在故意躲着他嗎?

可是,放下狠話的也是趙瑥。他那日那麽冷漠,仿佛沒有心那樣。這樣的人,也會故意躲着自己嗎?

謝九塵想不明白,他只能站在那道牆旁邊,繼續想。他通常不是那麽執拗的人,可在這件事情上面,他就是無法通透。他和趙瑥,從此就形同陌路了嗎?若是再見,他又要以什麽樣的态度對待他呢?唉,想想還真是頭疼……

“汪!汪!汪!”

隔壁突然傳來了誘人的香味,剛剛還趴在地上的棉花立刻跳起來,沖着趙府吠叫。

跟了謝九塵半年多,棉花早就忘記了趙瑥這個主人,也再也沒有做過翻牆頭的事情了。可它是一條聰明的小狗,今日是謝九塵給它定下的吃素日,它早飯和午飯吃的都是素,一點滋味都沒有,寡淡極了。現在突然聞到香氣勾人的肉味,哪能不激動?甚至激動得能忘記身旁的主人。

謝九塵立刻蹲下,對棉花道:“噓!別叫了,棉花,別叫,乖……”

棉花滿腦子都是肉味,哪裏聽得見謝九塵說什麽。謝九塵叫它別叫,它卻叫得越來越大聲了,謝九塵有前車之鑒,勸說無果,便抓住了棉花的後頸,怕它又突然竄到隔壁去,那自己可真是有苦說不出啊。

但棉花這樣叫也不是法子,謝九塵決定将棉花抱走,離趙府遠一些再說。可棉花的體重已經今非昔比,它頑強地扒住地面,不願讓謝九塵帶走自己。

謝九塵怎會不知道它在想什麽,他妥協了:“棉花,乖,你跟我走,你想吃什麽,我都讓人做給你……”

“謝公子!”牆那頭突然冒出來一個人頭,竟然是黎笛,“棉花是不是饞了,廚房做了焖燒牛肉,謝公子帶棉花過來吃吧。”

“不了……”謝九塵怎好意思以這樣的理由踏進趙府,他腦中想着婉拒黎笛的理由,手下便松了力道——哈巴狗掙脫了“魔掌”,“嗖”地一下飛躍了隔牆,再一次落入了趙府之中。

謝九塵:“……”

黎笛咧嘴笑道:“謝公子,棉花都過來了,你也來吧,今日廚房燒了許多好吃的呢。”

謝九塵只怕黎笛是不知道自己與趙瑥吵架之事,還當他們像從前那樣。他一時犯難,道:“只怕你家公子不歡迎我。”

黎笛嘿嘿再笑:“我家公子怎麽會不歡迎謝公子……哎呀好痛……”

謝九塵上前一步,關切道:“你怎麽了?”

黎笛将頭搖得如撥浪鼓:“我沒事,就是手有點沒力氣了,快撐不住了。謝公子,你快過來吧,今日是我家公子的生辰,你若不來,他就只能孤……他就只能一個人過了。”

今日是趙瑥的生辰?謝九塵竟然不知道,十一月十一,他默默記住了這個日子。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謝九塵不可能不去了。他道:“那邊麻煩黎兄弟了,我這便過來。”

黎笛終于把謝九塵哄得答應過來了,他立刻笑顏逐開:“好嘞,等公子過來,菜也就擺好了。哎呀,棉花已經吃起來啦!”他跳下牆去,謝九塵聽着那頭的動靜,有些惴惴,又有些欣喜。

懷着複雜的心情,謝九塵慢吞吞地來到了趙府。他來過不少次,已經是熟門熟路,不再需要旁人帶路了。黎笛在院中看着棉花,看見謝九塵,指了指身後的廳堂,道:“謝公子,你自個兒進去吧,我在這幫你看着棉花,不會讓它跑走的。”

“好,多謝黎兄弟了。”

“不客氣。”

謝九塵深呼一口氣,往廳堂走去。

他剛踏進門,趙瑥便擡起了眼。廳堂燒得很暖和,飯香浮動,趙瑥的身後是煌煌明耀的蠟燭,他的目光落在謝九塵的身上,讓謝九塵恍惚有種錯覺——趙瑥在這裏,已經等了他許久了。

很快,他覺得自己也許是魔怔了,便抛開這荒謬的想法。

趙瑥目光浮沉:“你來了。”

謝九塵走上前去:“你知道我要來?”

“知道。”

“是你讓黎笛……罷了,不說這個。”

“說也無妨,沒錯,是我讓黎笛請你來的。”

謝九塵怔然:“你……”

趙瑥卻沒再說什麽,只是瞥了眼身邊的位置,道:“坐吧。”

謝九塵摸不着頭緒,只能依照趙瑥所言,走到他身旁位置坐下。他見桌上擺了許多菜,葷素甜鹹,無所不有。他有些悵惘,道:“我才發現,我與你相識這麽久,原來是真的不了解你。我甚至沒有問過,你的生辰是什麽時候。”

他沒有問過的理由也很簡單,他總是想着,既然問到了生辰,就總少不了要問到父母,問到過去。他不敢問,因此他從未問過。

可事到如今,他開始懷疑自己。難道不聞不問,躲避趙瑥的傷口,才是對趙瑥最好的關懷嗎?

