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本子
陳望人往殿上一走,直接一掀衣袍,利落地下跪行禮,氣呼呼道:“請皇後娘娘大安!”
“這是怎麽了?”
雖已經從太監口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可乍一見陳望這樣子,陳皇後依然皺了眉頭,問了一聲。
這時候,陳景行才急匆匆地從門外進來,險些閃了老腰。
“老臣給皇後娘娘請安,犬子無禮,沖撞皇後娘娘,讓娘娘受驚了。”
陳景行這畢恭畢敬的模樣,陳皇後也看多了,嘆了一口氣:“父親不必多禮,快請起。他年紀輕輕,難免沖動,也不是什麽大事,也平身吧。”
“謝娘娘。”
父子二人一齊謝了一聲,陳景行起身。
可陳望還直挺挺跪在地上。
陳景行見了真是病都要被氣出來了:“逆子,你還跪着幹什麽?”
“孩兒還有事情要求娘娘,不敢起身。”陳望咕哝着,老實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娘娘,你侄兒看上了一戶人家姑娘,可那姑娘不肯嫁給我,您能指個婚嗎?”
“……”
陳皇後沒了話說,也不知應該說什麽。
這小子說話也是能忽悠,只說是看上了一戶人家的姑娘,卻不說這一戶人家就是高拱。
高大學士的外孫女,還偏偏是那最放在心尖尖上的一個。
陳皇後沉吟了半晌。
陳望只當皇後還不知道情況,擡起頭來就想要解釋。
卻沒想,就在此時,陳皇後一聲悠悠的嘆息。
“喜歡上誰不好,偏偏是高大學士的外孫女,你這不是自讨苦吃嗎?”
“您知道?”
陳望傻眼。
陳皇後起了身,竟親自把陳望給扶起來:“天還沒暖,地上涼,年紀輕輕就跪着,也不怕傷了身子。咱們陳家,也就你一個了。只是這一件事……”
“弟非她不娶!”
眼見着皇後就要開始說教,陳望及時地開口堵住了她的話。
陳景行真是要氣暈了,恨不得直接把這臭小子拖下去往死裏打,要脫了一層皮才好。
他擦着頭上的冷汗,看着陡然沉默的陳皇後,壓低的嗓音多少透着幾分奇怪的味道。
“皇後娘娘,望兒從小就喜歡胡說八道。這高大學士府,臣已經去提過親了,只是高大學士半分面子不給,直接拒絕。臣也實在沒有想到,這孩子竟然這樣不懂事,還請娘娘原諒……”
平靜的目光擡了起來,落在陳景行肥胖的臉上。
陳皇後接觸到他那隐晦的目光,悄無聲息地轉過了秋水一般的眼眸,側過身來,順着殿上的臺階,慢慢朝上面走。
她九鳳朝陽的裙擺拖曳在臺階上,随着她的移動,一點一點朝着鳳座上爬。
這慈慶宮雖然簡單,可有這鳳座和案上的鳳印在,就還是六宮之主。
殿中的氣氛,忽然變得冷寂下來,透着一種沉甸甸的壓迫。
興許是感覺到了這樣的壓迫,陳望的呼吸快了幾分。
他也說不清這種奇妙的感覺從何而來,轉過頭一看,父親的神情似乎帶了幾分恍惚。
“爹,姐姐,這件事也不是沒可能啊。”
陳皇後已經重新落座在殿上,聞言将眼眸轉向他:“哦?難道還有什麽轉機?”
陳家在沒出皇後之前,不過是個普通人家,也沒多大的權勢,全靠着陳皇後成為了皇後,陳景行才封了固安伯。
高拱家往上數個三兩代,是要比陳家風光,更不用說現在了。若她是高拱,也不會同意這一門親事。
陳景行也沒想到陳望會說出這一番話來。
他第一個想法,竟然不是“為什麽”,而是心裏咯噔的一下,他這兒子,約莫真是陷得深了。
什麽狗屁的一見鐘情?
真是叫人傷透了腦筋!
陳景行正自煩惱,可陳望的目光卻明亮無比,他比出一根手指頭來。
“第一,我們真算是門當戶對;第二,若是我娶她,必定保證不拈花惹草不納妾不養同房!”
“……”
殿中忽然一片寂靜。
陳景行嘴巴也張開,轉頭看向自己這兒子:瘋了不成?
再說了,現在不拈花惹草有什麽用?早幾百年混跡在煙花柳巷,你幹什麽去了?誰信你?
可陳望不管,繼續說。
“第三,前段時間在法源寺,我惹了她不高興,這才是她拒絕我的原因所在。想必連着高大學士都覺得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跟那些流氓沒有什麽兩樣。可是娘娘,我跟他們不一樣的!”
