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背後箭
京城漱玉齋,名字雅致,不過說到底也就是個戲園子。只是這地方,專為達官貴人們建造,今日整個三層更被官家小姐們給包下了,專做看戲之用。
漱玉齋一樓乃是茶樓,二三樓則可看戲,此刻不斷有人從外面進來。
一身青色道袍,打扮普通,約莫已經有三十多歲,嘴唇上面留着一撇硬硬的胡子,眼神倒很沉靜,一個人從大道那頭走過來。
穿着布鞋的腳,踏在漱玉齋的臺階前面。
這人擡起頭來,仔細打量打量漱玉齋的匾額,接着挪下目光來,看見下面大堂內忙碌的場景。
擡腳往裏面走,剛剛跨過門檻,便有一小二迎了上來。
“這位客官,您是喝茶還是聽戲呢?”
“也喝茶,也聽戲。”
對漱玉齋的情況,這人似乎也算是了解,就要朝樓上走。
小二連忙攔住:“客官,若是聽戲的話,現在三樓都被幾位貴人包下來了,怕不能上,您要聽戲只有去二樓了。”
“二樓?”
這人凝眉思索片刻,道:“二樓也成。”
于是小二引着去了二樓一雅間,請人進去之後,便帶上了門,去張羅東西。
外面的日頭已經漸漸從天空正中央離開,地上的影子也越來越長。
京城的暑氣剛剛泛上來不久,可路上行人頭上已經見了汗,準備得周全一些的已經頻繁用汗巾擦汗。
靠在窗沿上朝外看了一會兒,也沒看見期待之中的身影。
他終于撤回身子,坐了下來。
身材一般,面相也一般,除了眼神沉靜一些,似乎是個文人之外,再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這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官位也普普通通。
江南一縣令,鹽城父母官,陳淵是也。
陳淵因鹽城水災之事,在江南蹉跎了好一些時日,好不容易才上了京城,昨日去報到之後,才有時間去拜訪謝馥。
只是不知,今日謝二姑娘會不會來?
陳淵坐在屋裏,神情不由得有些忐忑起來。
多久沒有看見那個小姑娘了?
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這姑娘的時候,乃是他上京趕考。
陳淵已經是年過而立,早已經娶妻生子,可是半點功名都沒有撈到手,寒窗苦讀二十年,也一直沒有能名列進士。
那一年上京,盤纏用盡,饑寒交迫,險些就要倒在那臨門一腳上。
二十年寒窗,若是今年不過,就要再等三年。
陳淵以為自己這輩子真就是與金榜題名無緣了,可誰想到,在大街上賣字的時候,竟遇到了高府的轎子。
那轎子才從法源寺出來沒多久,兩旁一個小子一個丫頭,看上去年紀都不大。
陳淵不敢放棄任何一個機會,但看這兩個下人,就知道轎子裏的人非富即貴,于是立刻湊上去推銷自己的字畫。
沒想到,這一推銷,就遇到了謝馥。
在謝馥提出幫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遇到了好人,遇到了這輩子最大的機會。
時至今日,陳淵也沒有忘記當時的想法,更沒有改變。
謝二姑娘,就是自己的大恩人。
他耐心地等待着,盡管他半點也不知道,謝馥到底來不來。
整個漱玉齋修建成環形,在二樓中間搭了個高高的戲臺子,就這一會兒,已經有人在上頭布置了,銅鑼的聲音敲過三遍,兩層樓上,就有不少人望了過去。
三樓的雅間位置,一律拉上了簾子,裏面的人能透過縫隙看見外面,外面的卻看不能見裏面。
此刻正南方位,那個較大的雅間裏面,張離珠手裏仍持着那把描金扇子,輕輕合攏了,抵在桌面上。
“張家姐姐,聽說這一出戲是新排的,還是新來京城的戲班子,竟然被你給包了這一層。剛剛我從後頭上來的時候,可聽說不少人想要好位置都沒有了。”
有個大臣家的小姐站在旁邊,扒着珠簾悄悄往下面看了一眼,不由得一陣驚嘆。
張離珠做事總是比較霸道,從來都是京中名媛們的中心。
一則出身高貴,二則有心有力,經常有請帖發給各家的閨秀,大家因而能出來聚一聚。
一聚,張離珠身為發請帖的人,自然就成為主人,成為中心。
這些年經營下來,大家夥兒也基本認同了她這個“第一”的地位。
只除了一個謝馥偶爾不給面子之外,其他倒也還好。
有人一不小心想起謝馥,就想起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情,不由得看向張離珠。
張離珠的打扮依舊那般雍容,耳上懸着血玉的墜子,镂空的花紋,透着一種十足的精致。
她目光一直落在下面戲臺子上:“也不是離珠的面子大,只是借了諸位姐妹的名頭,若說是我一個人要包下整個場子,只怕人家也不肯要。我可說了,是大家夥兒要一起看,人家才肯給面子的。”
這一番話說得那叫一個滴水不漏,八面玲珑。
只是張離珠面上帶了幾分矜持的笑意,有讓人知道,她這話雖給足了衆人面子,可也就僅僅限于客氣話了。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來。
外面漱玉齋的下人輕輕叩門:“張小姐,戲折子來了,您要點嗎?”
