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太子朱翊鈞

看來,她所料不錯。

白蘆館的帖子,張離珠有心了。

這不是請帖,而是戰帖。

張離珠可以不給當日出價的所有人面子,低頭把畫送給謝馥,可她不能丢了自己的面子。

當日離開張府花廳的時候,張離珠就邀她白蘆館鬥畫,如今更把請帖送到她門上。

這是準備死磕到底,不死不休了?

謝馥不動聲色,很給面子地親手接了請帖過來,打開一看。

大凡這種帖子,措辭總是很文雅,不過筆墨間透出來的意思,實在叫人喜歡不起來。

看完了,謝馥随手把帖子往茶幾上一扔。

“啪。”

帖子落在茶幾上。

倆婆子面色一變,臉皮都跟着抽了一下。

謝馥淡淡道:“如今這帖子我已經收下了,想必你家小姐也沒事交代了。來人,送客。”

“小姐你……”

一個婆子憤憤不平,覺得謝馥這态度未免太不客氣、太過敷衍。

可另一個婆子立刻伸手拉了她一把,一起對謝馥行禮:“我們家小姐還說了,他日姑娘有空,可以多去府上坐坐。老奴等還有事在身,不敢多耽擱姑娘,這就告退了。”

謝馥颔首,也沒看這兩人,伸手端了茶埋頭喝兩口,再擡頭的時候,張大學士府派來的人已經消失在眼前了。

滿月手裏抱着那裝畫的匣子,眨巴眨巴眼看她,眼底冒星星。

“怎麽了?”謝馥沒明白她怎麽這樣看自己。

滿月簡直想雙手捧心,一臉的陶醉樣:“姑娘,馬上街頭巷尾就要傳頌你的大名,要出名啦!”

“……”

謝馥不知說什麽好。

其實滿月說得一點也沒錯。

謝馥真出名了。

昨日,她的名字就因義募出價之事,在北京城的老百姓嘴裏轉悠了一圈。

張大學士府的兩名婆子一離開高府,不多時,街頭巷尾便全都知道了。

張大學士府的離珠小姐,在被高府表小姐謝二姑娘用三枚銅板扔了一臉之後,不僅沒生氣,竟然還好聲好氣派人把畫送上門,甚至還還了兩文半出去!

好家夥,敢情離珠姑娘覺得自己的畫只值半文錢哪!

市井之中升鬥小民,并不知下面有更深的因由,一時全看扁了張離珠。

可憐張離珠一番辛苦算計,好不容易敷衍出一個七面玲珑來,結果到了老百姓的嘴裏,就成了認慫服軟,自愧不如。

張離珠聽到的時候,險些沒氣得背過氣去。

可又能怎樣?

難不成一個個把這些人抓起來?

好在她已經送出了白蘆館的帖子,即便現在損了面子,他日也必定能收回來。

張離珠已經磨刀霍霍,開始抓緊了練畫工,只等着白蘆館鬥畫那一日了。

皇宮,東宮。

“這日頭也是越來越大了。”

偏殿門口守着的小太監忍不住心裏詛咒了一聲,左右瞅瞅沒人,連忙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哎喲,熱吧?”

調笑聲忽然傳來,險些驚得小太監蹦起來。

他帶着驚懼的眼神朝前面望去,只見太子爺的伴讀李敬修一身蒼青交領道袍,兩手袖在一起,半彎着身子看他。

小太監苦了臉:“是……是挺熱的。”

李敬修毫不猶豫一巴掌給他拍到腦門兒上,“熱熱熱,熱也得好好守着。太子爺可在裏頭?”

小太監委屈地抱着頭,卻又不敢不屈服。

李敬修都算是好說話的了,若碰上馮公公,回頭能被拖下去打沒半條命。

他趕忙道:“太子爺在裏面溫書呢。”

李敬修點點頭,“嗯”了一聲,也沒讓人通傳,便走了進去。

外頭天氣已經見熱了,可殿內卻要陰涼一些。

地面上的金磚,倒映着李敬修的身影,他擡頭就看見一塊“宵衣旰食”的匾額,不禁笑了一聲。

這一塊還是太子爺小時候貪玩,被貴妃娘娘拎着去求皇上給挂的,意在警醒朱翊鈞自己太子的身份。

現在朱翊鈞就坐在那匾額下,一身玄色雲龍紋長袍,華貴無匹。面前是一張花梨木雕雲龍紋書案,案上擺着禦用的文房四寶,一卷《孫子》攤開躺在書案上。

朱翊鈞一手掐着一塊鎮紙,目光落在書頁上,似在看書,可仔細看,他的眼珠子動也沒動一下。

顯然,太子爺在走神。

李敬修覺得自己是見到了奇觀,雖說打擾太子不禮貌,可現在自己人已經在這裏了,難不成還退出去?

硬着頭皮,李敬修把手握成拳,放到嘴邊,咳嗽了一聲。

“咳咳。”

朱翊鈞聽見聲音,終于擡起了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李敬修竟然已經到了自己面前。

他面上倒也沒什麽不自然,開口問一句:“什麽時候來的,也沒人通傳一聲。”

“微臣給太子爺請安。”敬修先規規矩矩行了禮,才起身來回話,“太子爺專心致志溫書,門口小太監才說過,我一時沒注意,就直接進來了。沒打擾到太子爺吧?”

“無妨。”朱翊鈞起了身,來到窗邊坐下,一擺手,也對李敬修道,“坐吧。今日你怎麽提前進宮了?”

往日不是這個時候。

李敬修拱手為禮,而後落座。

人在宮外的時候可以放開一些,可在皇宮裏面,他半點也不敢造次。

落座後,李敬修就笑了一聲:“心血來潮,所以早來了一些,就先來看看太子爺。看太子爺今日仿佛精神不大好,可是出了什麽煩心事?”