陳望臉上帶了幾分憤憤,三根手指在空中揮舞着,顯得有幾分喜感。
陳皇後瞥了陳景行一眼,終于頭疼地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這一系列的理由,不過都是他一廂情願地相信兩個人還有可能罷了。
至于陳皇後……
相信?
半點也不相信。
只是這孩子瞧着實在是癡心一片,那眼睛底下的光,叫人看着有一種奇怪的不忍心。
能開口說不拈花惹草不納妾,還能有幾個?
想想現在隆慶帝在做的那一檔子事兒……
陳皇後的心思恍惚了片刻,接着卻醒悟過來,眼神一轉,已經對上了陳望期待的目光。
“本宮……”
“娘娘?”
陳望聽見陳皇後終于要發話,眼神又亮了幾分。
陳皇後開了口,卻很久沒有說話。
她瞧着陳望的模樣,臉上的神情漸漸柔和下來,眼角眉梢都帶了一點長姐的溫柔。
“好吧。本宮想想,你說的未必沒有道理。再說了,以我固安伯府的家世,也未必真的配不上那謝二姑娘。你既然癡心一片,求到我跟前兒來,我也不好說什麽也不做。只是高大學士貴為當朝首輔,我一介後宮婦道人家,斷斷不能有賜婚之舉。不如,請那謝二姑娘入宮來,讓本宮瞧個真切,也找個機會,讓皇上拿拿主意。”
“太好了!”
陳望頓時一喜,接着又想到什麽,臉一垮,哭喪起來。
“她怎麽進宮呀?到時候我又怎麽能看見她?再說了,皇上怎麽可能賜婚?”
“本宮只能做到這裏了。”陳皇後語氣平靜,“剩下的,只能看你自己。若你二人不成,那也只能嘆有緣無分,正好也就順其自然。”
陳景行聽着皇後的口氣不大對了,連忙拽了陳望一把,威脅地使了個眼色。
臭小子還不知足,不知道要請大臣們的女兒進宮也是很難的嗎?
還不知皇後要尋找怎樣的理由呢。
如今宮中的情勢微妙,陳景行只擔心出事,他瞪完陳望之後,只道:“你出去,我與娘娘說上兩句話。”
要說什麽?
又不讓他聽?
陳望真想說,你們別把我當小孩子了。
可轉念一想,罷了。
反正他現在高興,皇後娘娘雖沒打包票,可能有這樣一個機會,對自己來說也算是難得。
于是,陳望高高興興地躬身一禮,從殿內退了出去。
一直望着他的陳景行從殿門口收回目光,長長嘆一口氣。
坐在上首的陳皇後低下了頭,淺淺的陰影覆蓋了臉上并不明顯的表情。
她道:“真是孽緣啊……”
“娘娘為何答應?”
照陳景行想,提親已經是滿足了這小子,怎麽還能得寸進尺,求到皇後這邊來?最近可是多事之秋。
陳皇後低聲一笑:“終歸是我最疼的弟弟,他有求于我,我又怎能拒絕?更何況,父親是否太杞人憂天了?”
“娘娘此話……”陳景行怔然。
陳皇後淡淡道:“前幾日在法源寺門口的事情,本宮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那謝二姑娘對毫無恩怨之人,向來冷冷淡淡,不得罪也不讨好。那張離珠早年對她頗不客氣,二人才這般針鋒相對。可弟弟何曾得罪過她?”
這樣一說,陳景行的心就懸了起來。
他頗為遲疑,上前一步,下巴上的肥肉都跟着抖了抖。
“難不成,是……”
即将要出口的話,被陳皇後陡然轉過來的一個眼神給阻止。
陳景行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雖曾考慮過當年的那件事,卻沒想到那謝二姑娘竟也有可能有所懷疑。
那陳望那臭小子還如此癡情,他日豈不為此女所害?
