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針鋒
算是意料之中嗎?
在聽見自己名字的時候,謝馥心裏的驚訝,只有那麽一瞬間,又如閃電的尾跡消失在夜空中一樣,餘下一條淡淡的光痕。
是為了她的弟弟嗎?
陳望。
或者是……別的什麽東西。
謝馥緩緩垂下自己的頭,朝旁側走出來兩步,站在一個能被皇後清楚看到全身的位置,而後恭謹地再次行禮:“臣女拜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從禮儀,到聲音,都無可挑剔。
看來,不僅僅是張居正才能教出一個大家閨秀,這是高拱的孫女。
皇後腦海之中的想法,從未止息。
她凝視謝馥,仔細地看着她的眉眼:“果真是個俊秀的孩子,看來你并未辜負元輔大人這麽多年的苦心。”
謝馥心頭一凜,提到高拱,萬分不敢大意:“皇後娘娘謬贊,外祖父對臣女有再造之恩,京中數年,悉心教養,臣女片刻不敢忘恩,不敢不從外祖父之教。”
“甚好。”
皇後點了點頭,似乎算是認同了謝馥的這一番說法。
然而,她的眼神沒有收回半分,熟悉的眉眼,讓她有一種恍惚的感覺。
一陣壓抑的沉默。
謝馥也感覺到了,然而她不覺得自己有說錯什麽話。難道皇後對高拱并不滿意?
不,她最不滿意的應當是張居正才是。
高拱乃是隆慶帝的忠臣。
“皇後娘娘……”馮保站在下面,輕聲提醒。
“怎麽?”
陳皇後一下回過神來,瞧着方才出言的馮保。
馮保遲疑地注視着她。
陳皇後這才反應過來,她剛才似乎走神了。轉眸一看,李貴妃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有幾分打量和疑惑。
若無其事一笑,皇後輕輕擡手:“是高大人心愛的外孫女,起身吧。方才,本宮只是忽然想起,本宮的弟弟,曾向高府提親。也許,現在本宮知道原因所在了。不過已經不要緊,回去吧。”
陳望。
陳皇後用自己弟弟的事情,掩飾了自己方才的怔神,并且似乎天衣無縫。
只是……
單純如此?
馮保心裏嘆了口氣,李貴妃嘲諷的唇角勾得更彎了。
然而,這一切謝馥都看不見,她再次行禮,像剛才出來一樣無聲無息,回到了自己原來站的位置上。
前方的張離珠不由自主地微微側過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正好與謝馥鎮靜的眸光對上。
謝馥太平靜了,像是剛才什麽也沒發生過。
張離珠的眼底,瞬間閃過一分複雜,然而這裏畢竟是皇宮,她什麽也沒說,轉回頭去。
謝馥思索着這些目光的含義,也漸漸将目光收回,然而就在那一剎那,她看見——
葛秀就站在張離珠的身邊。
從她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葛秀低下去的發髻,這證明,此刻的葛秀将自己的臉微微擡起。
這是一個能被皇後和李貴妃看見的角度。
心底一哂,謝馥只當什麽也沒看見,無聲地站在所有人中間。
李貴妃道:“看來皇後娘娘只對元輔大人和張大學士府的兩位小姐感興趣啊。其他小丫頭若不能得到娘娘的垂青,回頭只怕會抹着眼淚出宮呢。”
“瞧你說的,本宮不過是近日操持宮務,有些疲乏罷了。不過,這裏的大多數人,本宮也都是頭一次見,所以,也給諸位小姐們準備了一份小禮物。如意——”
皇後輕聲喚道,同時用手指壓了壓自己的太陽穴。
站在皇後身邊的宮女站出來,朝兩旁一揮手,于是早已經準備好的宮女們便端着東西走了出來。
一共有四只雕花漆盤,上面盛着二十來朵精致的宮花。
“一人挑一朵戴上吧,這宮裏許久沒有這麽熱鬧,本宮喜歡鮮豔一些的顏色。”
皇後笑了起來,然後環視了這簡單素雅的慈慶宮一眼,然而,這裏沒有任何鮮豔的顏色。
宮女們朝着排列好的諸位貴小姐們走去,不巧的是,謝馥因為來得遲,所以恰好站在最尾巴上的幾個,而旁邊正好站着一名宮女。
這一名宮女,将從謝馥右手邊的那一名貴小姐那邊走過來。
如果謝馥沒記錯的話,這是禮部侍郎家的小姐。
在她挑完之後,就輪到自己了。
托盤裏整齊地排列着五朵宮花,都用精致的金絲銀線和宮紗制成,繁複又華貴,透着一種難言的貴氣,在宮外難得一見。
很顯然,即便她們身為各位大臣家的小姐,也不是人人都能見到這樣的宮花。
恐怕,她們之中,除了張離珠,都很少見到。
禮部侍郎家的小姐姓孫,今日穿了一身的桃紅色,相對而言是個鮮豔的顏色。
宮女恭敬地端着漆盤來到她的身邊,彎下身子,将漆盤舉起來,奉給她,請她先行挑選。
