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又在做夢了。
都說死期将至時,往事會像走馬燈一樣閃現在眼前。
而夢境裏,有關于我的故事,像是墨色的文字滾動在白色球幕上,像一個半球形的罩子,從四面八方包裹住我,環繞出一個純白色的空間。我想,一定是因為我的結局已經注定,才有機會在最佳觀影席欣賞我一生的罪惡和謊言。
我向上看去,頭頂的幕布浮現出第一行字……
母親在我十歲的時候被一群人搶走了。
之前那些奇怪的人來過我家幾次,但都被我父親和村裏的人攔了回去。我不喜歡他們,他們對着母親痛哭流涕,對着我和父親指指點點,像是深惡痛絕。
後來他們趁着我父親不在家,用又酸又甜的糖果哄騙着我打開大院的門。
母親沉默着被他們拖拽到車上,我追在車後哭喊。哭聲驚動了村裏其他人,他們和我一起追着。我被村口的古樹根絆倒,狠狠摔在地上,可車子開得很快,母親最後都沒下車再看我一眼。
從此我成為父親失去妻子的唯一責任人。那麽代替母親承擔拳頭和巴掌,也是我應得的懲罰。
後來過了不知道多久,又一次的懲罰時,我被撕開衣服。那時候我懵懂地察覺到,父親看我的眼神好像變了。
當天晚上,睡在身邊的父親從背後向我探出手。一段莫名其妙的羞恥經歷後,我有些委屈,不知道為什麽流出眼淚。那時候我并不明白父親在對我做什麽,只覺得這是另一種帶來疼痛的方式。
難得的是,在這種疼痛後,父親就會格外疼愛我。他會給我買好吃的,像對偶爾母親那樣親昵地吻我,有時候從城裏回來,還會帶給我好看的裙子和內衣。
父親對我很好,做那種游戲時也不完全是疼痛,偶爾還會很舒服。我逐漸和父親親呢起來。每次父親要離開村子,我總是追在他屁股後面,眼巴巴地一路跟到村口,十分不舍,生怕他和母親一樣離開我。
我愛我的父親,我們只有彼此了。
上初中那年,父親跟着同鄉在外省做生意,賺了一大筆錢,便轉讓掉祖宅和土地,帶着我從農村翻過一座山,搬到了市區的邊緣。新小區當時人還沒住滿,加裝電梯更是很久以後的事,上下樓都要走黑漆漆的樓道。
我也轉學到市區的初中。因為當時已經過了開學季,父親只能把我塞到遠在城西的一所初高中一體的學校。同學大多友善甚至熱情,只是我總是有些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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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午休時,前桌忽然一臉神秘地問我,知不知道“做愛”是什麽意思。
我同桌興奮地加入進來,“我知道我知道,我之前在雜志上看到過一個笑話,說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起在卧室裏背着媽媽做手工剪紙,裁出來一個愛心的形狀,就是做愛!”
前桌不屑一顧地嗤了一聲:“不懂別瞎說。”
接着他很神秘地湊到我旁邊,“你知道嗎?我看過爸爸的錄像帶,他背着我偷看那種片子,”他比了一下胸口,“脫掉女人衣服那種,把她壓在身底下,摸她,讓她一直鬼叫。”
我心裏隐約有了不好的預感。
搬家之後,雖然父親經常出門,我也有了自己的卧室,可他在家時還是會在半夜闖進我的房間,或者在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時掀開我的衣服。一切都結束後我會逃進廁所惶恐地敲打着腹部,平日裏吃飯稍多一點,都害怕肚子鼓起來是因為裏面有小寶寶了。
那個年代的性教育做得格外艱難,學校發的生物課本裏,有提到人的生殖和男女生青春期。
——“男人的睾丸産生精子,女人的卵巢産生卵細胞,含有精子的精液進入陰道後,精子游動進入子宮,與卵細胞結合成為受精卵,受精卵在子宮內膜發育成胚胎。”
看起來科學又嚴謹,可我總覺得少了些重要的東西,否則它為什麽不能解釋父親對我做的到底是什麽。
那幾頁書被我翻久了,前桌笑話我,說我色心不淺,同桌也害羞地直跺腳,“你能不能不要總看那兩章了啊!”
