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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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玻璃器皿放置在櫃子裏,博士又從兜裏掏出一方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手背上的泥土。

楚門看着那一小塊污漬被輕輕擦掉,從褐色變為淺淡得快要看不清的灰,最後剩下一點頑固的灰塵怎麽也擦不掉。

他還是沒能從震撼裏回過神,心髒也像是被反複擦拭,又留下了頑固而惱人的痕跡。

博士将手帕塞回兜裏,看他還在愣神,便歪着頭打量他,問:“你在想什麽?”

楚門的視線才從它白皙又骨感的手背上收回來,落進它眼裏時,又看到了那些并不明顯的藍色線路。

楚門難得認真地凝視着這雙眼睛,道:“沒什麽,只是覺得你的創造者把你造得很成功,我很驚訝,智能人能夠理解這些。”

博士眨了下眼,有些分辨不清這句話裏的含義,它含糊應了聲,轉過身看着顯示屏,又按了幾個按鍵,把本來已經關掉的檢測報告再次打開。

楚門沒得到回應,便饒有興趣地盯着它問:“你既然這麽接近人類,那你也會寫詩嗎?”

博士伸手蹭了蹭手背上的污漬,終于把最後那一點灰抹掉了,它再次看着屏幕,将槭葉鐵線蓮的植株狀态改為死亡。

圖标上的白色小花慢慢黯淡下去,成為寡淡的灰色,博士的聲音也顯得悶而沉。

“我不會寫詩,也并不能理解詩歌,創造是自然賜予人類的能力,可是楚門,”它停頓了下,伸手指着那株枯敗的生命,“要理解這些并不困難,它本來就生長在十渡,自然也應該回到十渡,這是生物的習性,而不是人類的恩賜。”

說到這裏,博士轉過身看着他,嘆了口氣,聲音輕得楚門險些沒有聽見,“你看,人一貫會感動自己。”

楚門愣了下,大腦似乎處在宕機狀态,他用了很久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這株槭葉鐵線蓮本來就生長在十渡,死亡後自然也應該回到十渡,這是很簡單而顯而易見的道理。

落葉歸根乃生物本能,是人類賦予它詩意,又将此當作贈予萬物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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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士眼裏,送它們回家就像日出日落一樣,是自然而然又理所應當的事。

所謂詩意,不過是人在感動自己。

楚門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和這個智能人有太多交流,它的發展顯然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初人類極力想要控制的範圍,甚至,它不像是被人類所創造出來的。

楚門壓下了心頭的不安,直直地望進了它的眼睛。

這是波瀾不驚的一雙眼睛,從未也無法為任何事物産生波動,卻讓楚門恍然間産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如果真的存在上帝,應該就是它這般的模樣。

它明明被人類所創造,卻遠超人類,它的思維裏有神性。

而神明正該有這樣一雙無光的眼睛,就像他在影片裏看到的古時壁畫上那些造物主的空空眼眶。

如果社會尚且存在,人們知道他這樣的想法,怕是會把他當作罪大惡極的叛徒而斬首。

他竟然在這一瞬間覺得,或許智能人就是比人類要更适合做統治者。

博士斂眸避開了他的視線,不知在想什麽。它關掉了檢測報告,對楚門道:“不早了,去休息吧。”

“瓦力”聽了半天他們的談話,早就按捺不住了,得到允許,便撞了撞楚門的小腿,提醒他快走。

博士仍然要在植物室待很長時間,它還要觀測每一個“蜂房”裏的植物生長狀态,以此來調控适宜的溫度和濕度。

智能人不需要休息,所以博士很大可能會一整晚都在這裏。

此時确實已經不早了,因為楚門回到房間時,窗戶上的景色已經成為了夜晚,一輪圓月嵌在海和天的邊緣 ,被波折的浪沖散又聚合。

楚門低頭看了眼“瓦力”,看到它正跟着自己一起欣賞月亮,便感慨道:“可惜不是真的。”

“瓦力”伸手夠了下窗沿,卻發現完全夠不到,楚門只能彎腰又給它抱起來。

它伸手碰了碰窗戶上的月亮,道:“真的就不漂亮了。”

楚門微怔,反問:“假的就漂亮嗎?”

