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難念

同一片星河之下，有人歡喜有人愁。

鐘曉夢帶着沈河星，回到了花溪城。他們回到花溪城中，自然不可能另覓住處，鐘曉夢當初堅定地帶着兒子離開了花溪城，最終兜兜轉轉，卻又只能回到沈意明的身邊。

走的時候，有多麽的毅然決然，回來的時候，便有多少的苦楚凄涼。

那時，鐘曉夢是再也無法忍受沈意明了，家裏的狗養了兩年，感情深厚。可沈意明為了自己那不值錢的傲骨，居然那麽鐵石心腸，當着楊歲華的面割破了狗的喉嚨。那血濺到了鐘曉夢的身上，還是溫熱的，可這溫熱的血卻澆涼了鐘曉夢的心，她對枕邊人的容忍達到了極限。

從那天之後，鐘曉夢與沈意明總是吵架。鐘曉夢為了沈河星，吵架的時候還會壓低聲音，可沈意明似乎忘了沈河星的存在，又或者覺得兒子聽到了也沒什麽，根本沒有控制自己的音量。越吵，鐘曉夢就越是心煩。後來她也心灰意冷了，懶得跟沈意明吵，更是懶得跟沈意明講話，家裏一天比一天沉默，這頭家是要散了啊。

鐘曉夢懷念起自己在紫蘇縣鐘家的生活了，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願意為了沈意明反抗全世界的姑娘了。抛掉沈意明的妻子的這個身份，她首先是自己，她還是沈河星的母親。鐘曉夢要為孩子打算，她認為，沈河星留在沈意明的身邊，是一輩子也出不了頭的。

回家吧。某日，鐘曉夢突然有了這個念頭，念頭如潮水，一發不可收拾。趁沈意明不在的時候，鐘曉夢先跟沈河星說了這個想法，問沈河星：“你要不要跟娘走？”

沈河星瞪大眼睛，道：“可是，爹爹……”

鐘曉夢逼迫沈河星做出選擇：“娘肯定是要走的，如果你想要留在你爹身邊，這輩子……你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娘了。”

沈河星不想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可若實在要選一個，他會選擇鐘曉夢。因為狗的事情，他對沈意明也有些失望了。那也是他很喜歡的狗，是他沒有管好狗，爹爹要殺，怎麽不把他也殺了？

算了，狗都已經死了，再想也沒有用了。

鐘曉夢想走得越快越好，不想被沈意明阻攔。因此，她并沒有當面跟沈意明說此事，而是留下了一封書信，然後趁沈意明出去的時候，帶上沈河星，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花溪城。

他們風塵仆仆地趕路，半個月後，終于來到了紫蘇縣。

在鐘曉夢的眼中，紫蘇縣變化不大。而在沈河星的眼中，紫蘇縣是個十分陌生的地方，他一想到很快就要見到外祖父外祖母了，既緊張又興奮。

鐘曉夢帶着沈河星，敲響了家門。開門的下人并不認識鐘曉夢，鐘曉夢報出自己身份之時，他用十分詫異的眼神掃了她一眼，道：“請稍等片刻。”

很快，一對過了知天命年紀的老夫婦來到門口，鐘曉夢看見父母的第一眼，便哭出聲來：“爹，娘……”

鐘父鐘母看見鐘曉夢，也情難自禁，鐘父看着她身上因為操勞而多出的疲憊，搖頭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

鐘曉夢抹了一把眼淚，先把兒子推前一步：“爹，娘，這是我的孩子，我帶他回來看你們了。河星，快叫外公外婆。”

沈河星小聲地喊：“外公，外婆。”

就這樣，鐘曉夢與沈河星住進了鐘府。鐘曉夢剛回來的時候，鐘父鐘母确實是歡喜的。可這歡喜延續的時間不長，鐘父鐘母與女兒已經十幾年沒見了，情分難免生疏，若只是生疏，倒還有緩和的機會。只是他們之間的隔閡，卻越來越深了。

