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桓汜這一離開,沒好幾個月是回不來的。李緋煙每天窩在百草堂裏給人看看病,閑暇時便溜到今朝醉後院去看看舞女練舞,聽聽歌姬唱歌。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江南入夏了。

西涼近來動靜愈鬧愈大,就連李緋煙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都了解了個大概。黎國與西涼的關系越發緊張起來,邊境的人們有些已經舉家開始往中原遷移。

今晨,李緋煙出門買早餐,在途中聽聞黎國正在集合軍.隊,想來,與西涼一仗,必打無疑。李緋煙默默嘆了口氣,桓汜怕是到明年也回不來了。

李緋煙也是婚後許久才知道的——桓汜是黎國一只精英軍.隊的統帥,不過很久之前已經讓職給了弟弟桓南,但有些事情總是需要他來定奪,所以成親那日他才說自己瞎忙。

主要是桓南的武學天賦着實不高,習武多年也不見長進,好在他排兵布陣頗有一套,底下不服從的也只是少數。

只是,此番西涼的沮渠蒙仁神功大成,黎國上到皇帝下到百姓,誰也不知其深淺,桓汜是絕無可能讓桓南犯險的,他一定會跟去。再者,桓家兩兄弟師出同門,桓汜已經練至其門絕學第九境,李緋煙亦不知其深淺,想着大抵很厲害。李緋煙這邊模糊的想着很厲害,京師這邊同樣也在想誰人能同沮渠蒙仁抗衡,思來想去,他們也只能想起桓汜,畢竟他是被稱為真武大帝人間第九十二化身的靈武真人的關門弟子,至少聽起來就很厲害了。

到底能不能打過沮渠蒙仁先不說,至少氣勢上,不能輸!

日子就在人們擔心西涼會搞出什麽幺蛾子中又過去了幾天。閑來無事,李緋煙聽說茶山的紫薇花開了,便想着去山上采些來做藥。一大早,李緋煙便提着籃子出門上山。平日裏采藥去的都是茶山北面,而紫薇長在茶山南面,李緋煙一個人在山裏兜兜轉轉好多圈才找着正确的路。她從一片灌木叢裏鑽出來擡眼便是一片紫薇花。

李緋煙不由自主揚起一個微笑,只是這笑才出現就凝在了嘴角。

有的人,小時候和長大了完全是兩個模樣,而有的人,小時候什麽模樣長大後依舊可以從她容貌中清晰窺得。

這片紫薇花林有一個姑娘在澆水,那澆水的女子也瞧見了李緋煙,沖李緋煙甜甜一笑

漁夫擡頭望去,不太遠的地方一對夫妻托着孩子的河裏上浮浮。這笑本來讓人感到溫暖,于李緋煙而言卻是背脊一涼,整個人開始下意識的顫抖,漸漸地還有些喘不過氣。

複雜的情緒不斷在她心裏翻湧,情緒複雜到她大腦空白。相對于李緋煙的情緒波動,周栩栩則是鎮定自若。

李緋煙閉眼咬了咬牙,将心中的酸澀感強行壓下。她怎麽會想到原本十一年前死去的琉璃現在健健康康的出現在她面前。

周栩栩期待這一天很久了,看到李緋煙一臉不敢相信的模樣,她甚至想大笑出聲。李家幺女素來不食人間煙火,臉上從來不顯示自己的情緒,總是淡淡的帶點憂愁,怎的這會兒裝不下去了。

“想聊聊麽?走吧。”周栩栩看着李緋煙,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小木屋。

李緋煙心裏想着轉身離開,但最後她還是跟着周栩栩進了房間。她情緒有些失控,這十餘年來,她為琉璃的死自責、傷心,走不出來,如今看來像是一個笑話。她一點點的頹廢,自甘堕落,就是一個笑話。

李緋煙進了木屋,自己随意挑了跟椅子坐下,一點沒把自己當外人。這時,她已經将自己的情緒全部壓下。

周栩栩自進屋以後一直有種壓迫感,無他,是李緋煙給的。從前,她在李緋煙身邊從來沒有感受到這種淩人的壓迫感,李緋煙給人的感覺一直都是溫溫柔柔卻又疏離的,而現在她竟然有點不敢呼吸了。

周栩栩為了在氣勢上不能輸,她選擇站着。

李緋煙性子軟弱,待人處世向來不争不搶,好說話得很,這樣一來,竟然人忘了她好歹也是一名貴女,端起架子拿人的氣勢可一點不比旁的人差。從前李緋煙不願,而今迫不得已為之,欺負到自己頭上來了,還唯唯諾諾讓人笑話不成?

