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最近一直在加班,何蔚寒到家時有些晚,在公司又沒顧上吃晚飯。他一只手捂着腹部,把回來時在便利店買的飯團放進微波爐。

還沒來得及吃,突然來了電話,來電提醒是“療養院”。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

“何先生您好,我是負責護理您父親的小劉。非常抱歉,您父親剛剛離開人世了。”

何蔚寒緩慢地“哦”了一聲,聽起來并不感到意外。

兩周之前,療養院就通知他最近父親的狀态不太好,要着手準備後事了。不過患上這種開放性顱腦傷造成的偏癱,能茍延殘喘十幾年已經屬于不易。

“我們正在聯系殡儀館,再次和您确認一下,是按照您之前的要求,具體的喪葬流程由我們代為處理嗎?”

“是的。”

屋子悶熱,何蔚寒可能有些透不過氣,解開了襯衫的紐扣。

“好的何先生,我們這邊壽衣和骨灰盒已經為老人家準備好了。殡儀館那邊需要等到後天火化,我們可以幫您租一間祭奠堂,您可以通知親朋好友來……好的,您不需要是嗎?

“還要麻煩您明天過來取一下老人生前穿的衣物和用過的東西,您也可以順便挑選一下骨灰盒的樣式,領取證明後簽一下授權委托書,這樣後天就能火化了……

“您是說能不能這一步也由我們幫您完成?這個不可以的,火葬還是需要您親自去殡儀館,帶上證件,可以選擇領取或者寄存骨灰……好的,好的,那何先生我們明天上午見。”

挂掉電話後,他有些艱難地從微波爐裏取出飯團,卻燙到了手指。

下一秒,如同發洩一般,飯團被狠狠甩了出去,砸到房門,發出“咚”一聲悶響。

何蔚寒像是被這聲音吓了一跳,下意識地走到門前。

撿起飯團,他猶豫着從貓眼向外看出去,不出意料地什麽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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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片刻後,他打開了房門。

飯團被摔得有些散掉了,可冰箱裏再沒有別的食物,總不能去喝過節時公司送的那箱可樂。于是他只好狼狽地拆開飯團吃了下去。

或許是胃痛仍沒有緩解,他又削了一個蘋果,期間他對着水果刀發愣,還不小心劃傷了手指,血珠順着手腕滑到袖口。

今天他需要早點睡,畢竟第二天還要起早去療養院。

可他還是走進客房,找出來還留在家裏的父親的舊物。

自偏癱之後,父親就什麽都不記得了,話也說不出來,宛若嬰兒,只會咿咿呀呀,能活動的不過幾根手指,就這樣茍延殘喘了十幾年,理所應當地以病人的身份享受着所有人的照顧。

家裏父親的東西并不多,很快就整理好了,還順便翻找出不少自己以前穿過的衣服、上學時背的書包、用到一半的筆記本、下擺有些髒掉的校服……還有一塊表帶老舊,表盤上布滿劃痕的智能手表,早就沒電了,表盤已經不再發光。

他回憶了很久,想起來這也算半個父親的遺物,于是帶着準備第二天一起處理掉,免得髒東西死後還能追回到這裏來。

收拾完東西後已經有些晚了,他去浴室洗了個澡。

蒸汽彌漫,身體貼在冰涼的瓷磚上,他急促地喘息着,肩膀輕微地顫抖。也許是浴室水霧太重,呼吸難免有些困難。

躺在床上,何蔚寒睡不着,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夜都沒合眼。

……

第二天,去便利店買好打火機和油,還沒走到小區門口,何蔚寒就又被老板喊了回去。

“不好意思,剛才多算了你兩塊五毛錢。”老板艱難地試圖從收銀機裏挖出幾枚硬幣。

“沒關系。”他的心思看起來完全不在這裏,轉身想要離開。

“那我給你抓一把糖吧。”老板在收銀臺下的玻璃櫃裏抓出來幾顆糖。

何蔚寒看都沒看就把它們随手塞進衣袋裏,把自己的車子開出小區。

等紅綠燈的時候,他給自己戴上了口罩和棒球帽,把面容遮擋得嚴嚴實實。

車開上高架,一路向郊區駛去,路過一片居民區,開進療養院的大門。穿過草坪後,車停在了療養院主樓那棟精致的矮層小樓前。

何蔚寒從後門走了進去。

他應該是很厭惡來到這裏的。每次來療養院,都免不了被指指點點。有護工責備他多年來把父親扔在這裏不聞不問,是個冷血怪物。這時就會有療養院的老人說,他父親當年家暴,還能把父親送到這裏來,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不解的目光,同情的目光,無論過了多久都沒辦法完全無動于衷。