一想起來,陳景行不由心驚不已。
陳皇後仿佛早已經将這些事情料在心中,臉上神情波動并不明顯。
“不過也不用過于憂心。皇上不會同意的,高拱也不會同意的,那謝二姑娘又怎麽可能願意?于少年人而言,興許他會摔一跟頭,可未必不能變得更好。”
最後的這一個“他”指的,就是陳望了。
陳景行的目光,落在陳皇後波瀾不驚的臉孔上,想要說什麽,嘴唇分合,分合,最終又閉上了。
他終究什麽也沒說。
當日,陳皇後便借口說時将夏至,宮中禦花園之中的花們也都開到了尾巴上,天氣也漸漸熱起來,不如請王公貴女們進宮一敘,避避今年才出來的暑氣,也顯示皇上的恩德。
隆慶帝早已經疏懶政事有些時日,一聽陳皇後說“王公貴女”,當即眼珠子轉了幾圈,蒼白的臉上露出幾分奇異的神色來,竟直接同意了陳皇後的提議。
陳皇後當時領命便要離去,準備請帖等事。
沒想到,隆慶帝竟然手一招,叫住了她:“皇後留步。”
枯瘦的隆慶帝臉頰兩邊有些凹陷,越發顯出那一雙無神的眼睛。
明顯,縱欲過度了。
他的手指伸出來,像是幹柴一樣,見皇後停下了腳步,就縮回來,似是無意地摳了摳手臂上某個位置。
“皇上還有何事?”
陳皇後只記得,夫妻二人之間的感情已經寡淡到了極致,她也算是色衰愛弛。
隆慶帝要說的當然不是那風花雪月之事,陳皇後在心裏猜測着。
可等隆慶帝話出口的那一瞬間,卻終究讓她猝不及防。
“朕記得,高胡子那外孫女謝二姑娘,雖是她遠嫁去紹興的女兒所出,不是親孫女,可高胡子疼她。你請人的時候,莫要忘了她。”
竟是謝二姑娘,謝馥!
天底下這麽多的勳貴之女,隆慶帝怎會獨獨記得這一個?
陳皇後兩手交扣在身前,手指一用力,指甲便陷入了掌心肉中,痛得她清醒了幾分。
陳皇後佯作無事,恭敬地俯身一禮:“謝二姑娘的大名,京中之人都有耳聞,臣妾又怎敢忘了她?”
“恩,那就好,你去吧。”
仿佛是覺得這樣交代好就好了,隆慶帝終于打了個呵欠,擺擺手。
陳皇後重新退下,一路出了乾清宮,可原本鎮定的腳步,很快就亂了。
她止不住自己渾身的顫抖,甚至快要維持不住那六宮之主的平靜。
宮女們都離得很遠,沒有人敢走在她身邊。
陳皇後喃喃自語:“也好,也好……這般名正言順,正好把人請進宮裏來……正好,正好……”
晴空下,幾只燕子飛了過去,留下幾個小小的黑點。
高府,謝馥的院子廊下。
這一回換了霍小南去教那一只蠢鹦鹉說話,已經不知道叫了那蠢材多少聲“小爺”,偏偏蠢鹦鹉說出來的都是“二姑娘好”。
霍小南氣得,直接一把把手裏的東西都扔了。
“這小畜生,就适合炖了吃!”
謝馥書房的窗開着,隐約可以看見一道清麗的身影站在書格邊,纖纖素手從那一摞摞書上拂過。
一排,兩排,三排……
最終,透明的指甲蓋一點,手指停在了繡着雙魚紋的一個書格上。
這上面排着不少的書,不過都沒有名字。
謝馥手指在最中間那一本書的書脊上一敲,便把那一本取了下來,拿在手裏。
是個藍皮小簿子,不管是書脊還是封皮上,都幹幹淨淨的,一個字也看不見。
只有簿子書頁的邊緣,有些輕微的起毛,顯然是曾經被人翻閱過。
如果從側面看,可以清晰地看見一本書被分成新舊兩個部分。
謝馥走回了書桌前,輕而易舉地翻開了這一本簿子。
娟秀的小楷稀疏地排在紙頁上,每一頁上僅有兩三個字。
謝馥翻的速度太快,寫了什麽也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
她提起了筆,嘴裏咕哝了兩句,默默在上面寫下了一個名字:
陳望。
有仇記仇,有恩記恩。
滿月雖從沒擅自動過謝馥的“小本子”,可卻知道這上面到底寫的什麽東西。
見她朝上面記了個名字,忍不住嘆氣:“您寫上了,回頭還不是要劃掉的。”
“寫上是規矩,劃掉也是規矩。”
有仇報仇,有恩記恩。
謝馥從來不含糊。
旁人若得罪了她,仇不隔夜,不能放太久,放太久她人懶,記性也實在不很好,說不準就會忘記。
有小小仇小怨,先報了再說。
謝馥想想,自己還是個非常耿直的人呢。
她眯起眼睛來笑了:“陳望這人不算很壞,也算不得什麽大仇。”
若有什麽大仇,約莫也是跟他爹。
仔仔細細盯着筆尖半晌,謝馥的思緒漸漸飄遠了。
她現在還不知道,宮中已經傳出了要辦宮宴的消息,現下請帖已經很快送到了各淑女名媛的府上。從張離珠到葛秀,無人不有。
很快,也會到她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