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斜歲暮

說是拿幾日讓錦一好好休養,可這話是皇後對着她說的,唐掌司又不知道,讓她幹的活一樣也沒有少,她也不能說什麽,該做什麽做什麽去。

神宮監的人見她失蹤了幾天,還以為她也和之前的董文一樣,又是兇多吉少,所以重新見着她後關心得不得了,七嘴八舌地問着事情的經過。

在宮裏,哪怕是一丁點的風吹草動,他們都必須得警惕起來,免得下一回遭殃的就成了自己。董文那次他們是沒有機會問,就算想要用作前車之鑒也是空談。可這次不同了,錦一還好好活着。

但她也不能如實相告,只能支支吾吾的,裝作不願再提及的樣子,回道:“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說出來好讓你們取笑麽!”

“你不光彩的事還做少了麽。”旁人哪管她是不是丢臉,取笑道,“你快些說,我們也好引以為戒啊!”

錦一惱羞成怒,揮了揮手中的掃帚,“不就是走路腳滑,落進了湖裏,沒被凍死,又爬着回來了,有什麽好引以為戒的,你們只管走好路就得了。”

他們還以為能知道些新鮮的秘事,沒想到還真是什麽不光彩的事,哄然大笑了起來,不少人還安慰起她來了。

可是歡笑中冒出了一句不算大聲的問話,“可前些日子不是還有人瞧見你從坤寧宮出來麽,你是去見皇後娘娘了麽?”

這話突兀得讓笑聲戛然而止,氣氛變得有些不自然,他們面面相觑,連帶着看錦一的眼神也有了異樣。除了歆羨,當然還或多或少有嫉妒。

在這種地方,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每個人都是踩着別人的屍體越爬越高,見她就快要過上好日子了,湧上心頭的第一個念想當然不會是替她高興,而是嫉恨。

畢竟于他們而言,能去坤寧宮侍奉皇後娘娘是件值得炫耀的事,不知比呆在這永無出頭之日的神宮監好上多少倍。

在這裏,不管你做的再好,也不過是一個很會灑掃太廟的小太監,可在皇後娘娘身邊就大不同了。若是靈醒些,懂得逢迎她的喜好,把她伺候得開心了,那日後就不單單是一個只會看別人眼色做事的奴才了。

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就是這般微妙,就算上一刻還在其樂融融地談笑,下一瞬也能立馬把你當作敵人。

錦一知道這安靜的背後意味着什麽,卻也不想多說什麽。

“你們圍在那兒做什麽?還不快幹活?想被掌司罰麽?”

打破僵局的是張嵩,仗着唐掌司重用他,經常在他們面前耀武揚威,甚至打罵,好過一把當主子的瘾。這不,見他們聚在一堆偷懶,又扯着尖細的嗓子教訓了起來。

聽見他的聲音,他們一時間也對錦一的回答不感興趣了,都趕緊散了去,不想被張嵩揪着不放。

她也松了口氣。

要她在被這麽多雙眼睛盯着的情況下說,而且還不是善意的目光,她還真說不出口。反正該知道的早晚都會知道,何必現在說呢,只會給自己添堵。等她去了坤寧宮,任他們在背地裏怎麽說她,也傳不到她的耳朵裏去。

雖然鬧了些不愉快,錦一也還是萬般留戀神宮監的,覺得在這裏的最後幾天過得出奇得快,一轉眼就到了舊年的最後一天。

依照大明的習俗,自大年三十起,每晚在都要在乾清宮的丹陛下紮煙火。宮裏所有人都會湊去看熱鬧,希望能沾沾喜氣,來年過得順心如意些。

錦一是不喜歡看煙火的,因為總覺得那聲音堪比雷聲,震耳欲聾,還很吓人,所以就連睡覺都是捂着耳朵的。

不過今年例外。她想,如果真的能帶來好運的話,就算是耳朵被震聾,膽被吓破,那她也心甘情願。

今晚的月色還算不錯,霧氣凝聚成的團雲沒有遮住月亮,稀疏的星子零散得點綴着廣袤的天空,只不過這寒星冷月同地上的熱鬧比起來,可就冷清得多了。

乾清宮的丹陛左右早就設好了萬壽天燈,此時已經點亮,映得懸挂在後的萬壽寶聯金光四射,而當煙花綻放之際,霹靂一聲開夜色,九重星鬥九重天,年味比那煙火味還濃烈。

而在乾清宮內,皇上設了家宴,同後宮嫔妃享受着歡愉。宮人們雖只能聚在乾清宮外,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帶着欣喜的,沉浸在這一片的歡聲笑語中。

錦一也像是被感染了,心情舒暢了許多,看來出來走走總歸是沒錯的。

可是這個想法在下一刻就灰飛煙滅了。

這裏人本就多,推擠是難免的,可她總覺得有誰在往她身邊擠,有些不舒服,正想着回去,卻突然聽見有人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語速極快,像是很怕被人發現,等她再回頭去看時,已經找不到人了。