教材解決不了我的疑惑,那時候網絡又不發達,我只好去那間廢棄圖書室,希望能找到答案。
于是在一本本被淘汰的書籍和雜志裏,我逐漸知道了許多秘密。白花花的胸叫奶子和咪咪;女生下體長毛的地方碰碰就會流水;男性和男性在一起雖然不會懷孕,卻變态又惡心;和親人做愛是亂倫,是要被萬人唾罵的龌龊事……
我吓得渾身發抖,把偷偷帶回來的書藏好,蜷縮在被窩裏,第一次想要抗拒父親的親近。
我鎖上了門,可房間鑰匙在父親的手裏。
“圖書館的書裏說,我們這樣是不對的。”父親站在我床邊,影子完全籠罩住我。我小心翼翼地開口。
而父親只是急匆匆地解着自己的皮帶,似乎沒有聽清我在說什麽。直到目的達成,他才敷衍地摸着我的頭安慰我:“寒寒,別怕,和爸爸做這種事很正常的。”
我覺得我應該相信父親的話,可洛麗塔的繼父把洛麗塔困在他身邊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最後洛麗塔死掉了。
“爸爸對你多好啊。你再不聽話鎖住門的話,爸爸就給你找新媽媽,不要你了。”他用寬大的手掌撫摸我的後背。
我閉上眼睛,哽咽了一聲,松開了捏住衣服的手。
我不要新媽媽。
……
不過當時困擾我的并非只有與父親病态的關系。令我想不通的事還有很多。
比如生物老師為什麽明明講到人類生殖,卻随便念了幾句話後讓我們自己看,引來班裏一陣起哄;比如班上的男生為什麽明目張膽給女生起奇怪的外號,伸手彈女生內衣的肩帶,對玩弄性相關的諧音詞樂此不疲;比如為什麽小學還和男生一起奔跑撒野的女生們,突然開始喜歡繞着操場一圈圈走路,喜歡在課間把校服袖子對在一起傳東西,有時候還駝背彎腰像只蝦米;比如……
比如路晚。
那次樓頂救貓後沒多久,他竟然真的在一個周末敲開我的家門,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後山。
我不太明白他為什麽來找我,畢竟我比他小三歲,在他眼裏應該是什麽都不懂的小破孩,和我混在一起應該很丢人才對。不過小區裏同齡的孩子本就少,頂層的男生又是個讨厭鬼,也許我是他沒有辦法的選擇。
可看着他,我說不出拒絕的話。
他從家裏翻出來一把小鐵鏟讓我拿住,到小區門口買兩瓶水放進包裏,就騎着自行車搖搖晃晃帶我去後山。我們穿越廢棄的公園,勇闖鮮有人踏足的小徑,他幫我紮緊褲腿,走在前面用鏟子抵開擋路的樹枝,還折了一根長的給我做拐杖。
緩慢翻過一個小山包後,褲子和衣服都髒兮兮的,好不容易遇到一片空地,我們停下來幫對方摘掉挂在後背的蒼耳。
被觸碰到身體,我不自在地轉過頭,“翻過這座山就是我曾經的家。”
說完我有些後悔,害怕他看不起我。我們班主任就總會笑話班裏一個又黑又矮的男生,說他像農村來的。
沒想到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我只有小時候過年去爺爺奶奶家時住過郊區,我特別喜歡拿着鏟子去後院挖菜,把還沒熟的土豆都刨了出來,結果挨了一頓揍。”
說着像是想起來什麽有趣的事情,他彎起眉眼,“那時候我特別傻,不認識羊糞蛋,還以為是什麽藥丸,在路上拾了一大把,寶貝似的帶給爺爺奶奶看,差點把他們笑得背過氣去。”
我“噫——”了一聲,嫌棄地與他拉開距離。
……
路晚是一個很神奇的人。