謝九塵更加迷茫了。

“生辰與我而言,不是什麽好日子。”趙瑥淡淡道,“我沒想過生辰,可黎笛非得做那麽一大桌子的菜,我也沒辦法。既然做了這麽多,若只有我一個人吃,便太浪費了,所以,便把你請過來了。”

黎笛與趙瑥的關系很奇怪,他們既像是主仆,又像是兄弟。黎笛有時候敢跟趙瑥開玩笑,有的時候卻什麽也不敢問。

謝九塵也從未問過他們是怎麽認識的,因為這也是會觸動過去的話題。

謝九塵緊鎖眉頭:“所以,你請我過來,只是想讓我幫你減少浪費?”他覺得,以趙瑥的脾性,不是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趙瑥側過頭來,謝九塵察覺到了,也望了過去。二人四目相對,趙瑥率先挪開了目光,道:“你覺得如何,便是如何吧。”

“那……”謝九塵依舊盯着趙瑥,“吃過這一頓飯,我們算是……重歸于好了嗎?”

“我無所謂。”趙瑥道,“你若是覺得可以,那便可以。你若是還記恨着我,最好現在就回去吧。”

這一樁事情,謝九塵覺得是必須解釋清楚的,他道:“我沒有恨過你。”

“你表妹因吃了瘟豬肉,上吐下瀉,難受了許多日。你忘了嗎?”趙瑥想,自己算是謝九塵的什麽人,跟自己比起來,謝九塵定然是站在親人那邊。

“趙瑥,我那日确實生氣,但還遠遠達不到恨的地步。”謝九塵情急之下,直呼了趙瑥的名字。

這是趙瑥第一次從謝九塵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他道:“你叫我什麽?”

謝九塵反應過來:“趙兄……”

“你剛剛叫我什麽?”

謝九塵也說不明白,自己剛剛為何脫口而出,便是“趙瑥”兩個字。他道:“我冒犯了,抱歉。”

趙瑥也不追問了,他垂下頭,道:“無妨,動筷吧,不然菜要涼了。”

謝九塵道:“好。”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了,安靜地吃着飯,謝九塵還是喜歡吃魚,他發現魚的骨頭都已經被剔掉了,整條魚吃下來,連一條小刺都沒吃到,舒服極了。

快吃飽的時候,謝九塵随口說道:“焖燒牛肉是棉花最喜歡吃的菜,黎笛這回可是誤打誤撞,讓它也跑進來蹭飯了。”他用“也”字的時候,絲毫沒想到這把自己也說進去了。

趙瑥放下筷子,道:“你怎麽知道,黎笛一定是‘誤打誤撞’呢?”

“不是誤打誤撞?那是……”

趙瑥似笑非笑地看着謝九塵,謝九塵一時之間沒轉過彎來,猜不透趙瑥的言外之意。

“是有意為之。”趙瑥道,“他早就知道,焖燒牛肉是棉花最喜歡吃的菜。”

謝九塵道:“怎會如此?”

事到如今,趙瑥也沒什麽好瞞着謝九塵的了,他道出真相:“棉花曾經是我的狗。認識你的那一天,遇見你之前,我從狗肉商人的手上買下了棉花。”

謝九塵不可思議:“什麽?你買下了棉花,為何棉花又會……”

此事說來也不長,趙瑥買下棉花還沒一炷香的時間,便已經後悔自己的舉動了。他回到家後,對這跟屁狗也沒什麽好感,任由它在趙府中自生自滅。若棉花哪日不見了,趙瑥可能都不會多問半句。可棉花卻一直跟着趙瑥,趙瑥每次回家,它都在門邊撒嬌打滾,趙瑥不理它,它就乖乖地跟在趙瑥的身邊,并不惹人讨厭。

趙瑥偶爾心血來潮,對棉花招招手的時候,棉花總會以最快的速度跑過來,将頭伸到他的手掌下,任趙瑥揉搓。

懂事的人容易讓人心生好感,懂事的狗也不例外。棉花太懂事了,漸漸地,趙瑥對棉花也有了幾分耐心,不再讓棉花唱無人在意的獨角戲了。

棉花正式成為了趙瑥的寵物。

下人們察言觀色,知道主人現在寵着這條狗,給棉花準備食物的時候,也按照最高規格來了。棉花“狗仗人勢”,享受了幾天極好的待遇之後,先前被壓抑起來的調皮之心便有了複活的趨勢。趙瑥不在家的時候,它變成了家中的惡霸,成日上蹿下跳玩你追我跑,引得一衆下人常常喘着氣喊:“祖宗啊,別跑了,別鬧了啊。”

