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獨自一人的房間。

我翻看着手機,嘗試着重新回憶起這一個多月,卻沒有精力再去分辨,這段時間的一切到底是臆想還是神跡。

忽然手指在屏幕上一頓。

和療養院護工的聊天記錄裏,有父親生前的最後一張照片,是小劉在他去世前兩周拍給我的。

手機裏的男人面容已經老去,額頭有皺紋,頭發花白,穿着藍白色條紋的病號服,正閉着眼酣睡。雖然瘦弱憔悴,但幹淨整潔,看起來被照顧得很好。

我如今比他要高,比他強壯,他的照片安靜地躺在屏幕上,他的軀體已化為殘渣深埋進泥土,再也無法傷害我分毫。

而剛出事的時候,我曾在病床旁緊盯着父親的心電圖。高峰和低谷,每一次攀登和墜落都讓我喘不過氣。

我痛哭,我咒罵,甚至有一次想要拔掉管子卻被護士發現,警察把我帶出醫院。

當時的我不甘心到發瘋。憑什麽即使這樣了,他還能繼續活着,面容平和安詳,像是什麽都不曾傷害過那樣,突然就和世上其他的父親再沒什麽兩樣。

可如今我試着隔着屏幕去觸碰他,試着第一次平靜地和他說話。

“不是為了你。我恨你,但你對我來說早就一點也不重要了。只是我和路晚的約定完成了,到最後我都沒有再犯錯。現在也許我有資格去看看他了。”

我緩步走回客廳,坐在餐桌前,在蛋糕上擺好蠟燭。

擦亮一根火柴。

“刺啦——”

書包裏那本筆記忽然嘩啦啦地翻開,停到某一頁——

火柴的亮光猶如刀鋒,新的文字從一板一眼的橫線中被解救出來,沖進每個段落的間隙,打散原有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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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父之死(最終版)》整版作廢。

……

路晚生日那天,我提前準備好了一切。

蛋糕和蠟燭已經就位,我又洗好菜,解凍了一小塊肉——他說他在室友家學到了一道菜,要給我做來嘗嘗。

我給他準備的生日禮物是一臺二手相機,同學按低價賣給我的。之前和路晚一起暑假當游戲代練攢了一大部分,也挪用了一點生活費。

我告訴他,我父親那天晚上會出去應酬,可以來我家一起過生日。

路晚有我家裏的鑰匙,是我特意配給他的。

我想着一會聽到他鑰匙開門的聲音,就給他拍一張照片。近景是蛋糕,背景就是他剛進門向我打招呼的樣子。

我擺弄着相機,換了好幾個角度,試着拍了幾張練手,滿心都是歡喜。

正在我給蛋糕插蠟燭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怎麽沒用鑰——”我興沖沖跑過去,開門的瞬間後面的話語都卡到嘴邊。

門外是醉醺醺的父親。

我瞬間慌了神,勉強擠出來一個笑容,“爸爸,你怎麽回來了?”

他明明說過今天晚上不在家的。

“這是我家,我怎麽就不能回來了?”

父親身上有酒氣,面色十分不快,可能是之前他說的那單板上釘釘的生意出了差錯。

我從父親手裏接過大衣,從玄關跟着他走到客廳。

我渾身打着哆嗦,反複咬着嘴唇,嘗試着冷靜思考現在應該怎麽辦。我盼着他喝多了就趕緊回屋睡覺,然後我趁着路晚還沒回來,把東西搬去他家裏。

“老子在外面辛苦工作,你在家裏好吃好喝。就是這麽糟蹋我的錢的?”父親掃了一眼餐桌,把公文包随手扔到地上。

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不需要那些在外面僞裝的體面,只有赤裸裸的暴力和欲望。

我彎腰撿起公文包時,聽到褲鏈被拉下來的聲音,然後我就被按在了沙發上。

那一瞬間,血液倒流。

“爸爸,我求你了,別在今天,可以嗎?”

“別鬧。”

我拼命掙紮,被扇了好幾巴掌。

父親惱怒到都沒完全脫下褲子,按住我的雙手把我的褲子扯了下來。

“求求你了,不要在這裏!有人!有人會來!”

