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讓
李敬修嘿嘿笑道:“聽說謝二姑娘把銅錢拍桌上之後,馮公公就面色一變,皮笑肉不笑跟謝二姑娘說:小姑娘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糖豈是一文錢能買到的?”
朱翊鈞聞言,唇邊挂了一抹笑,已經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了。
那時候禦花園各處都上了燈,四處亮堂堂的,整個皇宮看上去都很喜慶。
謝馥就坐在高胡子的身邊,一手捏着小荷包,一手還放在那個銅板上,對着朱翊鈞的大伴馮保說:“給你買糖吃。”
她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馮保。
馮保皮笑肉不笑哼了一聲:“當今柴米油鹽,閨閣小姐難免不知,街面上的糖,可不是一文錢能買到的。”
在馮保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高胡子面上已經有些挂不住了。
謝馥愣了半晌,癟了嘴:“果然外公說得對,長得漂亮的人就會說瞎話。我外公可早就告訴過我,京城的糖一文錢就能買到,這錢就是給我買糖吃的。”
轉過頭,謝馥眨巴眨巴眼睛看高拱。
“外公,是吧?”
高胡子嘴角一抽,頂着衆人詭異的目光,不由得老臉一紅。
馮保意味深長地笑了出來。
漂亮的人,這該是誇他,可說瞎話的是誰,就不清楚了。
座上都是朝廷命官,在聽完謝馥的話之後,都不由得一怔,接着用一種極端詭異的眼神看着高胡子。
朱翊鈞那個時候想,興許大家都在奇怪,高胡子怎麽能這樣欺騙小姑娘?
小謝馥畢竟還算聰明,感覺到情況不對,外祖父也半天沒有說話,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們。于是,她終于明白了什麽。
她剛到京城,人生地不熟,這會兒竟然兩手往臉上一捂,稀裏嘩啦哭了起來。
“外公騙我,外公騙我,嗚嗚嗚……”
高胡子當即就沒轍了,手忙腳亂地去安慰,說什麽外公以後再也不騙你了,下次帶你出去玩啊什麽的。
衆人聽着覺得不對勁,隆慶帝一指自己面前的一盤梅花酥,叫馮保端過去哄孩子,然後開口問:“到底怎麽回事?”
高胡子這才紅着一張老臉,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過節之前,他帶着謝馥出去玩,卻忘了帶錢。
謝馥鬧着要吃糖,他摸上摸下,只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卡進衣縫裏的一文錢。
一文錢哪裏能買到糖?
那可是稀罕東西。
高胡子犯了難,左思右想,就拿着那一個銅板,放在小謝馥的手心裏,說:一文錢在京城就能買到糖了,以後馥兒自己去買。
謝馥高高興興收了一文錢,一直想着去買糖,這一次宮宴上也巴巴帶了來。
誰想到……
遇到馮保這件事,就被戳穿了。
當時宮宴上下全笑成一團,小姑娘哭得越發厲害。
馮保聽了也是哭笑不得,端着一盤梅花酥走過來,沒好意思跟這小丫頭片子計較,只說:“小姐別哭了,來嘗嘗這盤。”
謝馥一雙眼睛紅紅地,擦了擦眼淚,遲疑地看了高拱一眼。
高拱點點頭,謝馥便伸手把那一盤梅花酥抱在懷裏,抽抽搭搭說:“對不起,以後給你買糖吃。”
小姑娘那時候兩手還不很長,抱着宮廷禦用的盤子,臉還沒那盤子大,看着像個福壽娃娃,叫衆人樂不可支。
那個時候的朱翊鈞就坐在李貴妃的身邊,規規矩矩,眼底透着一種很奇怪的渴望。
馮保則是又好氣又好笑,站在那兒竟不知怎麽答話才好。
隆慶帝瞥了謝馥一眼,目光有些奇怪,大笑了兩聲,只道:“馮保,回來吧。”
馮保這才連忙回到皇帝身邊伺候。
這件事,也就這麽揭過去了。
馮保雖是記仇的性子,可最終也不知道為什麽沒有計較。
李敬修的疑問也是這個:“據市井傳言,馮公公可不是什麽良善的人啊。”
“大伴那時已是二十多歲,怎能跟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計較?”
朱翊鈞淡淡的一句,就把這件事揭了過去。
“唉……”
李敬修忍不住長嘆一聲。
“回頭想想,離珠小姐未免也太可憐了些。不過她也給謝二姑娘發了白蘆館的請帖,怕也不是個肯善罷甘休的。”
朱翊鈞點點頭,似乎并不感興趣。
時辰不早,二人雜七雜八聊了些別的事,便到了去聽張居正上課的時候。
李敬修提前過去,朱翊鈞則要等到時辰差不多了才去。
他走出寝殿,站在殿門口,瞧見了門口守着的幾個小太監。
“慎行是什麽時候來的?”
慎行是李敬修的字,太子宮中的人們都知道。
方才跟李敬修說了幾句話的小太監略一躬身,回道:“回禀太子殿下,是申時初刻到的。”
“是你說我在裏頭溫書的?”