棉花根本聽不懂,它只覺得有人追着自己很好玩,它玩瘋了。但棉花并沒有得意多久,很快,它在廳堂跑跳的時候,撞碎了百寶架上的玉質并蒂蓮花瓶。

那是百寶架上第二值錢的玩意,趙瑥回來之後,怎還能容忍棉花的存在。他命黎笛将棉花扔出去,扔得越遠越好。

趙瑥再也不想看見這條狗,他真心待人,便被人所負,他真心待狗,也會被狗所傷。人和狗,都是沒有心的東西,又有什麽區別?趙瑥後悔了,如果那日他沒有多管閑事,如果一早便任由棉花被胡老八賣掉,棉花不能在趙府耀武揚威,玉質并蒂蓮花瓶也就不會碎掉。

趙瑥道:“我沒有想到,我将它扔掉之後,你會把它撿了回去。”

謝九塵聽完此事,想的居然是——趙瑥沒有将棉花送回胡老八的手上,已經是手下留情了。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驚訝,又想,難道他已經有那麽一點了解趙瑥了?趙瑥做什麽,他都不會覺得奇怪了。

謝九塵道:“難怪那日它會跑到這裏,應該是聞到了你的氣味,想要親近你。那日我過來的時候,你為何沒有告訴我這件事?”

“懶得說。”短短的三個字,堵住了謝九塵的問話。

謝九塵:“……”

好吧,那個時候自己與趙瑥不熟,他懶得與自己說那麽多,也是合情合理的。

謝九塵道:“棉花現在很乖了,它只會在院子裏跑動,不會在屋子裏上蹿下跳,從來沒有撞碎過什麽東西。”

趙瑥道:“因為它在我這裏長了教訓。”

“因為它知錯能改。”謝九塵試圖糾正趙瑥對棉花的印象,“棉花其實沒有那麽頑劣,只要你願意多了解它,多陪伴它,它就滿足了。”

“沒有那麽頑劣,是指棉花沒有不聽你的吩咐,一跳跳到別人家中去?”

謝九塵啞口無言,過了會,他道:“那也不算很頑劣,它是太饞了。”

趙瑥道:“因為饞,它就不管你了。養狗圖的就是忠心,這點忠心都沒有,養來有什麽用?”

“我不圖它的忠心。我養它,是為了我的安心。”謝九塵說完這句話後,覺得自己可能又要跟趙瑥吵起來了,剛剛才和好,他不想跟趙瑥吵架,便立即岔開話題:“今日是趙兄的生辰,我還沒有祝你生辰快樂。雖然,你好像并不喜歡生辰這個日子,但我還是想你快樂。那便祝趙兄從今幾歲歲稱觞處,人如玉雪,花如錦繡,福壽如山。【1】”

趙瑥翹起嘴角:“這祝福,我收下了。我有一份禮物,想要送給你,明燭,随我走幾步吧。”

今日明明是他的生辰,為何反而送我禮物?謝九塵心中疑惑,但沒說什麽,跟着趙瑥走到屏風後面。

屏風後有一檀木桌,桌子上放了一座栩栩如生的玉石盆栽,雕漆圓盆為底,其上用沉香木雕刻了一棵梅樹,梅花是用白玉刻墜的,每一朵都小巧可愛,晶瑩剔透。梅樹後面,還有一棵小小的招財樹,翡翠制成綠葉,花心盛放金珠,色澤豔麗,整座盆栽華美極了。

謝九塵環顧一圈,也沒在這裏看見別的東西了,他看着面前這座精巧絕倫的玉石盆栽:“趙兄說的禮物,不會就是這座盆栽吧?”

趙瑥道:“沒錯,就是這座盆栽。”

謝九塵連忙拒絕:“不行,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趙瑥平日送人禮物,多多少少都帶了目的。可他送謝九塵禮物,卻并未想從謝九塵身上得到什麽,他看到這座盆栽的時候,就覺得它應該是屬于謝九塵的。于是想了沒想,甚至也沒跟賣家講價,大手一揮便買了下來。他買都買了,豈能讓謝九塵說“不”?

趙瑥道:“你若不收下,我只能認為你還在與我生氣,所以不肯要我的禮物。”

“不……”謝九塵的“是”字還在舌尖,趙瑥又道:“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陪我過過生辰了。你過來陪我吃了頓飯,我很感激,這便是我表達感激的方式。明燭若執意不肯收下,我也沒有辦法,過個生辰,确實沒什麽大不了的。”

謝九塵妥協了,他道:“好,恭敬不如從命,趙兄不必再說了,這份禮物我收下便是。”

在謝九塵看不見的地方,趙瑥悄悄擡起嘴角,他的聲音十分平靜:“好,你也別想着禮尚往來了,不然只會越送越多。”

謝九塵原本是想先收下,然後等碰上合适的禮物,再買回來跟趙瑥回禮的。趙瑥這麽一說,他也拿不準主意,到底還要不要送了。他想了想,道:“好,我聽趙兄的。”

先答應着,以後若碰上合心意的禮物,找個理由再送,也不是不可以。

謝九塵突然笑了,他覺得自己跟趙瑥待久了,也沾染了一些無賴的脾性。

趙瑥問:“你笑什麽?”

“沒什麽。”謝九塵一擡下巴,讓趙瑥看窗外,“今晚的星星好多,都擠在一起,像一條長無盡頭的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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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從今幾歲歲稱觞處,人如玉雪,花如錦繡,福壽如山。——鄧剡《促拍醜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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