可醉酒的父親置若罔聞,那雙大手還在身上游走。

路晚要來了。

曾經的一切小心思都被我抛諸腦後。

直到這一刻,我才逼着自己承認,我真的好喜歡路晚,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副醜陋的樣子,想讓他永遠都能對我露出來無所畏懼的笑容。

我想要路晚快樂。路晚二十歲了,我想給他好好過個生日。

我一邊反抗着父親,一邊向四周望。

鞋櫃上有一塊靈璧石。父親買回來的時候說,靈璧石靈性十足,放在門口可以給家裏招財。石頭堅硬,砸下去一定能讓人喪失行動力。

餐桌上有刀。刀是專門用來切蛋糕的,不夠鋒利,但也足夠保護自己,不再讓父親近身。

可它們都太遠了,哪一個我都觸碰不到。

被插入的那一刻,我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然後停止了掙紮。

沒用的。我早就知道,沒用的。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

父親的頭鑽進了我的校服上衣,從下擺開始一路向上胡亂舔舐,像是癞蛤蟆伸出長長的舌頭,吐出粘液将我的皮膚腐蝕得幹幹淨淨,然後又侵入我的內髒,把我穿鑿到和他一樣醜陋。

可我又突然睜眼,還有一件事,還有一件事。

“手機,手機!”我幾乎是在尖叫,拼命仰起身,胡亂地用親吻去讨好眼前的人。

“媽的,小婊子就知道玩手機。”

父親狠狠掐了一下我的腿根,彎下腰把方才撕扯時摔在地上的手機扔給我。

“路晚,你還有多久到?”父親伏在我身上的時候,我一字一字在手機上敲出這句話。

點擊發送。

過了一會,沒有回複。

我的心髒開始瘋狂跳動。

“什麽時候來?先幫我在樓下便利店買點東西吧?”

“你先等等再上來,我這邊還沒準備好。”

“看到短信記得回複我一下啊”

“收到短信了嗎”

“到哪裏了”

“大額哪裏來”

顫抖着的手指按歪了鍵,打錯了字。

沒有回複。

求你了。

你只是九宮格打字慢,還在一個一個找字母按下去對吧?

求求你了。

快回複,回複你看到了吧。

我拼命咬着手指,渾身的血一點一點冷掉。

“放松一點。”父親拍了拍我的臉。“做愛還分神玩手機,我真是太慣着你了。”

臉上火辣辣的,我像是忽然清醒,又像是真的發了瘋。

“你快點,快點啊。”

我不知羞恥地收縮着下身,仿佛已經聽到鑰匙插進來的聲音,看到鎖眼逆時針旋轉,像是一把尖刀插進我的心髒,輕輕一擰,就把我難看的心肝剜了出來。可分明眼前只有不斷搖晃的天花板,耳邊只有父親喘着粗氣的哼叫聲。

在父親射精的前一刻,他長嘆一口氣,整個身體壓在我的身上,下身做着最後的沖刺。

我察覺到他快要結束,幾乎就要長松一口氣。

“小寒,快來接我一下,我買來好多零食。”

——門開了。

那一刻,我像是被扣在一口大鐘裏,四面八方都是震耳欲聾的轟鳴,直穿腦髓。

有液體緩緩流進我的體內。

随後我聽見袋子散落在地上的聲音。

短暫的沉默,父親回過頭,路晚的身體像是被定格在了門邊。

一秒。

兩秒。

時間像是根橡皮筋,被拉扯到無限長,直到被抻成幾近透明的線。

“啪嗒——”

斷了。

路晚終于搖晃了一下身體,像是被反彈的橡皮筋打在胸口,下一秒就要摔倒。

然而下一秒,鞋櫃上的那塊靈璧石被他拿了起來。

父親發覺不對,想從我身體裏抽出。

我這時才從強烈耳鳴中逃離,終于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父親喝醉了,我知道他這時候的脾氣和力氣有多大。

我死死抱住父親,被他帶着從沙發上坐了起來,緊緊桎梏住他的雙手,從來沒有和他如此親密無間。

在路晚沖過來的瞬間,我看清了他的神色。

在溺水般的窒息感中,我後悔了。

我後悔這麽自信父親不會回來,後悔只是因為最近他父母出差家裏東西雜亂,就草率地把見面地點定在我家。

我後悔自己拿到他家的鑰匙後就得意忘形,像是想證明有多親密,竟然在知道他被關在外面一次後,就愚蠢透頂地給他配了一把。

我後悔遇見路晚,後悔過去一切居心不良的接近,後悔和他彼此喜歡。

我後悔沒能從天臺墜落,沒能死在父親的拳頭下,沒能溺亡在母親的肚子裏。

路晚遇見我,是倒了八輩子黴。

因為這一切還沒有完。

父親癱倒在地上,身體抽搐着,他的手指顫巍巍地擡起來指向路晚,腳在地上來回劃動,似乎還想站起來。

我赤裸着下半身和路晚對視,父親的精液緩緩從我的屁股裏流出來。

“路晚,我們是不是要報警?”