“十一年前,你假死。”李緋煙下了定論,她微眯起眼,眼神淩厲地看着周栩栩,語氣出乎意料的平靜。

丹鳳眼本來就雍容淩厲有氣勢,平素裏李緋煙收斂得好,避其鋒芒。而今,李緋煙毫無收斂地看着周栩栩,周栩栩一瞬間記起了另外一雙看她時冷若寒潭的挑花眼。

周栩栩深吸一口氣,她告訴自己鎮靜,好戲還在後頭,就不怕她李緋煙崩得住。她甜甜一笑,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彎成月牙,“是。”

不待李緋煙做出反應,她繼續道:“你想問為什麽嗎?別急,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也不急這一時吧。我慢慢告訴你。”

“這其一,因為桓汜。我本來可以一輩子都不出現在你面前的,可你偏偏同桓汜成了親。既然我不能與桓汜在一起,又憑什麽要你幸福。”

李緋煙嗤笑一聲,語氣淡淡,“幼稚。”

這其二,便是說來話長。

琉璃在十二年前就染上了熱病,李緋煙與她的相遇,也是早早就設計好了的。這是一場長達十二年的謀劃。

十三年前。

黎國長公主同驸馬一道,帶着他們始龀之年的兒子桓汜和五歲的小兒子桓南在黃河下游劃船。一家四口不帶任何仆人侍衛,玩得不亦樂乎。小小的烏篷船飄蕩在河面上,像片落葉。那時,他們并不知曉黃河中上游一連幾日的暴雨,已經出現了洪水。劃船中突然的水位漲高一家人也沒有注意到,直到他們終于發現不對勁時,為時已晚。一個大浪打過來,船翻了。公主和驸馬分別托着一個孩子在河面上掙紮,運氣極好地遇見一個打完漁匆匆趕回家的漁夫。那漁夫在船上對抗着浪花,聽見了求救的聲音。

來不及思考,漁夫趕緊把船劃過去,他勉強接住了桓汜和桓南兩兄弟,正準備救公主夫妻二人時,一個大浪打過來,漁夫使出全部精力去控制船身避免翻船,沒來得及救的公主夫妻二人,被那個浪打得無影無蹤。

桓汜和桓南一瞬間失去了爹娘,被那個漁夫暫時收養。那個漁夫就是周栩栩的爹——周漁。突然其來的變故讓已經知曉世事的桓汜瞬間長大,長兄如父,在弟弟桓南面前他擔起了長輩的責任。他一面忍着寄人籬下生活的痛苦,一面安慰着每日哭着找爹娘的弟弟。這樣的生活比起之後的日子,竟然還算美好。

一月後,皇室昭告天下,黎國長公主和驸馬身亡,屍骨無存。其子流離在外,不知其蹤。尋人的告示貼滿全國,驚動了山裏的土匪。

土匪們多方打聽,找到了周漁家,蠢蠢欲動。

是夜,夜黑風高,正好下手。在周漁夫妻用命攔截下,桓汜帶着年幼的周栩栩和桓南開始了艱辛的逃命之旅。錦衣玉食含着金鑰匙長大的公子哥哪裏受過這等罪,小小少年羸弱的肩膀根本負擔不起這等重量。雙親亡故之痛,生存之難壓在少年身上,桓汜日複一日的沉默了。

賀老太是偶然間在一個小巷子裏遇見桓汜三人的。那時,她那引以為傲的醫學天才孫兒桓汜正用乞讨來的錢買來的一個饅頭分給弟弟桓南和周栩栩,自己一口沒吃。桓汜瘦脫了形,衣服破破爛爛的,一臉泥污,若不是看到了臉還算白淨的桓南,賀老太怕就跟他們錯過了。

