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山後他上了我的車。
似乎是因為那袋東西能燒的都被他燒光,燒不掉的也被埋了起來,又或許是因為我開往的是家的方向,他有些開心,“我來找你果然是對的。小寒,你對我最好了。”
我沒有回話,焦躁地用手指敲打方向盤。我想起那袋子裏的衣服,看起來像是年紀比較大的男人穿的,明明是很普通的藍白條紋款式,沒有沾染任何血跡,回憶起來仍是惡心到想吐。
于是一路沉默着,直到車子開進地下車庫,他忽然輕聲說:“什麽不都問我嗎?”
我停車後拉起手剎,地下的燈光昏暗,唯一的光源是棚頂接觸不良的老式燈管,時亮時暗。
“你殺的人是誰?”
“……同學。”
“為什麽殺他?”
“殺人要什麽理由?他欺負我,我也看他不順眼,就動手喽。”他懷裏緊緊抱着書包,表情有些不自然,随口說着蹩腳的謊話。
“算了,你不想說的話沒必要騙我。”我解開安全帶,已經喪失了繼續談下去的興致。
“小寒,我沒有。”他按住我伸到座椅旁邊的手,急切地回答。
“別再像路晚那樣叫我了,這樣很有趣?”我把手抽出來,滿是厭倦地打量着他,“你告訴我,你全身上下有哪裏像他?”
“我有路晚的記憶,那我不就是路晚嗎?”他歪過頭,露出委屈的表情,像是真的不懂。
“你既然有他的記憶,就更應該知道路晚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我那個爛好人前男友,可做不出來你現在這副惡心的表情。”我毫不吝啬自己的刻薄,“還沒裝夠嗎?強迫自己把嘴角兩邊提起來累不累啊,我的殺人犯小男友?”
突然“嗞”一聲,頭頂的燈管滅掉,隔幾秒再亮起來時,眼前人的臉色已經陰沉下來,看向我的眼神詭谲又冰冷,終于不再是之前那副做作的姿态。
“好啊,既然你覺得我不是路晚,那關于你和你前男友的這段記憶,犯罪後良心的譴責,牢獄裏暗無天日的折磨,死前撕心裂肺的疼痛,它們都不屬于我,那為什麽要反複折磨我十七年?憑什麽要我在無數個夜晚被噩夢驚醒,無法安眠?”他一字一頓地追問,想為自己這麽多年的痛苦讨要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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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會知道?”我無法對他施以同情,直截了當地問:“你和我說這些,也不是為了讓我對你愧疚憐憫吧?你的訴求是什麽?”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處理屍體這種事情我一個人應付不來,需要幫手。”
“你覺得我會因為你是什麽所謂的路晚轉世就幫你?”我對他的天真感到不可思議,“說實話在我眼裏,路晚死了就是死了,你說自己是轉世,實際上只是擁有我前男友的某些記憶而已吧?就算我有什麽未盡的情感,也是對死掉的路晚。更何況我和你說過,我對他早就沒感情了,連他的墓在哪裏都不知道。”
“你怎麽能這麽無恥!”
“嗞——”
伴着燈滅的聲響,我聽到他對我憤怒的控訴。書包拉鏈滑動的聲音響起,在我重新看清他的那一刻,他猛地朝我撲過來。狹窄的空間裏,他彎腿跪坐在副駕駛的座椅上,上半身壓住我的身體,桎梏我的行動。
脖子處有冰涼的觸感,我家昨天夜裏消失的那把水果刀,正被他單手握着抵在我的喉嚨上。
他在我耳邊猙獰道:“我可是什麽都知道啊!路晚當年對你那麽好!他可是因為你才死掉的啊!他死得那麽痛苦,你是怎麽做到若無其事地活到今天的?”
我笑了一聲,原來這就是他威脅我的最後手段。
“這種刀殺人,要捅好多下才能死掉吧?”我輕蔑地挑釁他。
他的手腕微微向前用力,細密又輕微的疼痛立刻從脖頸傳來。
“幫幫我!你會幫我的吧!就算你毫無愧疚,就算我不是什麽轉世,你前男友的記憶在我腦海裏陰魂不散了這麽多年,難道我不該收點利息嗎?”他看向我的表情活像個惡鬼。
我終于厭煩與他的游戲,脖子上似乎有血在往下流,遲鈍的痛意下,我有些費力地開口:“我只問最後一遍,如果你回答得讓我不滿意,要不然滾下車在我報警之前去自首,要不然就在這裏殺了我,然後再多一具需要處理的屍體。”
他有些動搖,雖然刀子還抵在我的脖子上,手已經開始發抖了。
“你确定要保持這個姿勢被我問嗎?”