“瓦力”想了下,如實道:“真實的月球表面遍布着撞擊坑,也不會發光,你看到的都不是真月亮,所以漂亮。”

很明顯,他們所理解的真假并不相同,楚門嘆了口氣,道:“還真是個笨機器。”

他将“瓦力”放回地上,看着窗戶上月亮在海裏波動,像是吞了一塊月亮的邊角,一顆心飄蕩又冷。

楚門打了個寒顫,像“瓦力”一樣伸出手碰了碰,指尖撞在冰涼的玻璃上,他再次嘆了口氣,“每個人心裏的月亮都不一樣,你一個機器,不懂。”

如果是博士的話,它會想到什麽?

楚門忍不住在心裏猜測,博士究竟會如何看待月亮,它也會像“瓦力”這樣單板而固執地堅持事實嗎,還是會像為他送來海風味道一樣,讀懂他的情感寄托?

博士的思維已經遠遠超過了人類所設置的邊界,理智告訴楚門,這是極度危險的,可心髒總會為一些言論而瘋狂跳動。

褲腳突然被拽了下,楚門低下頭,對上“瓦力”漆黑而幹淨的眼瞳,它說:“楚門,我不是笨蛋,我的機械心髒能看懂數碼月亮。”

這話着實讓楚門有些意外,“這也是博士教的嗎?”

“瓦力”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最後說:“博士說,我不是笨蛋,我的心髒和人類的心髒沒有區別。”

楚門眉頭一跳,又想起那株被博士捧在手裏的槭葉鐵線蓮,他忽然意識到,在博士的眼裏,自己和“瓦力”,和槭葉鐵線蓮都是一樣的。

生物本就平等,這也和日出日落一樣理所應當。

人類當慣了統治者,高傲的基因刻在骨子裏傳承千代,而如今竟然要智能人來教給他這個道理。

楚門抿了抿唇,最後蹲下看着“瓦力”,安慰道:“嗯,你不是笨蛋。”

他又用手指了指“瓦力”心髒的位置,道:“你會寫詩。”

“瓦力”很是受用,直到最後楚門睡覺前,它的眼睛都是彎彎的微笑弧度。

楚門難得一次沒有做夢,不知是不是白天裏想的多,夜裏大腦也沒有往日那樣活躍了。

第二天他在系統叫醒服務之前便已經醒了過來,等到洗漱完,系統又安排他鍛煉和讀書。

等到“瓦力”進來,他才知道博士已經離開研究所了,它按照自己說的,去了十渡,埋葬一個生命。

為楚門做實驗的又換成了“上”“下”“左”“右”,似乎是因為博士的叮囑,它們也不再要求楚門為了實驗方便而脫掉衣服。

植物室有“上”每天打理,楚門有時去植物室,遇見它還會心血來潮地打個招呼,只是從來得不到回應。

不知到了第幾天,楚門剛被“下”抽完血,正站在操作臺前等着“下”從化驗間回來。

大門突然發出了撞擊聲,緊接着就是沉悶而慌亂的腳步聲,伴随着有頻率的悶響,像是用力踩踏地板的聲音。

楚門回過頭,就看見博士被兩個銀白色的金屬制機器人攙扶着,左腳從膝蓋處向外彎曲,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挂在空中,彎折處露出幾根電線,還有黑色的機器零件。

而它只能靠右腳着地,在機器人的攙扶下蹦着進來。

看到楚門在這裏,它也愣了下,随後,機器人将它攙扶到實驗臺邊,它雙手撐着臺面坐上去,将可移動的操作面板挪到自己面前。

“你們出去吧。”它對機器人道。

機器人和“左”“右”一起出去了,博士手指在操作面板上按了幾個鍵,實驗臺便從中間彎折了起來,最後形成一個60度的夾角。

博士靠在升起的實驗臺上,雙手開始操作器械,準備自己為自己維修。

它扭頭看向楚門,剛要說些什麽,楚門已經走到了它身邊,看到它損壞的腿時,不由皺起了眉,“這是怎麽了?”

“沒事,在十渡的山崖邊遇到了意外。”

雖然博士并不會疼,但楚門依舊覺得這樣的損傷很是觸目驚心,他盯着博士的腿看了會,再擡頭就看到它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麽了?”楚門看了眼四周,猜到了它的意思,“我需要出去嗎?”

博士頓了下,扭頭按下了啓動鍵,面無表情道:“你想留就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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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拖了好久,血淚教訓,以後一定謹慎嘗試這種困難題材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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