“如果我父親以後繼續這麽對我,我該怎麽辦?”

“如果警察查出來我被做了什麽,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該怎麽活?”

“我是不是只能去死了?”

我曾在每一版的劇本中描寫自己和父親的關系被撞破的這一天,我在書寫的對話中游刃有餘地調動所有的情感去表演,讓路晚願意代替我送這個人渣下地獄。

如今這天終于到來。

可早就背熟的臺詞竟吐不出來一個字。

“你走,快走!”

我焦急地擡起頭,卻在對上他眼睛的瞬間難堪地蜷縮起身體,躲避他的視線。

“別看我……”

別再看我,別再被我拖累。

遠離你曾經墜亡的後山懸崖,放開一起逃亡時牽着我的那只手,撕掉破爛劇本的每一頁,回到你本該自由馳騁的山林。

“救……我……”父親的手搭上我的腳腕,發出微弱的求救聲。

“啊!”我被吓得尖叫着把身體向後仰,頭狠狠撞在沙發靠背上。

疼。

對了,只要我死,只要我現在死掉……

“別怕,小寒。”

路晚的話打斷了我已經混亂的思緒,我的餘光看見父親身體旁的那塊石頭又一次被撿起來。

我機械地擡起頭,放棄了理解現狀。

路晚的聲音顫抖,再次舉起來的手卻很穩。

“不要看。”

說着,他又用靈璧石猛地向下砸了一下,這次石頭碎了,他的手指也被破碎的一角劃破。

“砰——”

父親抖了一下身子,手指垂落,頭再也沒有擡起來。

如果說第一次是沖動。

第二次呢?

是在什麽都想清楚之後,一場徹徹底底的謀殺。

對我的父親,對他自己的未來。

我呆呆跪在原地。

父親的血跡迸濺到我校服的內側。

路晚慌忙地走過來試圖系好我的衣服,卻不小心把血跡沾到了我衣服的下擺。

他看到那抹紅色,飛快地把手收了回來,不知所措地後退了幾步,努力冷靜下來對我露出個難看的微笑,“小寒,等我先去把手洗幹淨。”

我癱在沙發上,父親就躺在我的腳邊,我卻再沒有一絲多餘的力氣把腳挪開。

我得償所願了。

我終于解脫了。

父親死了,動手的人不是我,我會免于一切罪責。

可我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我沉默地看着路晚從衛生間出來,忍着惡心戴上手套把我父親陰莖上的液體擦幹淨,把父親的褲鏈系回原處。

“小寒,你先去洗個澡,然後要在身上弄出來些明顯的傷痕,我們統一口徑,就說是我意外看到你父親家暴。”

“別怕。”路晚再一次安慰我,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他有些擔心我做傻事,讓我開着衛生間的門洗澡。我燒了一壺水,把毛巾沾濕後擦拭自己的身體,回身時發現他正一動不動地盯着父親倒下的位置,突然打了哆嗦,然後彎下腰開始幹嘔。

我把沾了血的校服藏好,換了身衣服回到客廳。

路晚明明自己都快站不穩了,還在安慰我:“不要擔心,小寒,沒事的。你父親做錯了事,這是他要付出的代價。我也做錯了事,所以也要受到相應的懲罰。這些都和你沒有關……”

“啪——”

我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後又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路晚想阻攔我,卻在擡起手時頓住,反應過來我在做什麽。

兇器上都是路晚的指紋,現場沒有打鬥的痕跡,即使我們對事發經過撒謊,真兇也是逃不掉的。路晚說的沒錯,現在唯一能篡改的就是他動手的動機,也就是我父親到底對我做了什麽。

感覺到一邊的臉疼到發燙後,我停下來,又用衣服包裹着手,取出來父親常穿的一條皮帶,把它交給路晚。

“後背、胳膊、大腿、臉,哪裏都可以。不用擔心他們驗傷,我身上還有許多之前被留下的痕跡,都能用得上。”