張離珠身邊的丫鬟朝着門口走去,接過了小厮遞進來的折子。
折子邊緣都是燙金的,用端端正正的小楷寫着漱玉齋的一出出戲目。
衆人自然讓給張離珠先來。
張離珠沒客氣,很自然地接過,就點了最新的那一處《寶珠記》。
“我就看這一出,剩下的你們來吧。”
說完,把折子重又遞了出去。
衆人這才相互傳着折子,選看起來。
不一會兒,戲就點了個滿當,下面唱昆山腔的匆匆下臺,新的黃梅戲上了臺。
幾個醜角先後蹦上來,接着是濃妝豔抹的花旦掩面而出,長長的水袖一甩,嗓子一捏,就唱了出來:“凄慘慘如花初謝,冷清清似月挂梢……”
旖旎,優美,仰面望天,似在望月。
淡淡的女兒家的愁态,便躍然而出。
張離珠見了,忍不住眼前一亮,随着那調子輕輕在扶手上敲擊,頗得其中真意。
怎麽說也是張居正的孫女,書香門第不是蓋的。
一颦一笑皆有詩書韻致,凝神細聽的時候,又叫人覺得溫婉端莊。
有不少不怎麽會聽的貴小姐們見了,都不由得自慚形穢起來。
張離珠,畢竟是張離珠。
漱玉齋樓下,小二回頭看了一眼高高的戲臺子,擦了擦落下臉頰的汗。
“這大熱的天氣,真是……”
遙遙看一眼漱玉齋匾額落在地上的影子,小二真是半點出去招呼的力氣都沒了。
可惜,上天不憐。
小二心裏正在祈禱,今日來的人已經不少了,可千萬讓自己休息會兒。
沒想到,無巧不巧,兩個身強力壯的轎夫擡着轎子就落在了漱玉齋門口。
哎喲,小二一看,心裏真是叫苦不疊。
可人來了又不能不招呼,只好摸一把自己快要累斷了的老腰,将褡裢朝肩膀上一甩,再次把臉上的汗給擦去,小步跑到了門口。
轎簾子已經掀起來,一把青色的油紙傘及時地撐開,擋出一片陰影落在地上,正好把所有的陽光都給遮住。
一抹雪白,就出現在了小二的視野之中。
那一瞬間,像是燎原的烈火之中,出現了一抹冰沁的雪色,叫人感覺到一種透心的涼爽。
那真是皮膚瓷白的人,穿着一身淺青色的衣裙,往傘下面一站,更是半點暑氣也不沾。
小二只覺得這一眼看過去,竟然不熱了。
他怔然片刻,才回想起自己是來幹什麽的,連忙挂上笑容:“這位小姐也是來赴約的嗎?”
赴約?
謝馥今日的确是來赴約的。
只是……
依着陳淵的謹慎,應當不會跟小二說自己要跟誰誰誰見面。
今日這裏還有另一位角兒,謝馥只一想,就知道小二說的赴約,指的是張離珠。
她微微一點頭:“正是。”
小二心說也是,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必定是張家小姐的朋友。
他手一擺:“您樓上請,貴人們都在三樓呢。”
謝馥移步向裏,滿月撐着傘走在她身邊,霍小南則跟着轎夫們一起去不遠處的茶棚歇腳喝茶。
上了樓梯,就是二樓。
謝馥的腳步慢下來,看着引路小二已經汗濕的雙鬓,淡淡道:“這天兒熱,小二哥也不必一樓往三樓地跑了。我知道地方,你自下去便是。”
小二一愣,一擦自己頭上的汗,還真沒想到天底下竟然有這樣仁善的主兒。
這位姑娘說的也是,人家怎麽可能不知道地方?