他不甘心地把刀子入鞘,收進懷裏的書包,坐回原處。
我從副駕駛儲物箱裏取出常備的醫藥盒給自己止血消毒。貼上紗布後,我瞥了一眼身邊失魂落魄的人,再一次詢問:
“你殺的人是誰?”
“……我父親。”長久的沉默後,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
“為什麽殺他?”
“因為他是個爛人。”他呼吸僵住了一刻,吐出的氣息有些顫抖,“別再問了。”
“屍體呢?”我沒有過多糾纏,繼續下一個問題。
“沒處理完,我搬不走。”
“放久了不太妙吧?會給別人添麻煩。”
“我明天就去處理。”
“怎麽處理?再用我的錢打出租車,花幾十分鐘開到郊區,當着司機的面搬上車?”我揶揄道。
他卻自說自話:“你幫我不就好了,沒那麽困難的。”
“好啊,那你先想想怎麽說服我幫你。”
我嗤笑一聲,下車關門,差點把他鎖在車門裏。他跟着我一前一後走出車庫,朝我們樓的外置電梯走去。
處理成年人的屍體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已經開始思考,到底是幫他抛屍更麻煩,還是幹脆把他殺掉會輕松一點。
等電梯時他終于追上我,從身後忽然牽過我的手,手心裏被塞進來一塊硬硬的小東西,兩手之間發出塑料摩擦的聲音。
我擡起手,是一顆話梅糖。
“你不是沒去學校嗎?哪兒來的?”我握住手心輕輕揉搓,塑料糖果皮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像是從好多年前傳來似的。
“小區門口便利店偷的,老板沒發現。”他又戴上面具變回之前讨巧迎合的模樣,好像之前我們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向我炫耀。
“那家店有監控,你小心點,別牽扯到我。”
“沒關系,小寒會幫我的,對吧?”他和我撒嬌,眼神裏仿佛有對着戀人的千種柔情。
啧,這是用路晚的記憶,裹起來了個多麽肮髒的靈魂啊。
我拆開糖果皮,裏面的糖果已經被他的手捂得有點化,粘膩的糖絲被拉扯出來。牌子不一樣了,含進嘴裏沒有當年那麽酸,反倒有股劣質模仿品的塑膠味。
電梯樓層顯示器上的數字不斷變小,到4樓時,我一口咬碎糖果,酸澀的味道填滿嘴巴。
“把你需要準備,但自己弄不到的東西列一個清單給我。”
他雀躍道:“我就知道,小寒總會是我的共犯。”
“我有個條件。”
“什麽?”
電梯“叮咚”一聲,門開了。
“給我講講路晚死前。”
從電梯裏出來的人和我擦肩,聞言有些詫異地看了我們一眼。
“其實我也記不太清了。”我們走進去後,他按下樓層鍵。
“我只記得眼前一片黑,外面很吵,我身邊也很吵。什麽都看不見,什麽也聽不清。
“血,到處都是血。鼻腔,喉嚨,嘴巴。
“身體很疼,肚子,胃,全身。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裏,但是好痛。
“小寒,能告訴我為什麽會這麽痛嗎?”
他踮起腳,呼吸打在我臉上,我別開頭,“夠了,已經可以了。”
可他并沒有停下。
“小寒,當年你是真心喜歡我嗎?”
