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辦完王仁美的後事,安頓好家人,我匆匆趕回部隊。一個月後,又一封電報到來:母亡速歸。我拿着電報去向領導請假時,同時速交了一份請求轉業的報告。

将母親安葬後那天晚上,月光皎潔,院子裏一片銀輝。女兒睡在梨樹下一張草席上,父親揮着扇子,替她驅趕蚊蟲。蝈蝈在扁豆架上響亮地鳴叫,河裏傳來流水的聲音。

還是找個人吧,父親長嘆一聲,道,家裏沒個女人,就不像個家了。

我已向上級交了轉業報告,我說,等回來再說吧。

本來過得好好的日子,一轉眼就成了這個樣子。父親嘆息着說,也不知道該怨誰。

其實也不能怨姑姑,我說,她也沒做錯什麽。

我也沒有怨她,父親說,這是命。

沒有像姑姑這樣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我說,國家的各項政策還真落實不了。

理是這麽個理兒,父親說,可為什麽偏偏是她呢?看她被人家用刀子戳得血流滿地的樣子,我也心疼,畢竟是親堂妹妹。

這就沒有辦法了。我說。

聽父親說,姑姑被我岳母戳了一剪刀,傷口發炎,高燒不退。就是這樣,她還帶着人前來搜捕王膽。搜捕這詞兒不太恰當,但其實也就是搜捕了。

王膽家的大門緊鎖,雞犬無聲。姑姑令人砸開鐵鎖,沖入院內。你姑姑肯定是事先就得到了密報,父親說。她一瘸一拐地走進王家堂屋,揭開鍋蓋,見鍋裏有半鍋粥,伸手一試,尚有餘溫。你姑姑便發出一陣冷笑,然後大喊:陳鼻,王膽,你們是自己出來呢?還是讓我像掏耗子一樣把你們從洞裏掏出來呢?屋子裏鴉雀無聲。姑姑指指牆角那個櫃子。櫃子裏盛着幾件舊衣服。你姑姑讓人把舊衣服撿出來,顯出櫃底。姑姑抄起一個擀面棍,對着櫃底猛搗,咚咚幾下子,顯出一個洞口。你姑姑說:‘游擊隊’的英雄們,出來吧。難道還要往裏灌水?

第一個鑽出來的,是王膽的女兒陳耳。那小姑娘臉上抹得灰一道白一道的,像個廟裏的小鬼。她不但沒哭,反而龇着牙“咯咯”地笑。接着爬出來的是陳鼻,他一臉絡腮胡須,一頭卷發,穿一件破背心,露着胸膛上的黃毛,那樣子很狼狽。陳鼻爬出來後,那麽個大個子,對着你姑姑,“撲通”下了跪,磕頭連連,碰得地皮“咚咚”響。父親說,陳鼻的哭喊聲,把整個村莊都震動了。

姑姑,我的親姑姑,看在我是您接生的第一個孩子的分上,看在王膽是個半截子人的份上,您就高擡貴手,放我們一馬吧……姑姑,俺家世世代代念您的大恩大德……

父親說,聽在場的人說,你姑姑眼裏淌着淚說:陳鼻啊陳鼻,這不是我的事,如果是我的事,那怎麽都好說——你要我的手,我也能砍給你!

姑姑,您開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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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鼻的女兒陳耳機靈,也學着她爹的樣子跪下了,連連磕頭,嘴裏念着:

開恩吧……開恩吧……

這時候,父親說,院子裏那些看熱鬧的人中,五官油腔滑調地唱起了電影《地道戰》的插曲——地道戰,嘿地道戰,埋伏下雄兵千百萬……千裏大平原展開了地道戰,鬼子要頑抗就讓他完蛋——

你姑姑抹一把臉,臉色陡變:行啦,陳鼻,快讓王膽上來!

陳鼻膝行上前,抱住你姑姑的腿。陳耳學他的樣子,抱住了你姑姑另一條腿。

這時五官又在院子裏唱:千裏大平原展開了地道戰……侵略者他敢來……打他個人仰馬又翻……全民結紮,全民避孕……

你姑姑想脫身,但被陳鼻和陳耳死死纏住。

你姑姑悟到了什麽,命令手下人:下洞!

一個民兵用嘴叼着手電筒下了地洞。

又一個民兵跟着下去。

聲音從洞裏傳上來:洞裏沒人!