路晚遲疑片刻,揮着皮帶抽在我的腰上。

“太輕了,這種程度就算有我們兩個的供詞也會引起懷疑的。”我掀開衣服。

于是短暫的停頓後,随之而來的抽打更重了一些。

我忍着痛沒發出聲音。

“小寒,夠了。足夠了。”沒多久,路晚扔掉皮帶,啞着嗓子說。

在确認現場已經沒有一絲和強暴有關的痕跡,并和我盡可能全面地串通所謂家暴的細節後,路晚按下電話上的那兩個按鈕。

“您好,我要自首。”

放下手機後,他看向我的眼神清澈又溫柔。

“小寒,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也不要再記起。”

我沒再說話,就那樣一直一直地看着他。

直到樓下響起警笛。

突然我“哇”一聲哭出來。

“路晚——”我幾乎是在嚎啕,想用雙手抹去眼淚卻怎麽都擦不幹淨,“我好害怕,我錯了,你能不能不要走啊——”

路晚伸出雙手,想像數個曾經一起度過的晚上那樣,緊緊擁抱我,卻害怕身上的血跡再沾到我的身上,不敢靠近一步。

最後他揪着我的衣角,無聲地哭了。

淚水打濕我衣襟。

那是我們之間最後的觸碰。

……

判決之後,我曾去監獄探望過一次路晚。

我當時的樣子應該很難看。得知父親被搶救回來後,我時刻擔心着父親清醒好轉,又害怕他真的死掉讓路晚被判得更重。恐懼和絕望快要把我壓到崩潰,我堅信不會再有比這更糟糕的結果了。

如今塵埃落定,我終于不再被噩夢折磨到自殘,可我不知道路晚站在被告席時有沒有後悔,更害怕他想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多少東西之後恨我。

但我還是來了。抱着被他徹底厭惡,再也不想和我見面的決心。

“你後悔了嗎?”好久沒有單獨和他見面,這卻是我的第一個問題。

路晚隔着會見的玻璃窗看我,人消瘦了很多,眼神卻很平靜。

“父母和律師這段時間和我聊了許多,他們說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親自去審判一個人的資格。哪怕那的确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渣,他首先也是你的父親。”他緩慢地說,“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早點發現,如果我有能力想到更好的解決方法,是不是就不會……”

“這種事怎麽可能有別的解決辦法,”我打斷他,“早在我父親第一次那麽對我的時候,我已經沒有未來了。”

“但他現在……你的未來裏已經可以沒有他了,你不用再……”路晚有些急切地暗示着我,似乎在為我擔心着什麽。

我猜出他的意圖,自暴自棄地笑着說:“你說晚啦,我上周剛拔了一次他的管子,差一點就成功了。”

兩個人之間陷入久久的沉默,探視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小寒,那些短信,我後來都看到了。”路晚突然開口。

我猛地捏緊手中的話筒。

“事到如今,我不會再說一些勸你忘記我之類的傻話,你也別想就這麽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

我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他,那是路晚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這種狡黠的表情,瘦削的臉頰露出兩個窩。

“小寒,答應我,要努力長大,好好生活,不用總是來看我,我們一起加油,幾年的時間很快的。等我,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家。”

探視時間結束,他放下電話。

當他被獄警帶着站起身時,我隔着玻璃沖他喊話:“好,我答應你。”

他看到了我的口型後,嘴唇一合一張。

一個輕輕的飛吻。

那次之後,我沒再去看過他。我在一位遠房親戚的幫助下轉到寄宿學校,抛下那些困擾我的雜念,沉下心好好學習。

我知道路晚背負了多少重擔,也知道他只是為了我才表現得如此輕松。等他出來之後,要面臨更多來自這世界的壓力和惡意。我想盡快長大,努力能走出這裏,努力成長為更好的人,讓他以後的生活都能平安快樂。