這樣也好,下去喝口茶,解解乏,才能有力氣幹活兒啊。
小二臉上的笑容頓時益發真誠起來:“多謝姑娘體諒,樓上左轉便是。”
謝馥微微颔首,見小二滿臉感激地退身下樓了,這才一勾唇角。
滿月憋笑:“這是賣了還要幫人數銀子呢。姑娘您這是又做善事了,下個月怕可以不用了。”
“這哪裏算?”
謝馥輕輕否了,腳步朝上,轉過拐角,便消失了。
若從一樓看去,只知道謝馥消失在了二樓的樓梯口,卻是瞧不見她人到底去了哪裏的。
小二以為謝馥必定去了張離珠那邊,可實際上謝馥去的是二樓陳淵處。
“吱呀”一聲,門開了。
沉思之中的陳淵陡然一驚,擡起頭來,便看見滿月已經直接把門給推開,用奇異的眼神瞧了自己吉幾眼,仿佛自己臉上有朵花一樣。
滿月朝旁邊讓一步,露出後面的謝馥來。
謝馥直接走進來。
陳淵還在想滿月的目光為什麽這麽奇怪,見謝馥進來,連忙将這樣的想法甩開,起身一拜。
“陳淵見過二姑娘,許久不見,願二姑娘無恙。”
“無恙。陳大人不必多禮,請起。如今又不是在公堂上,更何況陳大人如今是官,我則是民,該我向你行禮才是。”
謝馥一擺手,請陳淵坐下來。
陳淵聽了這話,有些忐忑,肅然了臉上神情。
“二姑娘于陳某人有大恩,雖錦衣玉食不敢忘,何況乎如今不過九流小官,全賴二姑娘仁心賜予,大義搭救。陳某見姑娘,如見再生父母,恩重如山,必以禮敬之。二姑娘可以不受,陳某人不能不做。”
這話說得很漂亮,可謝馥不信。
恩怨情仇與利益,從來分開兩邊。
如今說恩重,總歸是因為謝馥于他而言,利大于弊,且現在有利可圖。
他日若不能再從謝馥身上得到什麽,或是覺得自己不能得到什麽,再大的恩情,也不過形同陌路,雖不至于撕破臉皮,可見面不會有這般鄭重了。
謝馥心裏明鏡似的,可這話若說出來,多半有不知凡幾的仁義之士站出來,指着她的鼻子罵:一介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怎敢胡言亂語?
所以謝馥不說,只當自己不是這樣想。
她看向陳淵,也已經端坐在陳淵對面。
“今日這時機選得尚算巧妙,不過也沒多少時辰可以聊。陳大人此番來,走的是平步青雲之路。”
“固青雲之路也,然鋪就者,二姑娘也。”
陳淵依舊一副鄭重的表情。
滿月就站在謝馥的身邊,好奇的目光落在陳淵的身上,心裏念頭真是一個又一個。
昔年陳淵不過一個落魄的士子,得蒙謝馥搭救,才能順利參加會試,最終有了功名,外放出去當了鹽城知縣。
滿月當時年紀不大,可當年的一幕幕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個時候的陳淵,落魄又惶惶然,像是一只到了年紀的呆頭鵝,已經被磨沒了生平志氣。
滿月曾想:這樣的一個人,也就是救了罷了,于自家姑娘而言,怕沒有什麽意義。
可惜,她看走眼了。
前段時間謝馥才把陳淵誇了一遍,可見謝馥對陳淵是十分滿意。
而且,陳淵做的事,也實在是漂亮。
想起霍小南曾說過的一樁樁一件件,滿月忍不住對陳淵刮目相看。
興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直接,陳淵老大年紀的人了,感覺到之後,竟然有些尴尬。
他有些憋不住,終于開口問道:“滿月姑娘為何如此看我?可是陳某人今日有何處不妥?”
滿月鬧了個大紅臉,連忙搖頭,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舌頭都要打結。
還是謝馥出來圓了場。
“這丫頭不過是覺得陳大人近日來做的事很漂亮,簡直看不出當年的痕跡來了。”
陳淵聞言,愕然半晌,随即笑出聲來。
“多謝滿月姑娘擡舉,這都是二姑娘教導有方,想必滿月姑娘待在二姑娘身邊,學得會更多。”
這是陳淵肺腑之言。
他雖沒待在謝馥的身邊,可卻知道謝馥做過的一些事情,便忍不住好好研究了研究自己這“恩人”的做派,由此學來了不少東西。
至于滿月……
待在謝馥身邊,耳濡目染之下,絕對不差。
多少,叫人有些羨慕。
陳淵此言一出,滿月臉上青紅一陣,真是羞愧得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真是要被氣死了!
前有秦幼惜一句“癡肥癡肥”,後有今日陳淵一句“學得會更多”,這是要羞煞她嗎?