朱翊鈞負手而立,眉眼淡淡,看不出喜怒。
小太監顫聲:“是……”
“人進來,你連通傳都不會嗎?”朱翊鈞的聲音,不帶有任何的起伏,卻聽得人骨頭都寒了。
小太監的身子劇烈抖動了一下,一下跪趴在地上,磕頭連連:“太子爺恕罪,太子爺恕罪,小人知罪……”
周圍的太監們頭埋得更低了。
朱翊鈞掃了跪在自己腳邊的人一眼,袍角上的雲龍紋映着檐邊落下來刺目陽光,流光幻彩,沉沉的玄青底色卻添之以幾分厚重。
他的眉很長,眉梢像是一柄鋒銳的刀;眼角卻往上挑開一點,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清雅的輪廓之中藏着三分隐藏的冷硬。
“有罪當罰。來人——”
旁邊立刻有太監走了過來,将面如死灰的小太監架起來。
“太子爺,太子爺,饒命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太子爺,再給小的一次機會吧,小的絕不再犯……”
小太監想要掙紮,但哪裏掙紮得多,睜大了驚慌而惶恐的眼睛望着朱翊鈞。
朱翊鈞不為所動。
“太子爺——”
小太監一路被拖走。
掙紮時候,帽子掉在地上,晃了幾圈,沾上了淺白的灰塵。
朱翊鈞沒有多看一眼,重新進了殿中。
昂藏之軀漸漸沒入殿中的陰影裏,消失不見。
朱翊鈞想起了自己的母妃,想起了母妃膝下那個才出生不久的四皇子……
停住腳步,他只覺殿內微涼。
殿外守着的太監們目光轉也沒轉一下,很快就有一個新的小太監過來,戰戰兢兢地,填上了方才被拖走的那個太監的位置。
毓慶宮裏,似乎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風平浪靜。
惜薪胡同高府門外,一匹快馬遠遠奔馳過來,四蹄矯健,待得到了門口的時候,馬蹄高高揚起。
馬上一身勁裝的少年郎穩穩的将馬一勒,“籲——”
駿馬雪白的兩蹄朝天蹬了兩下,終于“噠”地一聲落在地上,整齊無比。
馬身純黑,只有四蹄雪白,是傳說中的好馬。
它晃了晃馬頭,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對它而言,似乎是一件值得歡欣的事情。
西角門守着的仆人一眼就看見了,連忙迎上去,高興的喊了一聲:“霍小爺回來了!”
裏頭有人立刻掉頭跑去通知謝馥那邊。
霍小南扶着馬鞍下馬,高高瘦瘦,身手利落,小麥色的皮膚,看着很是健康。他一張臉上已是風塵仆仆,不過眸子雪亮,頗有精氣神。
“哈哈,好久不見了。小李,小王,小順子!”
他看見人,一聲聲打招呼上去,大家夥兒都圍了上來。
“這趟出門得急,沒給大家帶東西,不好意思啊!”
“哈哈,小爺您說這話幹什麽,咱們誰跟誰啊。方才已經叫人幫您去小姐那邊通傳了,估摸着小姐也知道您回來了。”
“好,那咱們回頭再聚啊。”
霍小南擺了擺手,告別了門口衆人,三五步從角門進去,一路上了回廊,遠遠就看見謝馥屋外廊檐下的鹦鹉架了。
此刻那鹦鹉架下,站了一名窈窕少女,身穿藕荷色交領右衽刺百蝶穿花紋春衫,下着雪青雲水紋馬面裙,如青蓮出水,麗質難棄。
此刻,她正用纖細袖長的手指,逗弄着鹦鹉。
“來英俊乖,跟我叫: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謝馥十分耐心,手指點點鹦鹉的嘴殼。
英俊別過頭去:“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謝馥頓時氣得咬牙,朝着坐在廊下繡花的滿月道:“這蠢材,半句也學不會,回頭就拿去廚房給我炖喽!”
“噗嗤。”
一聲笑。
謝馥聽見了,滿月也聽見了。
放下手裏的繃子,滿月轉頭看去,看見紫藤蘿開滿的花架下滿站了個人,不是被謝馥派去辦事許久未回的霍小南又是誰?
她驚喜地站起來:“小南!”
霍小南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的頭,走上來,朝着站在臺階上的謝馥,來了個誇張的一揖到底:“小南遠赴江南,千山萬水,刀山火海,終算是幸不辱命!”
話出口,竟是一口戲臺子上的腔調。
謝馥手裏摩挲着喂鹦鹉的幾顆谷粒,歪着頭看他:“下一句呢?”
霍小南直了身,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左右看看:“忘詞兒了。”
“呸!”滿月抱着繃子在旁邊笑,“就你這樣子,當初還是戲班子裏混過的,這都編不出來。”
“我原也沒學什麽東西呀。”
霍小南委屈,這滿月,就知道欺負自己。
滿月見他憤憤不平,不由甩了個白眼。
謝馥知道霍小南還有事,在這外頭不方便說出來,便道:“一路趕回來也累了,滿月,去叫喜兒端盞茶進來。”
說完,她自己先進了屋。
霍小南跟了進去,滿月吩咐完事兒也進來,不過沒關門。
待喜兒把茶端上來之後,謝馥才開口:“你走時候,事情都做妥當了?”
