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身體一陣陣痙攣,無法遏制的疼痛在贲張的經脈間游走,呼呼的風聲至陰至冷,像魑魅魍魉的呼吸,不斷吹向她每個毛細孔,然下一刻她又彷佛置身太上老君的煉丹金爐,被烤得酥黃焦透。

疼痛将她催醒。

睜開眼、閉上眼數次之後,郁泱終于慢慢适應光線,視線對焦,她看見檠豐的背影,他衣袖變成碎布條,內褲外褲都磨破了,隐約透出一片雪白**,要不是疼得太厲害,她肯定會笑出來。

郁泱微微一動,檠豐迅速轉身,然後她看見他的焦郁。

他很狼狽,雙眼布滿紅絲,眼下兩團暈黑,帥氣俊朗的臉龐有數道粗粗細細的刮傷,可是在看見她那刻,他迅速露出微笑。

這人,還真有偶像包袱……郁泱輕喟。

垂眉看一眼自己,發現她的狀況好太多,至少衣裳完整,**……應該還是完美包裹吧。

是,她記得墜下山崖那刻他緊緊地将她護在懷裏,所以有他的自由落體,半點不可怕,她所有的知覺裏充塞的全是屬于他的氣息。

笑了,因為他下意識的舉動讓她明白,他有多麽珍惜自己。

“還笑,你燒昏了嗎?”他憂心忡忡地望着她,手裏拿着一塊沾水濕布,很明顯那塊布曾經是他的衣服下擺,現在,它被輕輕貼在她額頭。

“我發燒?”

“你後肩被射中一箭,我把箭拔下來了,痛不痛?”想到血水往外噴那刻,他心有餘悸,是他的錯沒将她護緊,再度回想,罪惡感又爬上臉龐。

她不喜歡他的罪惡感,于是試着耍幽默将其沖淡。“很痛、非常痛,不只後背,全身都痛得厲害,你确定我只中一箭?”

檠豐失笑,她在學牡丹、芍藥嗎?每回郁泱不高興,兩人就開始說相聲,唠唠叨叨地分散主子注意力。“對不住,不應該把你卷進來的。”

“你沒聽清楚?顧敬豐買的是我們兩個人的命,不是你一個人的命。與其分別遇險,我寧願和你一起,至少黃泉路上多個伴。”

“你痛傻了,我們還在人間道,不在黃泉路。”

“是啊,要是走過奈何橋還痛得這麽厲害那也太不劃算。”嘆口長氣,郁泱問:“我腦子痛壞了,你幫我分析分析,顧敬豐為什麽那麽恨我,竟然舍得花錢宰我?”

因為上不成幹脆直接毀掉?因為得不到、別人也別想嘗?如果真是她想的這樣,顧敬豐還真不是普通變态。

光是幾句話就說得她氣喘籲籲,同意了,相聲是種技術活兒,不是爾等凡人可以輕易練就。

“這件事我應該早點跟你提的,鄒涴茹被逐出顧府後并沒有回娘家,而是跟了顧敬豐,而她恨你。”

可不是嗎?肯定恨她奪夫,恨她霸占嫡妻位置,恨她搶走男人注意力,恨到想把她給殺死!這就是女人最可悲的地方,失去愛情,不去另一半身上尋找原因,只埋怨更強大的對手出現。

“這件事你很早就知道?”

“對,但我沒把它放在眼裏,以為是無足輕重的兩個人幹擾不到我們,沒什麽好在乎的。”沒想到……是他太自信自傲,是他的錯。

“這下子陰溝裏翻船了吧,這世間不可以輕視任何人,因為你永遠無法知道小人物發起威會有多大的殺傷力。”郁泱苦笑。

“你傷着呢,別說話,閉上眼睛好好休息。”他伸手搗住她的眼睛。

“不要。”她推開他的手。

“為什麽不要?”

“因為害怕。”

“怕什麽?”

“怕閉上眼睛就醒不過來,怕沒有人發現我們……”頓了頓,她終于将心頭疑問說出口,口氣有些鄭重。“如果我快死了,可不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他輕輕将她的頭發順到耳後,柔聲道:“你放心,血已經止住,傷口也敷上傷藥,好好靜養,過幾天就會痊愈,我手下有幾個人擅長追蹤,他們發現我今天沒抵達莊子,很快就會找來。至于問問題,不只一個,你可以問無數個。”

以為她會問困難的、複雜的、讓人難以啓齒的問題,因為她的态度太鄭重。沒想到她只問了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每個字都清楚,清晰得讓他明白,她有多聰明。

郁泱問:“你、是、誰?”

很好,他等的就是這一刻,他張開嘴巴,回答,“我是E!”

