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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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已經播放過半,熒幕上,男人倚在窗前,神色溫柔地看向一盆綠蘿,低沉的聲音宛如大提琴鳴奏:“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永遠快樂,無憂無慮,就像我一樣,沒有根。”

短發的女孩坐在光影的盡頭,身後是被光分割的牆面,她在黑暗外,在光裏說:“如果你真的喜歡它,就應該把它種在公園裏,讓它落地生根。”

“瓦力”的眼睛變成了落淚的表情,它學着人的樣子,伸手在眼睛下擦了擦,轉頭問楚門:“他很孤單嗎?”

楚門并沒有仔細看劇情,他掃了一眼熒幕上兩個人的表情,回答道:“嗯,他們都很孤單。”

“瓦力”重新埋下頭擦眼淚,楚門用了好一會才重新續上劇情,等他弄清楚主角二人之間的關系時,電影已經到了尾聲。

影片最後,男人倒在血泊中,女孩将綠蘿種在學校門口的草坪上,她說他們終于可以安心生活在這裏了。

“瓦力”抱着頭蜷縮起來,悶悶不樂,“不喜歡。”

“不喜歡什麽,這個電影嗎?”楚門問。

“這個結尾,我覺得他應該活着。”

楚門按下了暫停鍵,鏡頭定格在一個俯拍的視角,綠蘿在草坪上舒展葉子,女孩蹲在它身邊,就像某個鏡頭裏,她站在男人身邊一樣。

楚門指了指屏幕,試圖勸慰它:“他還活着,這就是他。”

楚門頓了下,又不知道該如何給它解釋這裏面的象征含義,誰知“瓦力”擡起了頭,注視着他道:“就像植物室裏那些植物一樣,我知道。”

它重新低着頭,不時打量他的眼色,楚門嘆了口氣,問:“是博士說了什麽?”

“博士說,落葉歸根,這就叫回家。”

“落葉歸根……”楚門輕輕念了這四個字,心口像是被擊中一樣,有些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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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還說,很久以前,人類死後都會葬在土裏,這就是歸根。”“瓦力”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問,“楚門,你死了以後,也會這樣埋在土裏嗎?”

“我不知道。”楚門說,“你呢?”

“瓦力”想了想,道:“有用的零件會被回收用在二手機器上,可是圖靈說過,我會慢慢過時的,沒有人會用舊機器的零件,所以我可能會被熔煉成廢鐵,我不能被埋在土地,那樣會污染土地。”

它的手指是冰冷的,透過襯衣貼在楚門的腰間,有些發涼,楚門聽到它問:“我也沒有根,對嗎?”

它的聲音比手指還要涼,楚門伸手摸了摸它的頭,道:“會有的。”

楚門似乎從來沒有真正思考過,人類和智能人應該是什麽樣的關系。

電影告訴他,智能人并不安全,它們會覺醒,會反抗,最終會奴役人類。

人寧願被惡貫滿盈的同類統治,也不願俯首向一個不屬于自己種族的生物。

所以在一開始,他們創造這種生物時,就已經斷了它們發展的後路。

它們沒有生命,卻好像一直在活着,然後被迫死去。

“會有的。”楚門重複了一遍,不知是在告訴“瓦力”,還是在告訴自己。

“瓦力”點了點頭,然後愉悅地稱贊他:“楚門,你真的很好,和博士一樣好。”

楚門忽然升起一種愧疚的心思,他并不沒有做任何值得抱歉的事情,卻仍然為人類的隐秘心思而羞愧。

“瓦力”很快又忘記了這件事,它推了推楚門,提醒道:“你應該睡一會,還有四十八分鐘,就要去實驗室了。”

楚門并沒有睡意,但他還是關掉電影,起身拍了拍并不髒的衣服後擺,應道:“好。”

他這一覺沒有睡着,腦袋總是沉沉的,好像塞了許多東西,可等他想認真梳理時卻發現什麽也沒有。

“瓦力”到了時間就來叫他,帶他去實驗室。

他全程沒有說話,反倒是博士,時不時看向他,等到抽完了血做完了身體檢測,它就站在實驗臺邊,垂眸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他說沒有,然後就得了一個為了哄他開心而做的粉色小花,和植物室那把椅子上的粉色小花一樣。

出了門他把花轉手送給了“瓦力”,“瓦力”倒是開心了很多。

也許是他的态度漸好,博士對他也明顯寬容了起來。

他能夠自由地出入植物室,也能在實驗室裏逗留很久,在旁觀察博士的操作,時不時提出問題,然後會得到博士耐心而詳細的回答。

當然,除了一些博士并不想回答的問題。

去植物室的時候多了,他漸漸也能認出許多從前沒有見過的植物。

“蜂房”裏的植物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麽少,有時候一個“蜂房”裏會有許多習性相同的植物。

博士每日早晚兩次來照看這裏的植物,有時碰到他在這,兩個人互相也不說話,楚門坐在圍滿粉色小花的椅子上,看電腦上記錄的某株植物的生長錄像。

而博士挨個調整了一下“蜂房”溫度,就會拿着小鏟子去給一些植物松土。

“瓦力”不知什麽時候,把楚門給它的粉色小花別在了腦袋上,楚門甚至不知道它是用什麽方式別上去的,總之它頂着粉色小花在博士腿邊亂轉時,博士的臉色并不是很好。

它看向楚門,問:“你不喜歡花?”