鐘曉夢回來之後，将沈意明的事情與父母講了。鐘父和鐘母回想起當年，鐘曉夢為了那個窮書生，不惜與家裏決裂，甚至遠走他鄉，十幾年也不回來看爹娘一眼。如今帶着孩子跑回家中，只是因為忍受不了沈意明了。他們順着這個邏輯往下想，哪裏能不心寒？若這女兒與沈意明恩恩愛愛，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生出這樣不孝的孩子，她回不回來，又有什麽所謂？還不如不回來，天天坐在那裏，花着家裏的銀兩，看着就礙眼。

還有那個外孫，長得跟沈意明太像了，再長幾年，等他跟沈意明一樣高了，不就完完全全地成為了另一個沈意明？鐘父鐘母讨論過此事，一想到自己的外孫長得都不像鐘家的人，而是像那個酸臭書生，便覺得很惡心，很難接受。

多重的不滿疊加，鐘父鐘母越看這對母子，就越是厭棄。他們的厭棄不止落在眼裏心裏，還表現在臉上。鐘曉夢和沈河星不是沒有心，怎麽會察覺不到？

一日，沈河星照例去給鐘父鐘母問好，兩老卻沒有理會沈河星，只甩給他一個臉色。

沈河星回到自己的小院，悶悶不樂。等鐘曉夢從外面回來之後，他将此事說了出來，問：“娘，外公外婆是不是不喜歡我啊？”

“怎麽會呢？”鐘曉夢壓下震憤，勉強一笑，“也許是外公外婆今日不太舒服，你待在這裏不要動，我去看看。”

鐘曉夢找到鐘父鐘母，質問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對沈河星，為什麽要給臉色孩子看。鐘父冷笑一聲，道：“你看看那個孩子，一股子窮人的氣息，哪裏有我們鐘家的半點氣質？我們讓你們留在這裏白住白吃，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你不懂得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還敢在這裏撒野。”

鐘母也瞧不起這個女兒，她道：“當初說決裂就決裂，那麽幹脆利落。你根本就沒有考慮過爹娘的感受，一心只想嫁給那個窮書生。枉我們養了你十幾年，這麽多年，居然一次也沒有回來看過我們。若不是知道那個男人靠不住了，為了回來蹭吃蹭喝，你是不是都忘了爹娘了？真是狼心狗肺。”

鐘曉夢這才知道，原來鐘父鐘母是這樣看自己和沈河星的。她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她感到難受憤怒，另一方面，她也感到愧疚後悔。她的确不是個孝順的女兒，若沈意明還是她愛的那個沈意明，她是斷然不會離他而去，回到紫蘇縣的。

但無論如何，鐘家是不能再待了。爹娘已經不把自己當女兒了，她不想沈河星在這裏受盡白眼，也沒有顏面在這裏蹭吃蹭喝。

天大地大，何處是歸處？

鐘曉夢想着，她憑自己的力量，養活自己和沈河星倒不是難事，只是會辛苦一些。但這樣的話，沈河星是肯定上不了學了，她沒法賺到那麽多的銀兩。鐘曉夢無奈，只能帶着沈河星，回到了花溪城，回到了這最後一個家中。

鐘曉夢原本以為，沈意明看見他們，一定會先發一頓脾氣，宣洩心中的怒火。可沈意明出來開門，見到門外站着的是不告而別的妻兒之時，并沒有任何怒意，只是側開身子，道：“回來了啊。”

那一刻，鐘曉夢在沈意明的身上，又尋回了一丁點的愛意。

他不是個完美的丈夫，但他是個有擔當的丈夫，只要他還在，這個家就不會垮。

沈河星潸然淚下：“爹！”

沈意明摟着兒子：“別哭了，回來了就好。”

鐘曉夢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也撲進了沈意明的懷中，三人抱在一起，在這寒冷的冬夜，感受到了一份久違的暖意。

三人回到屋中，等情緒都冷靜下來之後。沈河星道：“爹，娘，我以後不去書院讀書了，你們不用給我湊學費了。”

沈意明和鐘曉夢都沉默着，沒有反駁，也沒有說好。

沈河星又道：“但我知道，我是喜歡讀書的，以後也想要考鄉試，去完成爹爹的心願。所以，爹，以後你來教我讀書，好不好？”

