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裏,麻木地說,我是來請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擺在堂屋正中一張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只盛滿了麥子的白碗,碗裏插着三炷香。香煙缭繞。我身穿軍裝,臂戴黑紗,抱着女兒,坐在桌旁。女兒身披重孝,不時地仰起臉問我:

爸爸,盒裏是什麽東西?

我無言以對,淚水流進亂蓬蓬的胡須裏。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裏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說,過幾天,我們就去北京找她……

爺爺奶奶也去嗎?

去,都去。

父親和母親在院子裏割鋸,分解一塊柳木板。木板斜綁在一條長凳上,父親站着,母親坐着,一上一下,一來一往,鋸子發出“嗤啦嗤啦”的聲響,鋸末子在陽光中飛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盡管我們那兒已經實行火葬,但公家并無設立安放骨灰盒的場所,人們還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個墳頭。家境好的會做一口棺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親和母親悲愁的臉,看到他們機械重複的動作。我看到與姑姑同來的公社書記、小獅子,還有三個公社幹部,他們将一些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堆放在井臺邊。點心匣子旁邊還有一個濕漉漉的蒲包,散發着鹹腥的氣味,我知道那是一包鹹魚。

想不到發生了這樣的事,公社書記說,縣醫院專家小組前來鑒定了,萬主任她們完全是按操作程序辦事,沒發生任何失誤,搶救措施也正确得當,萬醫生還抽了自己60鮮血為她輸上,對此,我們感到非常遺憾,非常沉痛……

你不長眼嗎?父親突然暴怒了,他訓斥着母親,不是有墨線嗎?鋸口走偏了半寸,你還看不到,你還能幹點什麽?

母親爬起來,嚎啕大哭着進屋去了。

父親扔下鋸子,弓着腰走到水甕邊,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涼水沿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與那些金黃色的鋸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親走回去,一個人操起鋸子,猛烈地割起來。

公社書記和幾個幹部進了堂屋,對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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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幹部将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鍋臺上。

書記說:萬足同志,我們知道,無論多少錢也無法彌補這個不幸事件帶給你們家的巨大損失,這五千元錢,聊表我們一點心意。

一個秘書模樣的人說:公家出了三千,剩下兩千,是吳書記與幾位公社領導出的。

拿走,我說,請拿走,我們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們理解,書記沉痛地說,死去的不能複活,活着的還要繼續革命。書記說,楊主任從北京打來電話,一是表達她對小王的哀悼,二是對死者家屬表示慰問,三是讓我轉告你,你的假期延長半個月,把死者後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謝謝,我說,你們可以走啦。

書記等人,又對着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後彎着腰走出房門。

我看着他們的腿,看着他們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

一個女人的嚎哭聲和一個男人的叫罵聲從胡同裏傳來,我知道岳父岳母來了。

岳父手持一杆翻場挑草用的木杈,大罵着:你們這些雜種,你們賠我的女兒!

岳母揮舞着雙臂,挪動着小腳,好像要撲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雙手拍打着地面嚎哭:我那可憐的閨女啊……你怎麽就這樣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們可怎麽活啊……

公社書記向前,說:大爺大娘,我們正要到你們家去,這是個不幸事件,我們的心情也非常難過……

岳父用杈杆搗着地面,狂躁地叫着:萬小跑,你這個混蛋,你給我出來!

我抱着女兒走到岳父面前。女兒緊緊地摟着我的脖子,将臉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說:您打我吧……

岳父高高地舉起木杈,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着他花白的胡須上點點滴滴的淚水,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岳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着,蹲在地上,說:好生生的一個大活人,就這樣讓你們給禍害了……你們造孽啊……你們不怕天譴嗎……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岳父岳母之間,垂着頭說:王家哥嫂,這事不能怪跑兒,怪我。——姑姑仰起臉來——怪我責任心不強,沒來及時普查育齡婦女節育環放置情況,怪我沒有想到袁腮這壞種掌握了取環技術,怪我沒把仁美送到縣醫院去做手術。現在——姑姑看着公社書記——我聽候上級處理。