賀老太趕緊将他們接回了自己的臨時住所,又聯系了皇室,不久後,桓汜他們被安安全全接回了京城。

回到京城後不久,周栩栩因為父母慘死之痛奔波勞累之苦再加上水土不服,生病了。桓汜試遍了所以治療熱病的方子都不曾見效,埋頭醫書間尋找辦法的時候,他想起了賀老太曾經同他提過一句的特殊熱病,那種病,只有體質極寒的人的血才能治愈。症狀初期者,可以以湯藥進行壓制,從此一輩子服藥,而中期以及晚期,只是需要血的量不同,藥物不能壓制,如若沒有極寒體質的血,便只能等死。

桓汜想起了前些日子在街上撞到他的小姑娘,他拉她起來的時候,摸到了她的脈,體質接近極寒,若用藥物加以調理……桓汜停止了思考。

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是周氏夫婦遇害前的事。夜裏亥時,桓汜心裏裝着事情,心情極為壓抑不能入眠,便出了房間透氣。恰巧看到了周栩栩聽她爹娘的牆角。他走過去想告訴周栩栩這樣不對,并打算拉她離開。桓汜這樣想着,靠近了周栩栩,話沒來得及出口,他發現周栩栩捂着嘴,淚流滿面。

屋子裏的聲音還在繼續,是周漁的。“我們當初就不應該鬼迷心竅把孩子掉包……”

桓汜似乎懂了是什麽情況,不過他還沒有把周漁剩下的話聽到,周栩栩就拉着他跑開了。直到跑遠了,周栩栩才停下來,放聲大哭,邊哭邊吞吞吐吐向桓汜訴苦,“他們……當年掉包了丞相府的……小女兒,他們為了……為了自己的孩子錦衣玉食……動了歪心思,可……可我做錯了什麽,我在這鄉下受苦,他們的女兒榮華富貴!”

原來,周栩栩才是真正的丞相府千金嗎?

李緋煙沉默着,不由自主看了看自己守宮砂的位置。難怪當初她問桓汜時,桓汜是那樣的表情,做了那樣的回答。

“你一定好奇,你手臂上的守宮砂為何成親之後一直沒有消失吧?”周栩栩笑。

“因為它不是。”李緋煙道。

聞言,周栩栩的笑容一瞬僵住,半晌才道:“自然不是。”

李緋煙問:“有何作用?”

周栩栩道:“你體質越寒它的範圍同便同守宮砂一般大,相反,它就越小。”

李緋煙在心裏冷笑道:難怪喝藥之後,越來越小了呢。

“為何假死?”李緋煙換了話題。她垂下眼睑,眼神失去焦距,為什麽用這麽殘忍的方式對待她。

“那時你的身體已經調理成為極寒之質,我為什麽還有留下來伺候你!你要知道,我才是真正的李家小姐,而你本來姓周,不過是漁夫的孩子!”周栩栩咬牙切齒道。

聞言,李緋煙也不反駁,只淡淡道:“是麽?”

桓汜每一步都算得很好,只是他算不到李緋煙平生最怕死別。在桓汜知曉琉璃的死給李緋煙的打擊後,他其實一直在想方設法的補償,成親後各種寵她,都是在補償。而對知道真相後的李緋煙來說,無疑又是傷害,比赤|裸|裸的傷害更嚴重。

李緋煙與琉璃告別的那一晚,琉璃事先服用下桓汜給她的假死藥,待到藥效發作後,琉璃便會暫時失去心跳和呼吸,呈死亡狀态。李府的家丁把琉璃扔到亂葬崗,桓汜便在那裏接應她。

周栩栩得意洋洋講了兩個時辰,李緋煙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初夏的季節,暖和得不行,她卻手指冰涼。

