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薄情知

連綿不斷的雨逐漸減弱,終于有要消停的趨勢了。

而錦一還躲在牆角根等着,站得累了便再蹲一會兒,如此反複了好幾回,腿還是被凍得有些發麻。

不過饒是環境這麽惡劣,她還是覺得這是少有的能夠放松的時刻,雖然百無聊賴,但勝在輕松自在,盯着如斷線般的雨珠看一會兒,再時不時瞥一眼那扇門,也不覺時間流逝得有多快,不知不覺間就把蕭丞等到了。

于是她立馬一手扶着牆,一手撐着大腿,略顯吃力地站了起來,而後一瘸一拐地朝他小跑了過去。

屋桅長滿了積歲的苔藓,滴水如歌,老槐樹婆娑作響,此起彼伏得宛若禪意的誦經聲。遠處佛塔林立,梵文音廣,清風蓮香,古樸而祥和,簡靜安寧得如同一顆輕安的夢。

在這天遙地遠的映照下,人都應當渺若微塵,然而蕭丞立于其中,一身孤寂,風采翩然,這些都通通化作了陪襯。

他好像早已料到錦一會出現,擡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清淡如水,站在原地等着她,可是轉念又想起剛才一起藏在傘後的那兩人,遂收回了視線,又往別處走去。

眼見着就要到蕭丞的身邊了,可再一看,他怎麽又要走了。錦一還未來得及說話,趕緊加快了步子,追了上去,跟着他下了臺階。

這下雨天的路濕滑,本就不好走,更何況現在地上還覆了些薄冰,一個不注意就會刺啦一下摔個底兒朝天。

蕭丞倒是三步并作兩步走着,絲毫不覺得困難,錦一卻得一面顧着腳下,一面又要擔心會被他甩下,真是恨不得用手中的傘狠狠戳他一下,只能邊走邊說道:“廠公,皇後娘娘請您過去一趟。”

他也不回頭,聲音不太清晰,問道:“咱家若是不去,薛公公會受罰麽?”

“……”這……答非所問的,重點是不是放錯了?

錦一自然不會傻到以為他會心疼自己受罰,之所以會這麽問鐵定是希望她受罰。

真是居心叵測,她怎麽能夠讓他得逞呢,于是說道:“廠公還請放心,皇後娘娘不是刻薄的主子,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責罰奴才的。”

這回蕭丞倒是回答得爽快了,“既然是小事,看來咱家不去也無妨了,薛公公請回吧。”

“……”這去還是不去,最後的後果到底是誰擔着啊,為什麽弄得像是她一個人的事似的,還非得她哭着喊着求他去不成麽。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有權,任性?

錦一定在原處不走了,望着他的背影的眼睛像是能噴出火花來,低聲咒罵了一句,“愛去不去,誰稀罕。”

可誰知走在前面的蕭丞竟然突然停了下來,錦一的氣還沒發洩完,瞬間僵住了,心想他是長了對順風耳麽,這麽遠都能聽見,又條件反射地把傘撐開來。要是來得及,她甚至還想躲到一旁假山的山洞裏去。

因而他轉過身時,看見的只有油紙傘的傘面,而有賊心沒賊膽的人正躲在後面,甚至巴不得能鑽進傘裏不出來。

看來這烏龜還真是當得不亦樂乎,一遇到應對不了的,就縮到傘後,确實省心不費事,只要能一輩子都不出來。

不過“永遠不出來”只是無稽之談,因為和蕭丞比定力,錦一純粹是自讨苦吃,站了好一會兒也遲遲不見他有所反應,還誤以為剛才是自己看花了眼,萬一他此時早就走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呢。

于是錦一稍稍把傘往下移了些,只露出一雙眼睛,打算偷瞄了幾眼,結果又恰好和蕭丞的視線撞了個正照。

明明是在幾步開外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還一言不發,不是成心吓唬人麽。

古人誠不欺她,人一旦倒黴起來,不順心的事一件接一件地來,連神都擋不住。這新年的第一天尚未結束,就遇上了這麽多麻煩,看樣子許的新年願望是落空了。

唉,出息,白給人當笑料看了。

錦一的臉又垮掉了,喪氣地合上傘,無力地辯解道:“……這傘不太好使。”

耐心地看她一人演完了這出獨角戲,蕭丞也不揭穿什麽,只覺得她自說自話的本事又長進了不少。

其實這宮裏不乏恃勢淩人的人,可仔細回憶起來,唯一還留有印象的好似只有她一人。大概是因為這一點在她的身上可謂是體現得淋漓盡致,有時還附點一些“見風使舵”。

只可惜歲月待人歷來不溫厚,稍不留意,就會被它塗抹得面目全非。

從前成天想着如何算計的人,現如今只能謹小微慎地提防着別人,變得死氣沉沉,像是被生活榨光了朝氣。

雖然目前的狀況有些讓人傷腦筋,但既然人是他弄丢的,自然也該他一點一點找回來,好在也并不是毫無成效的。

蕭丞又朝她靠近了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一低頭就能觸碰到她的額頭,沉聲問道:“薛公公覺得委屈麽?”