楚門莫名有一種做了壞事被抓包的感覺,愣了會不知該怎麽接話。

博士已經扭過身不再問他了。

等到第二天楚門再來,就發現椅子上的小花全部被拽掉了,光禿禿的椅背只剩下了白色的毛線。

不知怎麽,有點好笑。

楚門對時間沒有太多觀念,只是在看到這些植物的生長又凋落時,他會覺得像是過了很長的時間。

不知第幾天時,他一直關注的一株槭葉鐵線蓮的葉片開始發黃,花還未長出來,葉子就已經開始掉落了。

“蜂房”內的監測系統察覺到了這一點,開始發着紅光警報。

楚門隐約感覺到了什麽,等到博士趕過來時,他按住了“瓦力”,叮囑它不要亂跑,以免打擾到博士。

博士先是查看了生長報告,等到打開“蜂房”,發現槭葉鐵線蓮的分莖已經在根莖部位脫落時,它才嘆了口氣。

它将枯萎的花從“蜂房”裏挖了出來,連着根莖捧在手上。

楚門站在升高架旁,看到它僵硬而悲戚的臉由高處降落下來,忍不住問:“它死了是嗎?”

博士抿了抿唇,眉頭皺得很緊,“我在十渡區的懸崖上帶回它時,世上就剩這三株槭葉鐵線蓮,現在只剩兩株了。”

“鐵線蓮不是能夠存活很久嗎?”楚門看到它手上那株根莖斷裂的花,心尖緊了緊。

這株鐵線蓮進入植物室已經十多年了,楚門看過它的記錄,每年的某些時刻,它會開出漂亮而小巧的白花,然後很快羞怯地合上花瓣,等待下一次的生命輪回。

博士走下升高架,用安撫性的語氣告訴他:“這世上沒有亡不待夕的生物,也沒有永垂不朽的生物,自然界一直都很公平。”

“你要把它扔掉嗎?”楚門看向它的眼睛。

“它從哪裏來,我就要送它去哪裏。”博士緊皺的眉頭松開了些,它目光沉沉,像手中的一抔土,“楚門,它要回到土地裏。”

楚門忽然便想起來“瓦力”說過的那些話,他頭腦開始發熱,忍不住問:“那我死後,也會被埋到土地嗎?”

博士的目光變得悲戚,明明是機械的眼瞳,楚門卻覺得在裏面能看到一汪難過的湖,它說:“人是一種充滿詩意的生物,對土地有感情,對家也有感情,如果你離開了這裏,我會埋葬你。”

它用的詞是“離開”,而不是“死去”,離開這裏,只是離開這裏而已。

即使他是孤影獨孑,他死後仍然可以被埋葬在土裏,而大陸在海洋深處交聯,每一顆泥土都是眷念的橋,他魂歸大地,然後發現自己其實從未離開過家。

他沒有家,這片土地就是故鄉。

楚門背後有些發麻,為博士的這番話,更多的是無法控制的心跳。

他隐隐覺得有什麽要跳出他所能夠理解的範圍了,他不明白這樣是好是壞。

從前人類一心想要扼制智能人的發展,可現在的“瓦力”,還有博士,他們無一不在朝着令人類恐懼的方向發展。

如果“瓦力”是向博士學習,那博士又是從哪裏學到的這些?

這些不該是一個智能人所能理解的領域。

如果它們能夠看懂月相圓缺下的詩人愁緒,能夠聽到朦胧的風吹來的情歌,能夠聞到綻放的玫瑰裏長出的情意,那它們會懂得生命為何嗎?

那麽,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楚門的心跳得很快,手腕上的檢測儀發出了警告的紅光,他像是吞了滿口破碎的泥土,聲音變得黏而悶,“你要把它葬在十渡嗎?”

有泥土蹭在博士的手背,快要沾到潔白的衣袖上。

它小心翼翼地将這棵枯敗的生命放在玻璃器皿裏,然後張了張嘴,和楚門心裏的聲音重合在一起:“落葉歸根,我送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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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科普】

①前半段出現的電影為呂克貝松的《這個殺手不太冷》

②《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為菲利普迪克所寫的科幻小說,書中提出:當仿生人在外表和心智上無限逼近人類,甚至表面上已經超越人類時,人究竟何以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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