你姑姑急火攻心,身子一歪,暈了過去。

陳鼻真是有詭計啊,父親說,他家房後不是有片菜園子嗎?菜園子裏有口水井,水井上有架辘轳,地洞的出口在井裏。這麽大的工程,也不知他是怎麽完成的,那麽多的土,也不知他弄到哪裏去了。利用陳鼻和陳耳纏住你姑姑的機會,王膽爬到出口,拽着辘轳繩子爬了上來。真也難為了她,父親說,那麽個小人兒,挺着個大肚子,竟然能拽着繩子從深井裏爬上來。

你姑姑被人扶到井口,氣得跺着腳大叫:我怎麽這麽笨呢?我怎麽這麽笨呢?當年我父親在西海醫院就領着人挖過這樣的地洞!

你姑姑昏了過去,被人擡走,住進醫院。你姑姑感染了白求恩當年感染過的那種病毒,差點送了命。她對共産黨忠心耿耿,共産黨也對她不薄,為搶救她,聽說把最貴重的藥都用上了啊!

你姑姑住了半個月院,傷沒好利索就從院裏跑出來,她有心事啊,她說不把王膽肚子裏的孩子做掉她飯吃不下,覺睡不着。責任心強到了這種程度,你說她還是個人嗎?成了神了,成了魔啦!父親感嘆地說。

陳鼻和陳耳,一直在公社關着。有人說吊打拷問,那是造謠。村裏幹部去看過他們,說只是在一間屋裏關着。屋裏子有床有鋪,還有一把暖壺兩個杯子;吃飯喝水都有人送。說吃的跟公社幹部一樣,白面饅頭,小米稀飯,頓頓有菜。說爺兒倆個都白了,胖了。當然,不是讓他們白吃,要收他們的錢。陳鼻做生意發了財,有錢。公社與銀行說好了,把陳鼻的所有存款提了出來,有三萬八千元呢!你姑姑住院那些日子,公社派工作組進村,開社員大會,宣布了一個政策:全村的人,凡是能走路的,都去找王膽。每天每人發五元錢補助,就從陳鼻那三萬八千多元裏扣。村裏人,有不去的,覺得這是不義之財;但不去不行,誰不去就扣誰五元錢;這一下子,齊打夥的,全出去了。全村七百多號人呢,第一天就出去三百多,晚上回來就發“補助”,一下子支出一千八百多。公社還說了,發現王膽并把王膽弄回來的,獎賞兩百元;提供有價值線索的,獎賞一百元。這一下子,整個村子像瘋了一樣啊,有拍巴掌稱快的,有暗中難受的。父親說,我知道有那麽幾個人是真想得那兩百元或一百元賞錢的,但大多數人,并不真心去找,在村外的莊稼裏轉幾圈,吆喝一陣:王膽,出來吧!再不出來你家的錢就被分光了!——吆喝一陣之後,便鑽到自家地裏幹活去了。晚上當然要去領錢,不去領錢就要罰款呢。

沒找到嗎?我問。

到哪裏去找?父親道,估計是遠走高飛啦。

她那樣一個小人兒,一步只能挪兩拃,何況還拖着個大肚子,她能跑多遠?我說,估計還是在村裏匿着。——我低聲道,沒準還在她娘家藏着呢。

這還用你提醒?父親道,公社裏那些人賊精賊精的,恨不得将王腳家挖地三尺,連炕都給掀了,怕王膽在炕洞裏藏在呢。我估計村子裏沒人敢擔這個責任,藏匿不報,罰款三千呢。

會不會一時想不開?河裏井裏的,沒去看看?

父親道:你低估了這個小女子啦!她的心眼子,全村的人加起來也不如她多;她的心勁兒,比七尺高的男兒還要高。

确實是這樣,我回憶着王膽那生動美麗的小臉蛋兒,和那臉蛋上時而狡黠時而倔強的神情,擔憂地說,她懷孕快七個月了吧?

所以你姑姑急啊!父親說,你姑姑說啦,不出“鍋門”,就是一塊肉,該刮就刮,該流就流;一出“鍋門”,那就是個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個人,是人就受國家法律保護。

我的腦海裏又浮現出王膽的形象:身高七十厘米,挺着一個碩大的肚子,昂着精致的小腦袋,挪動着兩條細細的小短腿,胳膊彎挎着一個大包袱,在布滿荊棘的荒嶺野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邊奔跑,還一邊回頭張望,被絆跌倒,爬起來,繼續跑……或者,坐在一個大木盆裏,以農家攪拌大醬的木板做槳,氣喘籲籲地搖着,在滔滔大河上漂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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