他和我一起組裝陀螺零件,帶我在簡陋的塑料賽車場上大殺四方,把別人的游戲卡牌都贏光又還回去,明明是小孩子的游戲,他卻樂此不疲。
他也喜歡看書,他家裏有好大一個書架,最高那層是他爸爸看的,下面幾層都被他千奇百怪五花八門的書占領了,從野史雜談到傳記小說,還有花花綠綠的情感類雜志和恐怖故事。我們班主任如果站在這個書架前怕不是要暈過去。
我在路晚家面紅耳赤地看完了呂不韋趙姬和嫪毐的愛恨情仇,也被頭朝下跳樓的女鬼故事吓得好幾天不敢一個人走樓道,還看過路晚把一只手臂退出袖子,借來二樓老奶奶家的鹦鹉扮演楊過,然後鹦鹉在天花板橫沖直撞,路晚媽媽晚上回來後頭頂着一片羽毛微笑着把我送走,幾秒後隔着門我都能聽到路晚的慘叫。
慢慢的,我發現自己變了許多。
我改掉了低頭避開人臉的習慣,說話時也少了些怯懦,他人的熱切對我來說也不再是負擔——畢竟我已經見識過路晚。
初中那幾年我甚至在路晚家裏的時間多于在自己家。
路晚胃不好,我就故意在熱天去買冰可樂,在他面前咕咚咕咚喝下去,由着他吞口水。高中的學業壓力比初中大不少,他咬着筆頭寫作業時,我在旁邊捧着新一期的恐怖雜志,表演出誇張的神色,勾得他滿是怨念地看我。
路晚爸爸最拿手的菜是西芹牛肉和番茄炒蛋,吃過晚飯後肚子飽飽的,賴在床上不想動,路晚媽媽就會趕路晚帶我下樓遛彎。晚風吹在臉上很涼爽,我們中間隔着一個拳頭的距離,偶爾他的手指會蹭過我的袖子,這是一天裏路晚難得安靜的時候,我們各懷心事,靜靜地不說話。
有時候我也會留宿,被窩總是暖烘烘的,被子上有太陽的味道。
最開始的時候我不好意思離路晚太近,中間撐起來的被子空到漏風,後來我住了幾次少了些拘束,到半夜總會翻滾到他懷裏,姿勢十分難看,但也沒有被路晚推回去過。
路晚睡得很快,如果他睡着時剛好側身對着我,我會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他的臉。他的皮膚是幹淨的小麥色,嘴唇上有淺淺的細軟小絨毛,喉結微微突起。
他從來不像那些臉上長着好多青春痘,體育課後帶着汗味聚在班裏亂哄哄地叫嚷,背地裏給女生的胸部和外表排名的男生。
路晚很喜歡運動,卻不會說那些不踢足球的男生是娘娘腔,家裏一堆奇怪的情感類雜志,卻不會看到女生穿有點透的衣服就瞎起哄,身姿挺拔卻從不笑我瘦削矮小。
家人把他教得很好,他仿佛有千百種熱情和善良,又永遠有那麽多新奇的想法,那麽鮮活,和我完全不同,讓我移不開眼睛。
愛情小說裏寫着,當你喜歡上什麽人的時候,總是覺得又甜又澀的,像是吃了梅子。
在某個夏日的夜晚,蛐蛐聲吵得我睡不着覺,躺在他身邊,聽着他熟睡時的呼吸聲,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回蕩在心裏,壓得我胸口酸酸漲漲。
那一刻我遲鈍地恍然大悟。
我真的,好喜歡路晚,我想和他在一起。
——真的。
我緩緩閉上眼,滿足地進入夢鄉。
“這是你的夢嗎?”
突然,一個聲音把我從回憶中拖拽出來。
一個看起來十六七歲的小孩憑空出現在我所處的白色空間,眼熟得很,我卻怎麽也認不出。
他環顧我用文字堆積起來的小世界,不屑一顧。
“你還是這麽會粉飾記憶啊,即使在夢裏還是一副虛僞做作的模樣。”
“真是充滿欺騙和謊言的一生,偏偏你騙的還都是自己。”
“要不要我來幫你修正一下啊?”