滿月腮幫子鼓了起來,埋着頭,悶聲不響。
謝馥對這丫頭的脾性了如指掌,不當是什麽大事。
陳淵沒見過,有些局促:“……我這人不大會說話,該不會是惹滿月姑娘生氣了吧?”
“陳大人不用搭理她,她就是笨了一些。”
謝馥說着,涼涼朝滿月看了一眼。
滿月聽見“笨”字,悲憤地擡起頭來,卻正撞上謝馥的眼神,鼓起來的氣,頓時像是被針給紮破了一樣。
蔫了。
眼見着滿月已經老實了,方才插科打诨也好歹消除了許久不見的陌生感,謝馥終于開始談正事。
“小南從鹽城回來的時候,曾把消息帶回來。不過那已經是之前的事情了,不知現在情況怎樣?”
“災民已經全部安頓好,現在鹽城裏除了水災留下的痕跡之外,百姓安康,黎民和順,也沒出現疫情。真是托了二姑娘的福。”
若沒有謝馥遠遠叫人送去的一筆銀子,那麽多的災民又怎麽能有一口果腹之粥,一貼治病之藥呢?
名義上是要行善為母親在天之靈積德,可若心無仁義,又怎會去做這等善良之事?
陳淵覺得謝馥絕不是盞省油的燈,可他打心底裏覺得,謝馥不是壞人。
他想起當初苦等朝廷赈災錢糧的事情來:“陳某在此,謝過二姑娘出手相救,也替鹽城的百姓們謝過了。只可惜,他們并不知道,這是二姑娘的恩德啊……”
被人救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救的,只怕還以為是表面上那幾名富得流油的鹽商鄉紳呢。
“唉……”
陳淵重重嘆了一口氣。
他手朝袖中一伸,竟然取出一沓銀票來:“當初二姑娘給了五萬兩,黎民百姓不知二姑娘之恩德,只記得鹽商的虛情假意,乃是陳某腦子不靈光,實在想不到兩全其美的法子。這是陳某逼那一群鹽商吐出來的,除卻那五萬之外,還餘下五萬,歸還給二姑娘,還請二姑娘收下。”
厚厚的一沓銀票,被陳淵雙手奉上。
十萬。
一進一出,竟然增長一倍。
滿月瞪大了眼睛。
謝馥卻波瀾不驚,對着滿月一使眼色:“收下吧。”
若是她不收下,陳淵終究不會放心。
天下沒有什麽感情,能比利益更讓人安心。
滿月上前接過了銀票,吐了吐舌頭,藏進了袖中,顯然還是有幾分膽戰心驚。
可陳淵,明顯松了一口氣,連後面說話都自然了許多。
“這一次陳某還得了不少的銀錢,都已經充入鹽城府庫,想來這一次政績不錯,大計能得個上等。”
“那就恭喜陳大人了。”謝馥面上微笑不減,“很快大人就要從知縣這個位置上來,只是不知會被調去什麽地方。若是大人有意,回頭我為大人多留意幾分。不過大人後面有什麽打算沒有?”
“打算?”
陳淵略一沉吟,開口道:“陳某願兢兢業業,一心為民,不管到哪裏,都是一樣地做官。”
“朝中黨争日益加劇,陳大人也真是坐得住。”謝馥莫名地笑了一聲,“不過這樣也好。時辰不早,我不便多留,既然沒有什麽大事,那還是照原來的方式聯絡便好。陳大人,告辭了。”
“姑娘慢走。”
陳淵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起身相送。
謝馥帶着滿月出門,陳淵站在門裏,将門合上。
走廊上謝二姑娘的影子,帶着天生的幾許娉婷,很快消失。
陳淵回過神來。
“黨争?坐得住?”
這是謝二姑娘在暗示自己什麽嗎?
陳淵想了許久也沒明白。
這時候,謝馥已經直接朝着去三樓的樓梯走去。
滿月懷裏揣着好多銀票,走路都顯得有些奇怪了,整個人有點要飄起來的味道。
雖然知道自家姑娘有錢,可這樣來的錢還是第一次……
不對,好像不是了。
滿月甩了甩頭,是不是第一次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錢,又有錢了!
真好啊。
自家姑娘真有錢。
這才是真行善呢。
滿月想着,嘴角就挂上了甜甜的笑。
謝馥頭也不回,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一樣,輕飄飄道:“要上去了,還不收斂着?”