更何況既然已經答應過他了,就要好好做到。

我是如此祈禱着。

……

兩年前我出了場車禍。

那輛車子沖過來的時候,我其實看見了。可在我能提前作出反應扭身逃跑的那幾秒裏,我忽然挪不動了。

如果我能順理成章地死在這裏,是不是也不算違反和路晚的約定?我可以在死前掙紮着留個遺囑,不要求任何賠償,安葬費可以直接從我的遺産裏扣,也不算添給司機太大的麻煩。

不過司機剎車及時,最後只是撞斷了腿,在床上養了兩個月就能繼續上班了。又過了小半年我才算徹底痊愈,勉強能重新爬上郊外公墓那長長的臺階。

然後我發現自己找不到路晚的墓了。

南區,第六排,左數第十三個。

沒有了。

管理員說是他的家人把墓移走了。

後來我發現在我住院的那段時間,手機裏有一個沒能接到的陌生號碼來電。

我回撥過去,是路晚的父親。

高考後我曾鼓起勇氣試着重新和他家人聯系,可以前的手機號碼早就易主,搬家之後他們音訊全無。

從他父親口中我才得知,他們搬回了老家,再沒生別的孩子。熬過最艱難的那段時間後,兩位老人的晚年過得也還算祥和安穩。

我出車禍前一個月,路晚的母親去世了。他父親處理好後事之後,回來牽走了路晚的墳,和他母親葬在了一起。聽說是在他們老家的大山裏,一塊風景很不錯的地方,以後他的父親也會葬在那裏。

我想給他打一筆錢,被他拒絕了。

我又試着問他,能不能告訴我路晚的墓被挪到了哪裏。

電話那頭沉寂了很久,“小何,我和你阿姨之前每次去看路晚的時候,都能見到墓前擺着不少東西。難為你這麽久了還記着我們家路晚,但你年紀也不小了,人是總要往前看,試着邁過去吧。”

路晚的父親長長地嘆息着,挂斷了電話。

從此我便連他的墳墓也找不到了。

我一直覺得那是路晚對我沒有好好活着的懲罰,于是在那之後我再也不敢了。

路晚告訴我要好好生活,好好長大,過和其他人一樣正常的人生,不要再傷害別人。

父親還沒有自然死亡,承諾尚未完成,這是我該得的懲罰。

……

火柴的光亮就要熄滅,我連忙用它點燃蠟燭。

我其實有些害怕,正拿着藥的手正止不住地抖,擰了好久都打不開瓶蓋。

好多年前,我曾經在路晚家裏看到過一本書,結尾時那個對愛情失望又債臺高築的女人選擇吞下砒霜自殺。她拼命哀嚎的慘狀,她急促起伏的胸膛,她瞪得像玻璃罩一樣的眼珠,她對死亡的深深恐懼,她延續了一整天的痛苦,同樣被白紙黑字印刷在我的心頭。

藥空了一半。

我吃下一口蛋糕。

接下來需要做的就只剩等待。

思緒萬千,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十多年前,我對路晚的二十歲生日充滿幻想的那天。

他打開門,我給他抓拍一張相片,送給他禮物。他給我做菜,吃到一半,我給他帶上紙王冠,點燃蠟燭。關上燈,我們一邊拍掌,一邊唱生日歌。生日歌唱兩遍,一次中文,一次英文。

“happy——”

可現實裏我發出的聲音嘶啞難聽。

于是我清清嗓子,重新開口:

“happy——birthday——to——you——”

“happy——birthday——to——you——”

“happy——birthday——to——yo——u——”

慢慢地,有些唱不動了。

胃裏在翻滾,仿佛有幾千只蜜蜂在耳邊嗡鳴,幾萬只螞蟻啃咬着我的腹部。我的身體正從內部被點燃。

“ha——ppy——bir——th——”

……

……

……

我蜷縮身體,再睜眼時自己已經身在漆黑的牢籠之中,身邊躺着年少時的我。

而籠外,路晚正溫柔地看着我。

模樣很清晰,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二十歲的他。

我掙紮着爬過去,從籠子的縫隙中向他伸出手。

“路晚,許個願嗎?”

他閉上眼,雙手合十,“我希望小寒開開心心,努力長大,好好生活。”

“我有沒有好好聽他的話,努力長大,好好生活?我又害死過別人嗎?”我聽到年少的我在一旁問道。

“我努力好好長大,好好生活,再沒有人因為我們受到過傷害。”我輕輕撫摸着小孩的頭發。

“太好了。”小孩低下頭哭泣。

“小寒,你也許個願吧。”路晚遞給我一根燃燒的蠟燭。

燭光在我眼前跳動,我懷揣着期待,忐忑不安地盯着他,許下心願。

“路晚,現在我能去見你了嗎?”

路晚對我露出熟悉的笑容,黑色的囚籠一點點被瓦解,我們之間再無阻礙。

他身上披着月光,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走喽,小寒。我來接你們回家。”

他左手牽起我,右手牽起年少時的我。我也牢牢攥住他,十指相扣。

世界逐漸彎曲成七彩的簡筆畫。

又大又圓的月亮挂在天上,一群白色的小羊把我們包圍,簇擁着我們向一片花海走去。

願望實現了。

我輕輕吹滅蠟燭。

“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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