說着他不知從哪裏掏出來一把鋒利的水果刀,跳起來向頭頂揮舞。從最初開始,砍向我費力編寫的有關前半生的文字。
刀尖劃在熒幕上的黑色文字上,純潔的白色出現裂縫。
第一刀。
“刺啦——”
母親在我十歲的時候被人搶走了。
我的母親被拐賣到我們村,父親買下她後把她關進柴房,強奸了不知多少次後生下我。
白色的幕布被劃破,從外滲入肮髒的黑血,把我的回憶篡改成血紅色。盡管我拼命用手去堵住缺口,可不屬于這裏的文字還是從幕布的傷口湧出,構建出新的一份記憶。
母親的家人只來得及,又或者只想接走她,而我從最開始就是她需要抛下的那部分。
我的罪孽從出生就開始了。砍斷我纏繞在她脖頸的臍帶,她才能獲得新生。
“不要像媽媽那樣,她被打都是因為她不聽話。”父親如此解釋道。
如果我攔在母親身前,我也會一起挨揍。
我強烈地希望母親能給我傳遞出什麽,也許是一個痛苦的眼神,也許是一句求救的話語,這樣我就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無視房間裏傳來的哀嚎。可自我很小時起,母親回饋給我的只有渾濁的眼睛和幹枯的嘴巴。她眼神裏的景色,村子裝不下,她刺耳的沉默聲,無人替她傳達。
于是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順從和遲鈍。
順從讓人活得更久,遲鈍讓人活得更好。
父親不讓我進屋子的時候,我會在院子裏安靜地玩弄螞蟻。先是用木棍劃出一個大圈,再緩慢地縮小它生存的空間,直到最後把它逼上絕路。當我按死一只螞蟻後,其他螞蟻也沒有什麽表示,只是碰碰觸角交換信息,繞開了同伴屍體所在的區域。
我也是一只螞蟻。
只要閉上眼睛,堵住耳朵,縫上嘴巴,就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直到輪到自己的那天。這是弱者生存的必備本領。
嶄新的文字醜陋又令人作嘔,它們圍繞着我,像是幾千只眼睛,從四面八方審視着我。
小破孩看着那些文字,滿意地拍了拍巴掌,換了個方向再次舉起小刀。
第二刀。
“刺啦——”
我愛我的父親,我們只有彼此了。
我的父親不配稱之為人。我怕他,恨他,可我攀附着他生存。
如果我去報警,被長久性侵很難認定到底是自願還是強暴,更何況是我和父親這種驚世駭俗的關系。就算鬧大了,父親也總有被放出來的那天。而他被我背叛,那些豐厚的財産自然不會留給我。他甚至很可能會報複我,讓我永遠沒辦法正常生活。退一萬步講,就算他能被關很久,我也會被社會上的人鄙夷或者同情,在玩味或者審視的目光下長大。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結果了。
從理智的角度看,默默忍受到自己經濟獨立再遠遠逃離才是最佳的選擇。也許父親年老後會告我,我需要給他出一筆贍養費用,但應該也還算不錯的結局了。
可是,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運氣不好還要多加一天,我不知道父親對我的興趣會持續到成年還是一生。幾千天的漫長痛苦,我數不清,也看不到盡頭。我們血脈相連,從出生開始,我就無處可逃。
除非我死。
不過我的第一次嘗試很快以失敗告終。因為當我正下定決心跳樓的時候,被路晚打斷了。
他救了一只貓,和我。
父親回來後,像往常一樣把我按在窗臺,甚至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的頭撞在玻璃上,窒息的瞬間,我恍然大悟。
如果我不想死的話,那麽只能讓父親死掉。到時候他的一切自然都由我繼承,我的秘密從此無人知曉。
可我已經滿十四歲了,殺人就會被關起來,留下犯罪記錄,那樣我的未來就毀了。我曾看過很多精妙的殺人手法,可最終兇手都難逃法網,我絕對不能冒險自己動手。
我盯着樓下路晚遠去的背影。
我需要一個人,一個合謀者,或者可以代替我被審判的替罪羊。
“替罪羊”三個字從缺口掉落,砸到小孩身上。他沒有再向我投來憤怒或失望的眼神,只是沉默着擡起顫抖的手。
第三刀。
“刺啦——”
我真的好喜歡路晚,我想和他在一起。
我真的好喜歡路晚,我想和他在一起。
“可惡,為什麽沒有變化!”
“你這個騙子!謊話!都是謊話!
小孩絕望地又捅了幾刀,可只有不斷湧出的紅色,把這句話淹沒。
我真的,好喜歡路晚。
我走上前,探進這句殘破不堪的傷口裏,親手撕掉這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