那是他鼓足勇氣才出口的答案,可惜郁泱撐着最後一分力氣問完問題,然後陷入昏迷。

但事實并非如她所想象,眼睛閉上再沒有清醒。

她醒了,發現自己在一處山洞裏,在檠豐的懷裏,山洞有點陰冷,他用自己的身體将她搗熱,他累極,傳出微微鼾聲,髭須紛紛冒出來,随着他的呼吸輕輕磨蹭她的額頭,她有些癢。

她一動,他立刻驚醒,确定她目光澄澈不再尋不着焦距,心終于放下。

已經三天了,過去三天她睡睡醒醒,每回張開眼睛看着他卻像不認識似的,講幾句含糊的話、扯扯嘴角,繼續昏睡。

他吓到了,原本從沒緊張過,可以掌控所有事的自信被抽走,他不害怕墜崖、不害怕沒人找到自己,可是他害怕她不再清醒,他一次次喚她,不斷給她輸內力,他每隔半個時辰就為她把脈一次,他勤奮地為她換藥,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她仍然不醒。

她不想折磨他,但這三天他為她受盡折磨。

“好香……我餓了。”

過低的血醣讓郁泱無法表現出精力充沛的模樣,她只能用微笑撫平他的憂郁,現在的他看起來比顧玥更像憂郁王子。

“肉馬上來。”

他輕輕把她放回地上,飛快把架在火上燒烤的魚肉取下,為了讓她一醒就有新鮮東西吃,他不知道已經浪費多少食物,切肉、上架、炙烤、燒焦、扔棄……他不斷重複同樣的過程。

很幸運,眼下她醒來時,魚肉已熟透。

檠豐用一片寬寬的葉片盛魚,兩根削開的樹枝當筷子,他回到她身邊扶起她,一點一點将魚肉剔下來喂她。

他喂得既專注又仔細,好像在精雕藝術品,看得她眼眶微熱、鼻微酸。

她以為幸福是男人拿着兩張前往法國的機票,說:“親愛的,我們去度蜜月。”以為幸福是男人帶來五克拉鑽戒向她求婚,以為幸福是九千九百九十朵玫瑰,以為幸福是他願意一輩子為你臣服……

沒想到都不是,只要男人願意為你專注,那就是千金難換的幸福。

恍惚間,那個看着她、怨恨自己不能給她體溫的男人回來了,那個幾次想握住她的手為她打氣,卻總是沮喪地穿過她手心的男人回來了,她又将他與E重疊在一起,但這回她不想鑽牛角尖,她只想好好愛他一回。

氣氛靜谧,一個喂、一個吃,吃飽了,他用木頭雕成的杯子喂她喝水。

看着粗劣的水杯,她問:“這幾天,你做了不少事?”

“對,我找到洞穴撲上幹草,架上火堆,抓到兔子、找到河流……我還看到遠處有一叢很粗的竹子,想等你醒來,給我做石頭魚湯喝。”

他還記得,她曾經說過最美味的湯是以竹子為鍋具,燒熱的石頭為熱源,再從河裏撈起最新鮮的魚蝦瞬間煮熟,那是旅游節目介紹的菜,還沒有真正試過。

“等我有力氣了,馬上給你做。”她點點頭,再強調一次。“很好喝的。”

“我相信。”小心翼翼地,他把她摟個滿懷,臉頰碰觸她的額頭。

不多久,她感覺額間有股濕意,想擡頭,他卻固執地不肯移動,硬是把她的頭卡在同一個角度上。

他的驕傲不允許她看見自己的脆弱,他是個霸道的男人。

許久,她聽見他吞下喉間哽咽,忍不住輕嘆問:“你在哭嗎?”

他沒回答,又經過好一陣子才聽見他的聲音幽幽地從頭頂往下傳。“周郁泱,你是個騙子。”

“好大的指控,我不認罪。”

“你講那麽多話,我以為你會沒事,結果你丢下一句‘你是誰’就昏迷不醒,這種不負責任的行徑很要不得。”

她咯咯笑着,笑他的孩子氣,但他的孩子氣卻讓她好窩心。

“那也是千百個不得已,我很想聽你的答案啊!”

側了側身子,她把自己埋進他懷裏,那麽多天沒洗沐,他身上有異味,但她喜歡,因為是他,她甘願當逐臭之夫。

“很想聽嗎?”他手臂緊了緊,好像非要夠緊,她才不會從自己身邊溜走。

“很想。”

“有想到不會再度昏迷嗎?”

“人格保證,我會張大眼睛、豎起耳朵,認真迎接你的答案。”她又笑了,在他懷裏,因為笑引起的些微震顫讓他心定。

“好,我說了,你不可以太害怕,不可以吓暈,要認真把我的話全部聽進去。”歷經上次的失敗之後,他決定調換故事順序從最不吓人的部分講起。

“一定!”