站在這一排的所有姑娘,幾乎都不由自主地斜過了自己的目光去,唯有謝馥,近乎克制地閉了閉眼。
很快,她擡起頭來,卻沒看自己身邊的,而是下意識地看向了寶座之上。
皇後的目光落在了第一排,張離珠所在的位置。
而李貴妃,則饒有興致地看着孫小姐,仿佛對她将要挑選的東西很感興趣。
下一刻,李貴妃的目光一轉,謝馥與她撞了個正着。
在進宮之前,謝馥已經聽說過很多有關這個女人的傳言。
不止一次,高拱在私底下說,這一位李貴妃是個狠角色。
隆慶帝龍潛裕王府之時,她已經是所有人裏最得寵的那一個,而在隆慶帝登基并且擁有了三宮六院之後,這樣的寵愛不僅沒有衰減,反而變得更加熱切。
她,才是這個後宮實際的“主”。
高拱說,只要她想,一定可以。
所以,在觸到這樣的目光的一剎那,謝馥有一種退縮的沖動。
然而,她強行将這樣的沖動止住。
她能看見李貴妃的唇角有笑容,不過這樣的笑容在過于冷靜和雍容的眼神之下,變得越發奇怪。
孫小姐的手已經伸出去有一會兒了,顯然對到底挑選什麽猶疑不決。
精致的青色玉蘭,偏于雍容的粉紅色芍藥,鵝黃色木樨花,幾朵簇擁在一起的紅梅,還有盛開的一束海棠,不過顏色是淺淡的紫色。
因為還有旁人等着,孫小姐并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她遲疑了片刻,不自覺地輕咬了一下嘴唇,手指蜷縮一下,而後落了下去。
粉紅色的芍藥。
手指緊緊将那一朵芍藥宮花抓住,孫小姐松了一口氣,悄悄側過眼眸看向其他人。
此刻,謝馥已經看到向自己行來的宮女,收回了目光,掃一眼漆盤上剩下的幾朵花。
幾乎沒有猶豫地,她随手挑了最旁邊的那一朵,最順手的位置:淺紫海棠。
這樣的選擇顯得如此随意,以至于坐在上面的李貴妃挑了挑自己精致的眉。
陳皇後不知何時也看了過來,壓低了聲音,笑道:“這有什麽嗎?”
“不……只是在想,這孩子似乎并不喜歡這些東西,不過她也許喜歡比較簡單的東西。”
李貴妃一副随意的口吻,說着事不關己的話,目光在陳皇後的臉上轉了一圈,又道:“禮部侍郎家的小姐,似乎與娘娘一般,喜歡鮮豔一些的。”
暗示?
皇後并沒有很在意。
不過就是一朵宮花而已,能看得出什麽?
垂下頭,眼瞧着所有人都将宮花握在了手中,皇後露出了和善地笑容:“好了,時辰剛好合适,宮宴已經備下。來人,引各位小姐去禦花園後湖,本宮去更衣。”
“恭送皇後娘娘。”
衆人連忙再次行禮。
李貴妃也輕一福身:“臣妾恭送娘娘。”
皇後一路行去,李貴妃在瞧着她的身影消失之後,便朝着外面走去,張離珠謝馥等人則在随後被人引去宮宴局辦之地。
站在慈慶宮外面,李貴妃并未走遠,只是注意着那一群因為宮花而展露笑顏的小姑娘們。
馮保出來,站在李貴妃的身邊。
“娘娘。”
“太子今日在何處?”李貴妃沒有收回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在移動,似乎盯着某個點。
馮保沒有看她,只是恭敬道:“尚在毓慶宮,今日張大學士有事不曾來上課。”
“看來太子可以去禦花園逛逛……”李貴妃喃喃。
“您的意思是?”
作為朱翊鈞的大伴,馮保理所當然是李貴妃這邊的人,只不過他位置特殊,看上去皇後也很信任他罷了。
李貴妃終于回過頭來,閑閑看着他:“本宮聽說,壽陽不喜歡她。”
馮保垂首:“誠如娘娘所知。”
“她是個還沒長大的小丫頭。”李貴妃唇邊挂笑,“但她讨厭得沒錯,本宮也讨厭她,不過但凡皇後讨厭的人,本宮都該喜歡。你說,本宮現在到底應該怎麽對待這個皇後讨厭,壽陽也讨厭的人呢?”
“這……”
馮保兩手交在一起,恰好能感覺到袖中那一枚銅錢的存在,他試探着擡起頭來,注視李貴妃:“臣以為,壽陽公主乃是娘娘所出,理當與娘娘站在一起,而非娘娘站在公主一邊。”
“……”
李貴妃微微眯着眼,注視着小心翼翼的馮保。
這是這個宮中最精明的人,不男不女。
他有時候可以很鎮定,有時候又表現得像是個市儈的小人,然而這個時候,李貴妃覺得……
“本宮有時候覺得,你不像是站在本宮這邊的。你很喜歡那個小丫頭。”
這一瞬,馮保身上的小心翼翼,不知怎地便消散了。
但他依然佝偻着他的身子,保持着一種謙卑的姿态,眼底所蘊藏的神光,卻是分毫不讓。
“臣以為,臣是站在太子這邊的。”
是太子,而不是将來的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