錦一還暫時沒有心思去想他的問題,見他離自己越來越近,為以防萬一,又往假山旁邊移了移。

盡管他會跟着移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她為什麽又被困在了他的範圍內。

好吧,這下沒退路了,她只能好好思考他說的話了。

方才是在問她委不委屈麽?

委屈,她當然覺得委屈啊,但這種感受只存在于最開始的那段時間,等她慢慢适應後,就不想再去考慮委不委屈的事了。

委屈就在那兒,不增不減,多想一遍它不會消失,少想一遍它也不會變多,何苦再每天都不厭其煩地數一數自己有多少委屈呢,不是給自己徒增煩惱麽。

可是不知怎的,錦一莫名地覺得他這話不像是在反諷她,也不像在說笑,問得很是認真,倒教她有些不習慣。

“在宮裏過得如履薄冰,敢怒不敢言,還時不時被人嫁禍,只怕一個慘字也難道盡。”見她專心思索,蕭丞又喟嘆了一聲,替她抱不平,“難道薛公公甘願如此麽?”

有誰會甘願這樣低聲下氣地活着,她又不是與世無争的仙人,只是悔不當初啊。如果上天再給她一個機會,當年她一定會緊抱着趙幹爹的大腿,并且一直順着往上爬,爬到比蕭丞還高的位置。

“比起認命,薛公公何不為自己多争取一點?”

沉默多時的錦一終于聽出了他的用意,敢情這是要提攜她的意思麽?

若她還在神宮監,或許還能夠自欺欺人一下,告誡自己,不求能走得多遠,但求走得穩當。可被調到坤寧宮以後,情況就有所不同了,今後勢必要和更多貴人打交道,要是真能有一點權力護身,也不是什麽壞事吧。

她也不像之前那麽死板了,凡事應該懂得變通,不然就是和自己過不去。即使他們之間仁義不在,但買賣還是可以成的。

可是錦一又摸不準他是不是又在打什麽別的主意,所以還是先不要表現得過于期待好了。

“廠公實在是太擡舉奴才,奴才在宮裏已經五年了,如果真有那能力,恐怕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既然已經入宮五年,怎麽腦瓜子卻沒有半點長進。放着捷徑不走,偏偏要繞彎路。”

“……”錦一一愣,顯然沒反應過來,啊了一聲道:“奴才不明白廠公言下之意。”

蕭丞卻只冷冷一笑,“你果然一直把咱家當擺設。”

他說得太過理所當然了,錦一被驚得下意識擡頭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別開了腦袋。

果然一切都是假象,剛才說的成了空談,她又變得興趣缺缺了,“奴才怎麽敢勞煩廠公。”

“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所以薛公公不必覺得會欠咱家人情。”

這一句話打消了她的顧慮,又滋生出另一個擔憂。既然這也不是天上掉的餡餅,那代價又是什麽?

“不知奴才身上有哪點值得廠公願意這樣幫奴才。”

“哪點?”蕭丞半挑眉,垂了眸子略思忖,忽然俯下身子長臂一伸,指尖順着她的下颔一寸寸往上滑,“你不如猜猜看。”

他大多時候都清淨無為,像是個無悲無喜的知者,可偏偏有時又比傳說中的九尾妖狐還要魅人,如同此刻,眉目生輝,不笑亦占盡**。

錦一大大地錯愕,腳下的步子踉跄着,想要朝後退卻又沒有了退路,只能滿臉震驚地瞪着他——說些**不清的話也便算了,怎麽還興動手動腳了?真把她當軟柿子随便捏了麽?

到底是同後宮的各位娘娘相處慣了,随便幾招,就能把人撩撥得沒了方向。像他這樣一派正經地戲弄人,不管是欲迎還拒還是欲拒還迎,都能夠信手拈來,要真給他一個完整的男兒身,不知道還會禍害多少大家閨秀。

不過她好歹也是見過好些大場面的人了,難道還會比他一個古人還刻板保守麽。

都已經被他摸過親過了,再這樣忍氣吞聲下去,只怕日後還不知道會被他怎麽變着法子欺壓呢。

對付像他這樣的人,必須讓自己變得比他更下流無恥才行。

吃人豆腐這種無師自通的事,難道只有他一人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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