“叮咚——”
電梯門終于開了,我拿出鑰匙快步走到家門前,沒時間理他那無聊的問題。
不知道為什麽,手心粘膩到握不住鑰匙,半天都打不開門,直到他湊過來:
“擰反了。”
……
當晚我終于睡着了,但做了噩夢。
夢見睡到一半的時候,門口出現了一個穿着藍白色條紋衣服的男人,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伸出一雙巨大的手,把我身旁躺着的小破孩抓出房門,随即撕心裂肺的哭喊從門外傳來。沒多久他又走進卧室,像是要把我也抓走。
我心裏想着冤有頭債有主,雖然明天要去處理你的屍體,但也沒必要這麽快就來找我,卻還是怕得全身發抖,在他靠近我的瞬間翻起身滾到床的另一側,從卧室逃到門外,到樓梯口時慌不擇路,爬着臺階一路向上逃。
逃到樓頂,我推開通往天臺的門,卻撲了滿面陽光,外面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是夕陽時的景色。
低下頭,我發現自己竟然穿着初中時的校服,身體也縮小成孩童時期的模樣。我熟練地躲開天臺上的雜物,有些費力地爬上樓邊的高臺。
站在最高處,風景還算不錯,只是貓叫聲很吵。
我朝下看去,一只小貓被困在頂層的窗戶上沿,那裏和我站的地方垂直有一段距離,只有一條小縫能勉強落腳,小貓只能緊緊貼着牆邊,發出凄厲的叫聲。
應該是頂層那個總笑我沒有媽媽的男生幹的,他前幾天還說要治治這附近的野貓。
我無動于衷地看着貓小心翼翼地挪動身體,用爪子扒牆努力向上跳,卻一次又一次失敗。
大概再過幾分鐘,這只貓就會掉下去了。垂直下落的話,應該會砸到二樓的陽臺上,摔成一灘肉餅。也有傳言說貓是摔不死的,我正好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嘿,可以借一下你的位置嗎?”
我回頭,身後的少年比我高好幾個頭,清瘦好看,正龇牙沖我笑。
“你好,我叫路晚,是前幾天搬來的。”
我向左挪挪讓出一個位置,他身手敏捷地跳了上來。
“我在家聽到了貓咪叫,找了好久才發現原來是困在這裏了。”
他彎下腰,探出半個身子,伸出手臂去抓那只小貓。
我盯着他暴露給我的後背,努力克制自己伸出手的沖動,好在他很快把小貓救了上來。
貓在他懷裏不斷掙紮着哀嚎,他撫摸小貓的後背,似乎想安撫它的情緒,貓卻伸出爪子狠狠在他胳膊上撓了幾道,後腿在他懷裏一蹬,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他捂着胳膊上新添的血痕,竟然看起來還怪高興的,傻裏傻氣,我想不明白為什麽。
“天快黑了,要和我一起下樓嗎?”他跳下高臺,向我伸出手。
我沒理會那只手,自己跳下來朝樓梯口走,把他丢在我身後。
樓道裏飄着各家做飯的香氣,一層層走下去,偶爾能聽到鄰居的一兩句争吵,仿佛之前的那場追殺只是幻覺,而現在才是真實的人間。
“原來我們住在同一層啊,看你的校服是三中的嗎?我也在那裏上學,不過開學就升高一啦。學校離我們這挺遠的,我還是因為父母工作調動才搬來的,沒想到你也在那裏上學,以後放學可以一起回家啊。”他跟在我身後絮絮叨叨。
原來最近幾個月隔壁吵人的裝修聲音都是因為他。
“有機會我們一起去後山玩!”
他朝我擺擺手,把門關上。世界終于安靜了。
“路晚你又去哪裏野了!”他進屋沒多久,裏面就傳來一聲女人的怒吼。
我立刻開門進到卧室打開窗戶,盡管已經入秋,各家傍晚的時候還是都習慣開窗通風,那女人的嗓門大,我能毫不費力地聽清隔壁的聲音。
“去個廁所你人就不見了,飯擺桌子上都冷掉了,不知道自己胃不好嗎?”聽到這裏,我頓時沒了興致。
“天啊,胳膊怎麽了?”
路晚回答什麽我沒聽清,不過很快隔壁響起開關門的聲音。
半分鐘後,一個燙着波浪頭的高挑女人揪着路晚的耳朵走到我窗子下。
“媽,疼!诶喲,疼!您輕點兒!”
剛才對我耍的帥全都無影無蹤,路晚灰溜溜地斜着身子彎着腰被他媽媽提溜着走。
我差點笑出來。
這時身後的房門突然被打開了。
“寒寒,爸爸回來了,這次出門給你帶了很多好吃的和玩具,快來看看!”
我眺望着路晚遠去的背影,沒有着急回頭迎接。
忽然覺得腹部一痛。
我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又回到黑暗中。原來是身邊的小破孩恰好翻身踢了我一腳,打斷了我的夢。
黑暗裏,我等待着心跳平複,順便開始回想小孩白天問我的那個問題。
——小寒,當年你是真心喜歡我嗎?
我緩緩捂住臉,有些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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