然後他開始說了,用一個很長的故事做鋪陳,從霍秋水起的頭,故事比小冊子裏記錄的詳細得多。霍秋水的生平、性格、嗜好、興趣,從對皇帝的抗拒到接受、認命,直到為他死心塌地……

他說了檠豐的一生,說他對顧伯庭的複雜感情,說顧伯庭如何的和善親切,如何讓檠豐深感罪惡,以至于被他騙得團團轉,以至于殡命……最後他說:“我是顧檠豐,重生在顧譽豐身上的顧檠豐。”

郁泱點頭,回答道:“我猜到了。”因為她想不出,這天底下還有誰這樣憎恨顧伯庭。

聽見她的回答,他像中了發票,笑彎了眼睛、眉毛、嘴角,整張臉的線條柔和得不得了。接着,他串起長長的問號,一氣呵成問:“你不害怕嗎?你相信世間上有重生這回事?為什麽?是不是因為你是穿越女,是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靈魂?你和我有相似的經歷……是你嗎?!韓晴愛?E深愛的L?”

她吃過東西、血糖并不算低,她的傷口被照顧得很好,沒有感染之虞,最重要的是她承諾過不暈倒、不昏迷,但是,答案揭曉那一刻……她——說話不算話!

“E!”郁泱輕喚,檠豐回眸一笑。

“有事嗎?”他柔聲問。

“沒事,想喊你。”

一天之內這樣的事會進行數十次,自從她二度暈倒再清醒,神經就有點不正常了。但對于這樣的她,檠豐沒有不耐煩,每次她喊,他便應聲、微笑。

如果手邊沒事,他就會問:“需不需要我抱你一下?”

然後她會點頭、會伸展雙臂,即使這樣會扯動傷口帶出一點疼痛,但光是看着他,那個疼痛也會變得幸福,于是他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抱進懷裏。

這是他們曾經想做,卻辦不到的遺憾。

她窩在他懷裏說:“我很後悔,要是知道那麽快就會離開你,我一定會天天煮菜給你聞,我不應該那麽懶惰的。”

他當人是吃貨、當鬼只能當聞貨,但不管是哪種貨,在她做好菜肴時,他滿足的表情都是掌廚人最大的成就。

“所以這輩子,你那麽努力學做菜?”

“對,我想如果你再出現,我要每頓飯都滿足你的味蕾。”

“想為我燒一輩子菜,那就是要嫁給我了?”

“我不是已經嫁給你嗎?”

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感激上天過,謝謝祂讓韓晴愛在那個時代裏死亡,謝謝祂讓周郁泱在這個時代與E重逢,謝謝祂讓孤單的L身邊多了喜歡她、尊敬她、愛她的親人……

她從不認為命運是好東西,但此時、此刻她愛上老天爺大筆一揮,為自己改寫的命運!

“不算,那是顧譽豐和周郁泱的婚禮,我們要辦一場E和L的Eternarove婚禮。”

于是他擁她入懷,手指在她掌心勾勾畫畫,兩人在陰濕的洞穴裏讨論未來的婚禮,環境不好、空氣不好、光線不佳,這裏甚至像那個逼仄的小套房,狹窄得讓人感到壓迫。

但他們幸福、快樂,并且希望時間、空間就定在這裏。

如果問在交往當中,他們印象最深刻的約會地方是哪裏?他們肯定會回答:小套房和洞穴。

他舍不得放開她,一分鐘都舍不得。

她舍不得不看他,一秒鐘都舍不得。

于是荒謬地一天喊他幾十次,等着他的頻頻回顧。

她想,這輩子的歷史寫到這裏應該不會再出現分離了吧,他認為,這次他沒有被封鎖在小小的空間裏,她應該不會再棄自己而去了吧,他們都認為快樂結局應該寫在這裏,卻沒想過人生難免崎岖。

他們總是在說話,一有時間就說。

她問:“為什麽挑這幾天,帶我們離開順王府?”她本以為這是他把自己帶上馬背,想背着孩子告訴自己的事,沒想到他是因為顧玥的一首“時光煮雨”,确定她是L.

“順王府這幾天會出一點事,我不想你們被波及。”

“什麽事?”

“先會有禦史大夫告禦狀,之後皇上下聖旨命大理寺查案,他們将會在我的書房裏查到貪渎證據。”

“貪渎?你的職位摸不到銀子,怎麽貪?”

“我不貪,但我為二皇子訂了個賣官章程,過去半年,你猜猜二皇子賣官賺了多少?”