煙火聲很大,錦一聽得不是很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傅大人”三個字。

不管是什麽事,只要加上了這三個字,就不會好了。她很想要裝作沒有聽見,可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遲早都會碰面的,躲一個蕭丞都夠累了,還是不要再惹怒傅川為好。

因為她沒聽清地點,從人群裏退出來後就一直兜兜轉轉,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他,胡亂轉了一圈也沒找到,正茫然地站在長街上,就被人從後面拉了一把,拐了不知幾個彎,最後把她帶進了一間屋子裏。

這手法簡直和那天她被帶到诏獄裏一模一樣,就差沒把她打暈了,難道錦衣衛就只會動手不會不動口麽!

傅川正閉目假寐,聽見動靜後睜開了眼,還是一副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的樣子,“我還以為你臨陣脫逃了。”

“讓傅大人久等了。”錦一立馬端着笑臉轉過身,賠禮道歉道。

他不吃這一套,也不太在意這些無關痛癢的細節,指了指旁邊椅子,“公公請坐。”

錦一遲疑了。

和蕭丞打交道的次數多了,害得她現在每次面對這些好意,腦子都會自動繞幾個圈子來揣摩對方到底是真的在示好,還是只是在下套。

更何況傅川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所以還是應該小心行事。

見錦一還愣着不動,他皺眉,再重複了一遍,“我同你這樣說話脖子疼,請坐。”

“……多謝傅大人。”沒想到在這方面他倒是比蕭丞光明磊落一些,錦一敬他是條漢子。

“公公遲遲不來找我,我只好來找你了。”她剛在心底誇完他,傅川就興師問罪來了,“聽聞你前幾日被蕭廠公折磨得差點連命都丢了?”

這世上果然沒有不透風的牆,才多久就已經被他知道了。

“傅大人誤會了,是奴才自己做錯了事,才會受罰,同蕭廠公無關。”

錦一并不是誠心想維護蕭丞,可是為了避免被傅川看出端倪,也怕他追問那晚的事,只好違心地這麽說了。

“做錯了事還能活着?”誰知這回答倒讓他更好奇,揚了揚眉,問道,“蕭廠公什麽時候這麽心慈手軟了?”

“……”

雖然傅川說話不會咄咄逼人,可是像他這樣不徐不疾,有條不紊,字字戳中要害,比起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于是被抓住漏洞的錦一一時語塞了。

看她緊閉着嘴巴不說話,傅川也耐着性子等着,等得實在是失了耐心,才又催促道:“公公還沒想好怎麽敷衍我麽?”

說話就不能給人留點退路麽?

“傅大人冤枉奴才了,奴才豈敢敷衍您。”錦一打結的腦筋終于順了些,“其實并不是蕭廠公心軟,是因為皇後可憐奴才,才留了奴才一條命。”

這下傅川不搭話了,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只是盯着她看,好像她的臉要比她說的話誠實似的。

他們這類人總像是有讀心術一樣,眼睛更是比火眼金睛還厲害,仿佛只需一眼,就能看出真假來。

錦一也不閃躲,依然面帶微笑,可放在桌下的手已經快要被她給捏斷了,生怕下一秒就被他看出了什麽破綻來。

就這麽和他幹瞪眼了半天,屋外突然一陣響動,吓得她的身子一抖,循聲望去,只看得見一道影子從窗外飛快地掠過,下一刻就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回頭一看,原來是傅川吹滅了燈,引子還在冒着青色的煙。

“傅……”

錦一想用最小的聲音叫他,卻被傅川捂住了嘴。他的手很涼,冰得錦一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都快憋背過氣去了。

可外面很快就又重新變得平靜了,然而越靜越是讓人心底沒底,總覺得一開門就會被殺個措手不及。

她還在憋氣,傅川終于松了手,示意她坐在原處不動。

現在他們可是站在同一條船上的人了,見他這就要走了,她既不能跟着去,更不能幫他什麽,只好睜大了眼睛替他看看周圍有沒有潛伏的危險。可是一晃眼門就開了,她還什麽都沒看清楚,傅川就已不見了人影。

錦一本來不太害怕的,可是檐上的燈未點亮,而風又吹得門一開一合,幹澀的吱呀聲拉得長長的,她的心也被這聲音弄得砰砰直跳,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把門關了,于是貓着腰一步一步往門邊走。

可是等到錦一小心翼翼走過去時,突然迎面走進來一個人,她彎着腰又看不清臉,吓得差點叫了出來,卻被那人被捂住了嘴。

這個動作讓她以為是傅川回來了,可是又覺得這手分明比剛才的要暖,而在空氣中浮動的暗香更是熟悉得讓她的心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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