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眼神

法源寺,燈會後,禪房裏,神秘的刺客,一場驚心動魄的對峙……

昔日的一幕幕,都在謝馥的腦海之中閃現。

最後,一切畫面定住。

謝馥腦海之中出現的,是那鑲嵌滿了寶石的銀鞘。

自出事以來,謝馥從未對任何局外人提起此事,也從未被任何人查過此事。雖從不以為它會這麽雲淡風輕地過去,可謝馥沒想到,它會如此突兀地,以這種形式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謝馥想,她可以确定那天出現的人是誰,東西又到底是誰落下的了。

以及,她還确定,自己方才犯了一個錯。

她不該如此驚慌失措,以至于被馮保看出了破綻。

這一位行走在宮闱之中,屹立十年不倒,逐漸爬到如今地位的大太監,方才只是在試探她。

此刻,馮保靜靜地注視着她,然而唇邊的笑弧明顯勾上去三分。

“皇後娘娘還在裏面等着,請。”

在謝馥開口之前,馮保一擺手,看了已經快要到末尾的隊伍,終于開口,請謝馥入內。

所有想說的,來得及說的,來不及說的,都被這一句給打斷。

這不是說話的時候。

謝馥的目光從馮保表情紋絲不動的臉上一掃而過,随即進入了入內的隊伍之中,進了大殿。

馮保就站在殿門口很久,直到已經看不見謝馥的身影,唇邊的笑意,才漸漸減淡。

其實,作為朱翊鈞身邊的“大伴”,他與朱翊鈞的關系有一種說不出的奇妙。

從法源寺朱翊鈞回來的那一天開始,馮保就在懷疑一些事情。

比如,朱翊鈞受傷卻沒有對外人言說的臂傷,比如從那一日就再也沒有被他佩戴在外的匕首,比如,他開始變得格外關注謝二姑娘……

站在宮殿的檐下,馮保能看見朱紅的大柱子,也能看見層層的臺階,更能看見檐角外的天空,湛藍,湛藍。

朱翊鈞并不相信他。

如果他信任,那麽自己不應該被蒙在鼓裏。

不過,那不打緊了,馮保想,他有了別的辦法,知道朱翊鈞在做什麽。

說到底,即便是待在高拱身邊,耳濡目染良久,謝馥能勝過不少尋常的大家閨秀,甚至一般的能人志士,可跟一些老狐貍比,還是缺少了一點點的定力。

只差那麽一點,他就什麽也不能看出來了。

“一頭還沒長成的小狐貍……”

馮保暗暗地嘀咕了一聲,輕輕地轉了轉手裏的拂塵,唇邊的笑意變得深沉,又陰暗,接着所有異樣的笑意消失一空。

腳步擡起,無聲。

馮保重新進入了大殿,像是出來時候一樣,一步步邁入,方才挺直的腰,漸漸地佝偻伛偻下去。

這個時候的馮保,興許真的就像是皇家的一條狗。

只是沒有人敢直視他的背影。

殿內,所有貴女盡皆屏氣凝神,垂首肅立。

葛秀端立于距離殿上最近的那一排中間,像是其餘貴女一樣動也不敢動一下。

謝馥雖進來得遲,不過好歹算是趕上了。

方才馮保的一句話,還在她腦海裏回蕩,不過聲音已經漸漸小了。

眼角餘光一閃,謝馥忽然看見了進來的馮保。

他無聲無息地從旁邊穿過,然後站在了殿下臺階旁。

殿上,陳皇後帶着淺淡疲憊和威嚴的目光,從這一群年輕女子身上掃過去。

李貴妃靜靜地坐在上面,帝王多年的寵幸,讓她臉上有一種紅潤的光澤,與陳皇後臉上的蒼白和疲憊截然不同。

她同樣注視着下面這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興許,這裏會有人成為她未來的兒媳婦。

“平身。”

陳皇後終于慢慢說出了這兩個詞。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京城苦夏,今年又格外地熱,本宮請示過了皇上,體恤文武大臣們辛苦,想着犒勞諸位大臣,也不能慢待了大臣們的妻女,所以今日賜宴,特召你們入宮來。也算是,滿足滿足本宮自個兒愛熱鬧的心思,所以你們也都不必太拘束。”

“臣女等不敢。”衆人齊聲。

李貴妃聽着,不由得露出一絲諷刺的微笑,但是沒開口。

“都擡起頭來吧。”陳皇後眉梢微挑,瞧了李貴妃一眼,“聽聞京中各位大臣家的小姐,都是千裏挑一,萬裏挑一。宮裏頭小孩子少,冷冷清清,難得能看到這麽多人,這次終于能熱鬧一回了……擡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