結論已經有了嘛,書記道,大爺大娘,我們回去就研究你們兩位的撫恤問題,但萬醫生沒有錯,這是個偶然事件,是你女兒的特殊體質決定的,即便送到縣醫院去做,結果也是這樣的。另外——書記對着擁進院裏來的人和胡同裏的人高聲宣布:計劃生育是根本國策,決不能因為發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變政策。那些非法懷孕的人,還是要自動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圖非法懷孕的人,那些破壞計劃生育的,都将受到嚴厲的懲罰!

我也毀了你吧——我岳母一聲瘋叫,從懷裏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傷口。血從她的指縫裏嘩嘩地流出來。

幾個公社幹部撲上去,把我岳母按倒在地,将剪刀從她手中奪出來。

小獅子跪在姑姑身旁,打開藥箱,掏出繃帶,緊緊地紮住傷口。

公社書記說: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不必!姑姑說,王家嫂子,我為你女兒抽了60,現在,你又捅了我一剪子,咱們血債用血還清了。

姑姑一活動,血從繃帶裏滲出來。

公社書記怒吼着:老太婆,你太不像話了!萬主任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要負法律責任!

我岳母見我姑姑滿腿的血,大概是有點怕了,手拍着土地,又哭嚎起來。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說,即便我得破傷風死了,也不用你負責。姑姑說,我要感謝你呢,你這一剪刀,讓我放下了包袱,堅定了信念。——姑姑對着看熱鬧的人說——請你們給陳鼻和王膽通風報信,讓他們主動到衛生院來找我,否則——姑姑揮動着血手說——她就是鑽到死人墳墓裏,我也要把她掏出來!

第三部

親愛的杉谷義人先生:

今天是元旦,新年第一天。從昨天傍晚就開始下雪,現在還在下。室外已是白雪皚皚,大街上傳來玩雪的孩子們的歡笑聲。我家樓前的楊樹上,有兩只喜鵲在叫,喳喳的叫聲裏,仿佛充滿了驚喜。

讀罷您的回信,我的心情很沉重,因為想不到我的信會讓您嚴重失眠,身體受到摧殘。您來信中對我的慰問讓我感動。您說讀到王仁美去世時流了眼淚,我寫到她去世時也是熱淚盈眶。我不抱怨姑姑,我覺得她沒有錯,盡管她老人家近年來經常忏悔,說自己手上沾着鮮血。但那是歷史,歷史是只看結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們只看到中國的萬裏長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許多偉大建築,而看不到這些建築下面的累累白骨。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中國人用一種極端的方式終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實事求是地說,這不僅僅是為了中國自身的發展,也是為全人類做出貢獻。畢竟,我們都生活在這個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資源就這麽一點點,耗費了不可再生,從這點來說,西方人對中國計劃生育的批評,是有失公允的。

近兩年來,我故鄉的發展變化很大。新來的書記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年輕人,留美博士,有氣魄,雄心勃勃。據說要在高密東北鄉膠河兩岸大開發。許多龐大的工程機械已經隆隆開進。用不了幾年這裏就會發生巨大變化,你上次來看到的風景可能會蕩然無存。這種即将到來的變化,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我無法做出判斷。

随信将有關我姑姑材料的分——我已經不好意思說是信了——寄給您。我當然會繼續往下寫,您的贊賞是我寫作的動力。

我們再次盛邀您在方便的時候到這裏來做客——也許,我們應該像接待老朋友一樣毫不客套地接待您。

另外,我與太太即将退休,退休之後,我們想回故鄉居住。在北京,我們始終感到自己是異鄉人。最近,在人民劇場附近,被兩個據說是“發小在北京胡同裏長大的”女人無端地罵了兩個小時,更堅定了我們回故鄉定居的決心。那裏的人,也許不會像大城市的人這樣欺負人;那裏,也許距離文學更近。

蝌蚪

二OO四年元旦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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