“妥了。”
霍小南嬉皮笑臉的神情不見了,這十三歲的小子看上去竟顯得有些老成起來。
“陳淵在收了您的銀錢過後,就假稱這些都是縣內士紳們捐贈的銀錢,開始赈災。我走的時候,陳淵已經在準備赴京大計,提前寫了一封加急奏報上京,為那些個鄉紳表功。”
聽到這裏,謝馥微微一笑。
“果真聰明了。”
霍小南心知謝馥這般說,是她已經猜到陳淵的做法了,于是也一笑。
“那些個鄉紳平日是鐵公雞,一毛不會拔。這一次陳淵若一給他們表功,有皇上的旨意壓着,他們就算是貔貅,也得好生吐口血出來。陳淵還讓小南帶話給您,您的錢,回頭他給您收回來。”
摳門的滿月這才滿意了,圓圓的臉蛋上露出兩個小酒窩。
“哼。正該這樣,還算是這陳淵識相。拿了咱小姐的錢,解了燃眉之急,還知道還回來。若他不還,看姑奶奶我不剝了他的皮,抽了他的錦!”
最後兩句,是滿月磨着牙說出來的。
霍小南活生生打了個冷戰,與謝馥對望一眼,都會意地沒有說話。
滿月就是謝馥的管家婆,摳起來不要命。
三個人在屋裏敞開門,說了好一陣的話,一齊為鹽城那些富得流油的鄉紳們默哀了許久,想着陳淵這一刀宰下去,他們可得流許久的血。
一樁大事總算是落了地,謝馥想着陳淵頭頂的烏紗帽總算是保住了,心神一松,竟覺得困意上來,幹脆去困了個覺。
日子就在教鹦鹉說話,聽霍小南說這幾日南來北往的趣聞上過去。
到了十四的時候,芸娘做的衣裳如約送來。
待到去法源寺廟會那一日,謝馥往身上一穿,窄袖褙子襯得她腰身纖纖,裙擺上的一枚枚淺紫的丁香花映着光,竟像是要閃光一樣。
想必這繡線用的是最好的蠶絲線,才能有這般順滑的效果。
滿月給她挽了個随雲髻,點了一朵寶藍色的珠花,餘者粉黛不施,清麗脫俗。
只把兩手攤開,略略轉一圈,裙裾微微揚起,瞧着竟不像是丁香滿群,而是把整個法源寺的香雪海都穿在身上。
“真是嫉妒死我了……”
滿月摸着上頭的繡紋,眼底閃着星星。
謝馥覺得好笑:“那回頭也給你制一身兒。”
“別,別,您還是饒了我吧。”滿月連連搖頭如撥浪鼓,一掐自己臉蛋,“您看,都怪您整日好吃好喝的養着滿月,滿月都胖成這樣了!”
“噗嗤……”
謝馥忍俊不禁,終于笑出聲來。
霍小南站在門外,喊了一聲:“馬車已經準備好了,二姑娘,我們出發吧?”
“好了,咱們走吧。”
謝馥一拉猶自為自己體重傷心的滿月,一起出了門去。
今日是法源寺廟會的日子,天上雖下着蒙蒙細雨,可道上依舊熱鬧。
可謝馥上了馬車,馬車一路性趣,悄悄撩開簾子便能瞧見不少的車馬轎子,估摸着都是去法源寺的。
出了宣武門,不多時就到了法源寺。
馬蹄噠噠,停在了法源寺門口。
霍小南坐在前面趕馬,這時候一收馬鞭:“咱們到了,二姑娘,下車吧。”
滿月滿臉的興奮:“這回終于可以看看香雪海了,上次來的時候花都謝了。小姐,您小心。”
她伸手扶了謝馥,正要下馬車。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還夾雜着馬夫的呼喝。
“前面是誰擋着路,還不速速讓開!”
正要跳下馬車的霍小南站住了,只見一輛寶蓋香車由兩匹馬拉着,神氣十足地到了面前,那馬車四面都挂着上好南珠穿成的簾子,窗沿的花紋上都镂了金。
乖乖,這可得要些錢吧?
趕馬的車夫馬鞭一指:“看什麽看?說你呢,知道這是誰家的馬車嗎?見了咱們固安伯府還不快滾!沒見過世面的!”
霍小南眼神古怪,歪着頭。
他回頭朝馬車裏一望,簾子擋住了視線,霍小南看不見謝馥的神色,只能問:“二姑娘?”
裏面主仆二人原已經準備下車,滿月已經要伸手去掀車簾了,卻被謝馥一巴掌拍了開。
滿月驚詫:“小姐?”
她轉過頭來,看向謝馥。
謝馥臉上輕松淡漠的神情,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諷刺與冰寒。
肅然蕭殺的暗光,在她眸子最深處閃動。
“固安伯府?”
陳景行?
如今的國丈爺府上?
謝馥緊繃的身子陡然一松,穩穩地坐回了馬車裏,朝靠背上一靠,唇畔溢出一聲冷笑,竟輕飄飄甩出一句:
“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