滿月臉上表情一僵,嘻嘻一笑,連忙肅然。
這時候,謝馥已經走到了正南的雅間門口,門是虛掩着的,裏面隐隐傳出笑鬧的生意,随着謝馥走近,聲音越發清晰了起來。
此刻正是下面戲臺子上的一折戲剛剛結束的時候,屋子裏的貴小姐們正在聊方才的戲。
“也真是可憐,好好一個貴小姐,偏要嫁什麽窮書生,最後落得個凄凄慘慘冷冷落落下場,何必?”
“哎,你可不知道,咱們京城裏又不是沒出過這種事。”
“有?”
“當然有了,你不信?哎,你看,離珠小姐都笑了,知道這事兒是真的了吧?”
裏面大家夥兒坐在椅子上,正在議論。
一人說話,另一人不信,恰巧這時,張離珠唇邊露出了一絲諷笑,頓時引起了旁人注意。
被人注意到,張離珠也沒怎麽生氣。
她只是想起了京中前幾年發生的那件事,想起那個跟自己針鋒相對的人來。
“許小姐這話說得是沒錯的,戲裏最終是歡笑收場,可咱們京裏曾有過的那一出戲,卻是慘淡。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謝馥生母,高大學士的嫡女,當初也不知為什麽要嫁給窮酸書生,更不知鬧出什麽醜事來,以至于懸梁自盡……”
“啊!”
有人禁不住掩唇低低驚呼,顯然是從來沒聽過。
“好端端的,怎麽會嫁人,還要懸梁?到底是什麽醜事?”
張離珠瞥了那孤陋寡聞之人一眼,唇邊一分嘲諷的笑意并未消失,反而加深了。
若她出身那等高貴的家門,尋找郎君,入宮不能,也勢必要高門大戶,不會委屈了自己。
“到底是什麽醜事不知,不過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麽幹淨的事。只是總歸有高大學士罩着,再大的醜事也傳不出來,所以謝馥還能混個風生水起……”
說到這裏,她的話便停住了,低低地哼了一聲,似乎不屑提起這個名字。
周圍人面面相觑,有機靈的立刻出來轉移話題:“謝馥哪裏能跟您比?方才那一出戲,指不定就是她娘的故事呢?說來,下一出誰點的?是什麽來着?”
衆人七嘴八舌地開口說話,屋裏很快重新熱鬧起來。
屋外,一片冰寒。
暑氣蔓延的初夏,謝馥渾身的血都要逆流,像是混雜着冰渣子一樣。
她将要擡起來推門的手,僵硬地收了回去,手背上淺青色的血管在瓷白的肌膚下面蜿蜒,像極了一條又一條的暗河。
鼓動的脈搏,洶湧的暗流。
退一步。
無聲。
再退一步。
無息。
最後一步,站定。
謝馥定定地注視着虛掩着的門,仿佛感覺不到滿月憤怒的目光,竟然在下一刻,豁然轉身。
眼睛微微一閉,謝馥定了定神,竟然直接朝樓下走去。
來時候的階梯,去的時候也一步步下去。
樓下小二見謝馥很快下來了,心裏奇怪,就要上前招呼,可沒想到謝馥腳步急促,等到自己追上去的時候,那心善的小姐已經直接出了門去。
霍小南與轎夫正在外面喝茶,三碗涼茶下肚,總算是涼快了些,就坐在那邊看街上來來去去的行人。
謝馥一下來,霍小南就瞧見了。
那一瞬間,他打了個激靈。
自家姑娘這神情不很對勁啊,怎麽這麽快就下來了?
霍小南連忙從長條凳上起身,坐在凳子那一頭的一個轎夫始料不及,剛剛回頭想問霍小南幹什麽,就感覺凳子那頭一輕,整個條凳就已經翹了起來。
“哎喲!”
他一聲慘叫,一屁股摔在了地上,長條凳也翻了。
霍小南聽見聲音,頭也沒回,三兩步跑到了轎子前面。
“姑娘,這是怎麽了?”
謝馥朝轎子裏面走去,滿月連忙去打轎簾。
一面低頭入轎,一面開口,謝馥道:“張離珠白蘆館之約,還有多久?”
“七日。”
霍小南幹脆利落地回道,想也沒想一下。
謝馥人已經坐在了轎子裏,轎簾子還沒放下。
她臉上溫溫然的笑意已經消失幹淨,只剩下面無表情,帶着一種霜寒。
“好。你現在去摘星樓,讓秦幼惜為我做一件事。”
謝馥覺得,自己是個小人。
每個人心裏,都有那麽一小塊地方,是他人絕對無法觸及的所在,名之曰:逆鱗。
而謝馥,睚眦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