“爹……來教你？”沈意明從未想過這個方法，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讀書人，是沒有資格教別人的。

“對，爹來教我，我就在家學，不僅省了學費，還省了時間。我相信，這一定會事半功倍的。”

沈意明僵直身體，随後神色舒展：“好，以後就不去書院了，你想學什麽，爹來教你。”

父子倆相視一笑，殺掉黃狗的恨，不辭而別的痛，分別兩地的哀，乍然團圓的喜……種種情緒，都融化在了這個笑容當中。父子倆的這樁事，就算是過去了。

接下來便是沈意明和鐘曉夢夫妻的事情了，但孩子在這裏，他們也不好說什麽。等沈河星回房睡覺之後，鐘曉夢與沈意明也回了房間。

鐘曉夢将自己的東西都帶回來了，她站在衣櫃前面，沉默地将自己的衣裳一件件放回原處。

沈意明在她身後，看了好一會她的舉動，才問：“你後悔了嗎？”

鐘曉夢明知故問：“後悔什麽？”

“後悔……嫁給我了嗎？”

鐘曉夢動作一頓，随後繼續收拾衣裳，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嫁給你這麽多年，我時常感到如意，時常又感到不如意。要說沒有後悔過，那是在自欺，也是在欺人。要說十分後悔，倒也不算。只是近日我有了新的想法，人生有四喜，哀愁卻有千萬種。我嫁給你，會有後悔的時刻，我嫁給別人，也會有後悔的時刻。這樣想着，後不後悔，倒沒什麽好說的了。意明，從今以後，我們相扶着走下去吧。往事種種，誰對誰錯，都不去計較了，好嗎？”

沈意明喟然長嘆：“……好。”

他很窮，可他又很有傲氣。沈意明不是不知道，他其實并沒有狂傲的資本，可他改變不了。這是他的天性，被打碎了，窮怕了，磨穿骨頭了，還保留在身上的天性。

但當這種傲氣傷害到他最親近的家人的時候，他開始遲疑了，退縮了。他看到鐘曉夢留下來的那封信的時候，他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他沒有很劇烈的情緒，但他整個人都頹了下去。

他失去了妻子和兒子，鐘曉夢在信中說了去處，但沈意明卻沒有勇氣，前往紫蘇縣把人求回來。

沈意明成了一個憑習慣生活的人，他不知道怎麽面對家中的巨變。不大的家裏，只有他一個人，大到一眼看不見盡頭的鬧市，仿佛也只有他一個人。

他寫得一手好字，畫的畫也不錯，他靠賣字畫謀生，撐起一頭家。可他鄙夷那些來買字畫的人，買字畫的人什麽都不懂，只是覺得還算好看，就買一張回去貼在牆上裝飾屋子，字畫就只有這樣的功能。于是前來買字畫的人不斷壓價，以“你又不是狀元，這字不值錢”的理由來壓價。這些人把沈意明貶得一無是處，可沈意明還要忍受着這種屈辱，只為了這能謀得溫飽的生意。

人窮但志不短的前提，是不會餓死。

沈意明心想，他的骨頭還是不夠硬，他會為了三鬥米折腰，他傲什麽呢？會讀幾本沒用的書，寫幾個破字，描幾幅山水，這有什麽值得狂傲的？

木匠能造出結實的家具，裁縫能做出漂亮的衣裳，農夫能種出那麽多的瓜果蔬菜，鞋匠能讓人行萬裏路……這些手藝人，哪個不配與書生相提并論？沈意明仗着什麽本領，要瞧不起他們？

好像突然間，沈意明就明白了很多事情，他的脊梁望下去，可他的眼界卻拓得更寬廣了。他失去了很多東西，才明白了這個道理，他開始抛棄高高在上的态度，去平等地看待每一個人，然後他便失而複得了。

這是上天對他的獎賞嗎？

沈意明不知道，他想，如果是的話，他會好好珍惜這份獎賞。如果不是的話，那也沒關系，他還有堅韌，還能用雙手的努力，成為家人可以倚靠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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