“……”

朱翊鈞忽然沒有說話,他瞥了李敬修一眼,手掌放在桌面上,卻沒敲動一下。

這很反常。

李敬修不知道緣由,見朱翊鈞似乎在思考什麽,便沒敢說話。

朱翊鈞表面上是個沒有什麽情緒的人,跟他生母慈寧宮李貴妃一樣,帶着一股子不顯山不露水的味道。

當今隆慶帝朱載垕有四子,前面兩子夭折,後面第三子、第四子皆是李貴妃所出。

李貴妃原本是個宮女,不想隆慶帝還是裕王的時候,酒醉之後偶然寵幸了李貴妃一回,竟再也離不開她。

于是,李貴妃很快有了身孕。只是第一胎卻不順利,産下來是個男嬰,死胎。

李貴妃大受打擊,好一陣才緩過來。

還好上天待她不薄,沒多久,李貴妃再次有了身孕。

然而,這一次卻更為詭異。她懷胎足足有十一月,才産下一子,便是如今的太子朱翊鈞。

據說,當時欽天監都指着李貴妃,說十月不生,懷胎十一月,她腹中的孩子必定是個妖孽。

李貴妃甚至跪在了隆慶帝的面前,哭着哀求說,若生下來的是個妖孽,便請王爺趁着他還小,一把摔死了他。

朱翊鈞出生的那一日,是才過了中秋沒多久,整個王府戒嚴,侍衛們守着進出王府的每一條通道,所有丫鬟仆役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裏。

京城裏未免有些人心惶惶。

當晚,李貴妃在房中慘叫不已,太醫束手無策,被當時還是裕王的隆慶帝罵了個狗血淋頭。

戌時方近,王府各處上了燈。

只聽得屋內“哇”地一聲響,裏面的丫鬟婆子們連聲大喊:“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抱出來一看,是個大胖小子,比尋常的孩子要強健很多。

整個北京城都松了一口氣。

後來,這個孩子被起名為朱翊鈞,也就是當今的太子爺了。

裕王登基後,李貴妃被冊封為“貴妃”,同年生下了四皇子朱翊镠,次年,朱翊鈞被封為太子。

其實,在李敬修看來,太子爺跟李貴妃的關系一直很奇怪,有些不冷不熱。

他曾私心裏想過,若是自己的娘親在自己還未出世的時候,對着人說,這孩子生下來要是個妖孽,就摔死了他。那麽,自己長大之後該如何自處?

然而,此問無解。

興許眼下的北京城裏,只有朱翊鈞時時刻刻在面臨這般的疑惑。

各種各樣的念頭紛至沓來,在李敬修的腦子裏轉了一圈又一圈。

耳邊忽然聽見了衣料摩擦的聲音,李敬修擡起頭來,看見朱翊鈞已經起了身,站在那塊“宵衣旰食”的匾額下面,舉頭望着。

“今日早朝,大臣們啓奏淮安府水災之事,父皇片語未發,似乎無心朝政……”

李敬修知道這件事:“說來也奇怪,今日早晨,從淮安府那邊來的六百裏加急,小臣也看了。”

他頓了頓,“鹽城知縣竟然聯合着縣內的鄉紳富賈,弄來了赈災銀錢糧食,開了粥棚醫肆,穩住了災民。可算是為朝廷解決了一場大患,聽聞這陳淵還要給縣內的鄉紳富賈們表功。您是覺得皇上不想搭理?”

“父皇如今不是無心這件事,而是無心政事。”

朱翊鈞依舊盯着那塊匾額,卻知道李敬修不會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麽,于是換了話題。

“鹽城縣這件事也很奇怪,上下鄉紳竟然齊心協力救災,這陳淵的本事不可小觑。過不久就要大計,各地官員來京朝觐,這陳淵要計大功一件,升官當在意料之中。”

“朝廷若能多幾個陳淵這樣的官員,也就不用京官們操這麽多心了。”

李敬修是挺欣賞這樣有本事的人的。

朱翊鈞似乎終于看夠了,背着手踱了回來:“提起淮安府的水災,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來。聽說張大學士府的義募,後來又有了變故?”

“哎喲,您可說到點子上了!”

李敬修的眼睛一下就被點亮了。

其實他今日進宮來,就是要跟朱翊鈞說這件事的:“小臣正想說呢,外頭都已經鬧翻天了。張離珠現在服軟,竟然真的叫人把畫送到了謝二姑娘的府上,還退還了兩個半的銅板。您說說,這叫個什麽事兒?”

“退還了兩枚半?那還算聰明。”

朱翊鈞聞言,也沒有多少驚訝,只覺得這張離珠也算是個能屈能伸的,張居正教出來的孫女也不很差勁。

可李敬修覺得不對:“這哪裏聰明了?她膽子也忒小了吧?您不知道,現在市井都給她起了新別號,叫‘半文居士’。這臉啊,可丢大發了。”

張離珠師從徐渭的時候,曾號“玉昭居士”,現在卻被人改了個“半文”,找誰說理去?

朱翊鈞笑:“那照你這麽說,當年大伴該如何自處?”

大伴?馮保?

李敬修一聽,眼神就變得古怪了起來,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把朱翊鈞給看了個仔仔細細。

“怎麽這般看我?”朱翊鈞看看自己上下,也沒覺得哪裏有不妥。

李敬修搖搖頭,眼神怪異極了。

“上次您跟我說了馮公公得了一枚銅錢的事,我一直好奇後頭怎麽樣了,便着意找人打聽了一下。我倒是沒想到,馮公公竟然……”

“你打聽到了?”朱翊鈞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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