一片的安靜。

有那麽一瞬間,偌大的殿上,聽不見任何的聲音,也沒有人動作。

唯有一個例外。

“臣女離珠,問皇後娘娘安。”

張離珠。

謝馥站在後面一點的位置,一般來說也沒幾個人能注意到她。

聞聲,她不由得擡起頭來,朝着前面望去。

張離珠站在最前方,最中間的位置,端莊毓秀,規矩地擡起了頭來,雖然她看不見她的表情,可也能猜測,此刻她臉上必然是得體至極的微笑。

她想幹什麽?

出頭?

掐尖兒的沒有什麽好下場。

謝馥想起了什麽,唇角牽了牽,比如她自己。

臺階下默默注視着諸位大臣家小姐的馮保,再次發現了人群之中,謝馥的小動作。

他頓覺興味。

從這些身份尊貴的姑娘們進宮的一刻,戲就已經開始了。

瞧瞧皇後娘娘勉強的神色,再看看李貴妃氣定神閑之中隐藏的一絲嘲諷,最後看看下面站着的這一群各懷心思的女人……

馮保忍不住想,若是朱翊鈞在這裏,到底會是什麽情況。

太子爺現在不在,可若是謝馥在這裏,他肯定會出現的。

“是張大學士的孫女吧?本宮記得,你小時候曾入宮來參加過宮宴,那時候還沒本宮的腰高呢。”

皇後似乎是記得她,仔細地打量打量她,笑容有些冷淡。

張離珠落落大方:“回禀娘娘,正是離珠。”

“好,好孩子。”

皇後擺了擺手,唇邊的笑容一刻也沒消下去過。

李貴妃依舊坐在皇後左手邊,一句話也沒說過,只是目光偶爾從皇後臉上略過,嘲諷更重。

皇後不會喜歡張離珠。

張離珠是張居正的孫女,張居正是朱翊鈞的太傅,朱翊鈞是當今太子,一旦隆慶帝駕崩,太子即位,皇後雖會成為太後,可卻并非太子的生母。

屆時,這個後宮将由她,李貴妃說了算。

果然。

在疏淡的幾句交談過後,皇後直接轉過了眸光:“本宮還記得,當年一起入宮的可還有個可愛的小丫頭。馮保——”

“臣在。”

大太監可稱一句“臣”,馮保這般對皇後自稱并無過錯。

只是“臣”字一出口,馮保自己都詫異了片刻,為什麽他要用這個詞?

李貴妃擡起頭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馮保猶自怔神。

唯一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異常的,是心不在焉的陳皇後。

陳皇後的目光,在大殿上逡巡,人人屏息,不敢喘一口大氣兒。

“你知道最近宮裏都在傳什麽嗎?”她問。

馮保連忙躬身,戰戰兢兢:“這……臣近幾日都在皇上身邊忙碌,并不曾聽見什麽。娘娘,可是出了什麽事?”

“若出了什麽事,還要本宮來詢問你,你這司禮監太監的帽子,就該連同你的腦袋一起摘下來了。”

皇後開了個半大不小的玩笑。

李貴妃“噗嗤”一聲,非常配合地笑了一下。

皇後掃她一眼,李貴妃終于揶揄開口:“娘娘,馮公公可是大家傳話的中心,他怎麽好意思跟您說呢?”

“看來貴妃妹妹也知道了。”

“宮裏面都說,馮公公已經磨刀霍霍,就等着諸位貴小姐入宮。”李貴妃唇邊的笑意加深,促狹地望向馮保,“馮公公,本宮說的可是?”

“……”

馮保沉默片刻,略有猶豫,遲疑地擡起頭來,看向李貴妃。

李貴妃分明一副想要看好戲的表情。

皇後打趣:“看來,阖宮上下,只有馮公公的耳目不大靈通了。不管是宮女還是太監,都在猜測,馮公公要怎麽對待昔日的仇人。當年的宮宴,本宮身體抱恙,半途便走了,可還沒來得及瞧見那一位敢與你作對的小姑娘——來吧,讓本宮見見……”

她的目光移到所有人身上,一點一點地挪移,最終落在了右後方。

謝馥。

一張……

有幾分熟悉的臉。

皇後端端坐在寶座上,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尖,透着一種難言的冰涼。

她面帶微笑,用一雙隐含滄桑與疲憊的眼眸,注視謝馥,然後說:“讓本宮見見,那一位膽大包天的謝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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