他壓了下帽檐,低下頭。

父親在療養院的遺物也不多,畢竟當年被送到這裏時已經沒有意識,療養院轉交給他的只有日常的藍白條紋病號服,還有簡單的日常用品,一個黑色的大袋子就能完全裝下。

何蔚寒把袋子拎到後山,混着從家裏帶出來的東西一起燒掉。

他腿腳不算靈活,費力爬上後山實在是多此一舉,總不可能還在天真地幻想着,在這裏燒光父親的遺物,也許路晚能看見。

站起身,他踢了踢燒剩的殘渣。後腦被砸了兩次都沒死成的人渣,終于要什麽都不剩了。

可他沒能成功笑出來。

開車回到地下車庫,他沒有立刻下車,而是把玩着從家裏帶出來的水果刀,然後擡起手在脖子上輕輕地劃。

這些年間他做這種事情很熟練,只會疼痛,不會傷害到自己。

他抖着手,喘着粗氣,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更深一步。

最後還是頹然地放下刀,熟練地為自己包紮。

等電梯的時候,他終于注意到兜裏那把糖,取出來,是一顆又一顆話梅。

開門的時候,他幾乎要捏不住鑰匙。

……

當天夜裏,他突然驚醒,沒有再睡,畢竟要盡早去殡儀館領骨灰——療養院的人說他父親是今早的第一爐。

他沒有通知任何人父親的死訊,不過如果一個人一無所知地躺在床上十幾年,應當也早就被認定成死人了,沒有什麽大差別。

這些年很多事情都變了,火葬場的那根煙囪卻依舊矗立在偏遠的郊區,下面連通着的矮樓也同樣黑漆漆又陰森恐怖,清早的寒風凍得他直打哆嗦。

在路晚之後,他又見證了幾個相熟的人被送進這個地方,也算是對流程比較了解。和療養院的人交接結束後,就是獨自漫長的等待。

四五十分鐘後,骨灰盒沉甸甸地被轉交到何蔚寒手中。

他沒有選擇寄存,而是把骨灰盒套着袋子埋在了後山。

挖完坑,他也跳了下去,踹了幾腳父親的骨灰盒,又試着把自己地身體蜷縮進坑裏,也許是突然覺得就這樣留在坑裏也不錯。不過這裏再沒有別人能把他也埋起來,于是他只好站起身獨自回家。

當晚,存在療養院賬戶中剩餘的錢被退還到他的卡裏,大概有十幾萬。六位數,不多不少,能夠讓一個沒有知覺的老人在療養院活得很好。

收到退款短信提醒的時候,他正蜷縮在沙發上,茶幾上擺着半瓶的紅酒,兩個杯子,還有一盒足以酒後服用致死的藥。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手在觸碰到藥盒的時候,停住了。

然後醉倒在了沙發上。

紅木沙發很硬,擠不下這麽大一個成年人,睡着一定很難受。

可他卻一覺睡到第二天的中午。

不知道是否有什麽入夢,送他安眠。

……

之後的一個月裏,他走了一些地方,帶着攝像機拜訪了一些故人,确認自己這一生在別人眼裏應該還算不錯,似乎終于放下心來。

又是一年,路晚的第十八個忌日。

他提前準備好了蛋糕,還做了兩個菜。

桌子上還擺着一截繩子和一瓶藥。

吃了兩口菜,他先拿起了繩子,在脖子上轉了個圈。

當然這樣是沒辦法勒死自己的,于是他咳嗽着站起身,有些茫然地在屋子裏轉了一圈。

最後他回到餐桌前,擦亮一根火柴,點燃了蠟燭,吃下一口蛋糕。

藥還剩下半瓶。

“happy——”

他突然開口,聲音嘶啞難聽。

他清清嗓子,再次歌唱:

“happy——birthday——to——you——”

“happy——birthday——to——you——”

“happy——birthday——to——yo——u——”

“ha——ppy——bir——th——”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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