“荒唐。”李緋煙嗤笑一聲。

黎國鼎鼎大名,風華絕代的醫聖桓汜,居然為了報恩苦心策劃來算計李緋煙這麽個弱女子,除了荒唐,李緋煙想不出別的詞。

李緋煙偏過頭看了看外面,天色已晚,她慢悠悠起身,離開前送了周栩栩一句話。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有的東西,哪怕你費勁心思都得不到。比如,李家是絕對不會承認她的。

一直壓抑着自己感情的,表現的雲淡風輕的李緋煙離開小屋後,方才所有失去的知覺的感官仿佛重新活了過來,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叫嚣着好痛,疼到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疼到難以前行。

疼到,不能忍。

原來她所重視珍惜的一切,都是假的!她曾經以為十二年前自己遇到了生命裏的陽光,她可以從失去祖母的傷痛中走出,卻不曾想過這光帶着的是陰謀詭計和無邊黑暗;她以為這些年來她走的都是自己想走的路,卻不曾想她走的每一步都在他人的算計之中。

她說她不想也不願做提線的木偶,而這十多年來她被人牽引着卻甘之如饴。她為之自責愧疚的人,恨她恨不得她跌入塵埃;她付出真心喜歡的人,算計她一算計便是十二年。

李緋煙渾渾噩噩推開自己家的門的那一瞬間,腦海裏閃過一個畫面——七夕那日,在屋頂上,桓汜在她掌心上寫下的四個字“非你不可”。

李緋煙靠着門哈哈笑起來,笑出了淚花,笑到站不穩跌坐在地上。

“非你不可”多麽動聽的情話,又多麽殘酷的真相。

非你不可,非你的血不可。茶山莫名其妙夾住她小腿的獸夾,可以儲血,夜裏突如其來的飛镖是桓汜本人下的手,程一……程一是桓汜得力的下屬。所有她以為的倒黴都是他設計好的,一個兩個都圍繞着她演戲,把她騙得團團轉。她倒好,還傻乎乎地把桓汜當救命恩人,知己,最後還丢了心。

她李緋煙自诩聰明,到頭來卻是徹頭徹尾的笨蛋。

與西涼一戰不得不打,桓汜害怕李緋煙擔心,千裏迢迢趕回江南城同她道別。桓汜風塵仆仆,一進屋恰好對上李緋煙紅腫的雙眼。

“怎麽了?”桓汜心裏咯噔一下,隐隐不安起來,“誰欺負你了?”

桓汜一把把人拉進懷裏,輕聲安慰。李緋煙一聽他說話,鼻頭一酸,眼淚不由自主開始往下流。見懷裏的人哭得更厲害,桓汜心裏慌得不行。他嘴上哄着李緋煙,目光卻落在了李緋煙背後的桌上。看清桌上紙張上的內容,桓汜身體一僵,話卡在嘴邊,不出聲了。

李緋煙這時從他懷裏鑽出來,而後站起來往旁邊走了一步,同桓汜拉開一些距離。

桓汜的聲音帶着一絲令人察覺不到的顫抖,他疑惑地看着李緋煙,“和離?”

李緋煙紅着眼含着淚,擡頭看着桓汜,她眼底翻滾着的情緒叫桓汜看不明白,她啞着嗓子道:“我見到了琉璃。”

“成親那日,我說過,不要讓我知道你的秘密! ‘若我知你負了我,無論哪方面,我就休夫’”

“你還記得你的回答麽?”

桓汜道:“‘這樣便好’。”

從未有過的無力感萦繞在桓汜心頭,他無話可說。

李緋煙不再垂眸掩飾自己的情緒,她遮遮掩掩自己的情緒十多年,她累了,她睜眼看着桓汜,眼眶裏的淚水包不住流了出來,她也不管,只是萬分疲憊地道:“放過我。”

不管哪一方面,都放過我吧。

桓汜雙手不自主握緊成拳,他閉了閉眼,幹.澀道:“好。”

你桓汜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不過是你手中撚着的小小棋子。一起一落,你笑看全局,我塵埃落定。

李緋煙走得很決絕,倘若她有絲毫猶豫肯回頭看看,便能看到桓汜眼中寫着“不要走”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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