搖頭,不知道行情價、不知道賣出數量,再厲害的精算師也估算不出來。

“十五萬兩,那是已經入袋的,尚未入袋的還有六十三萬兩。”

哇,她瞠大雙眼,官位這麽昂貴?

他朝她微笑點頭,就是這麽貴,天底下不學無術,沒腦子卻有銀子的人多了去。

“二皇子這麽缺銀子?”

“沒有銀子怎麽收攏人心?怎麽召集暗衛?怎麽呼風喚雨?”

“我以為有個富爸爸就能一輩子不擔心吃穿,沒想到……”

郁泱聳聳肩,人哪,有了錢想要屋、要車、要女人,有了屋、車加女人又想要權勢,欲望是個永遠無法滿足的黑洞,陷進去……只能自求多福。

“如果二皇子只想要吃穿就不必想方設法,到處結黨、結勢力。”

“當皇帝有那麽好?那是個勞心勞力,連覺都睡不安穩的行業啊!人的一生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面。”就像她始終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花一輩子去追求一個家破人亡的結局,值得嗎?

“爾之砒霜、彼之蜜糖,你厭惡的恰恰是某些人耗盡心力,立誓此生必達的目标。”

“是我笨,還是他們太傻?舍棄手邊的幸福去追求遙不可及的想象?殊不知千載勳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那些全是假的。”

在被卡車撞上那一刻,她覺得好冤,她幹麽拚死拚活畫稿子,為什麽不多花點時間和E坐在電視前面,不對着他拚命講話?傻透了!

“有的人認為這麽做此生才有價值,不理解,是因為你與他們不是同路人。”

她嘆息。“所以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無法理解男人遠大的志向。”

“不是每個男人。”他強調。

“不是?”

“對。比如我,我同意一生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于你而言,什麽是美好的事物?”

他毫不猶豫又把她抱個滿懷,在她耳邊說:“你!我親愛的L!”

她也圈緊他,用行動告知他也是她人生中的美好。

郁泱問:“所以要開始收網了,對不對?”

“對,大理寺一路追查下去,當初我答應皇上的澧王、俞親王、莊大人……等等将會一一入網,當然,順王府也會受到牽連,招至滅亡。”

“你确定?只聽過父債子承,可沒聽過兒子犯罪會牽連到父親頭上。”

“我做此事不過是給皇帝一個往下追查的理由,你以為顧伯庭與二皇子沒關系?與賢貴妃沒有關系?”當然有,只不過顧伯庭謹慎,每次合作之後不會留下證據。

“我不明白。”

“我給你說說故事。皇上在潛邸時,正妃難産而亡只留下四皇子,四皇子是個宅心仁厚、好學知禮的,從小皇上就将他送出王府交由程尚書親自教導,表面上是教導,不如說是避開後院的手段,為太子妃保留一株根苗。”

他與四皇子在同一年出生,四皇子沒了娘,父皇便經常帶他到秋水閣來,即使沒有父皇的刻意安排,他們也很容易玩在一起,因為他霸氣、四皇子仁和,并且都是極聰敏的孩子,情誼正是在那個時候建立的。

他曾想,父皇希望自己能夠好好輔佐這位哥哥,換言之,他早有立四皇子為太子之意,只不過礙于杜家。

“然後呢?”

“皇帝登基之後遲遲不立國後,後宮由賢貴妃主事。二皇子是賢貴妃所出,而賢貴妃的父親是鎮國大将軍杜緯德,他手握二十萬大軍,打過無數場戰役,無敗戰紀錄,而杜家子弟各個識文好武,在軍營中掌握要務。然這些年來,鎮國将軍頻頻結交朝臣……”

“因為杜家要拱二皇子上位?”郁泱接話。

這是理所當然的推論,功績不能只榮耀這一代,必須世世代代傳下去,最好的方法是自家的親外孫當皇帝。

“對,沒有任何一個皇帝喜歡這種狀況。”

“何況皇帝心裏有個比二皇子更适合當皇帝的人選?”她猜,是那位宅心仁厚的四皇子。

“沒錯。程尚書是個能耐賢臣,幾年前他受皇命所托,請辭朝堂、退隐故鄉并将四皇子帶在身邊,他為皇子四處張羅賢人、教養成才,所費心力非一朝一夕。”

請辭朝堂之事發生在六年前,換言之,賢貴妃買通顧伯庭對自己痛下殺手時,父皇便有所察覺,速速将四皇子送走。這是他後來慢慢聯想起來的。

“所有人都以為皇帝棄了四皇子,殊不知皇上是為着讓他避開禍事,安全長大,皇帝豪賭了一把?”郁泱問。

“對。皇上賭贏了,四皇子不但平安長大,他廣納賢良,四方游歷,協助各處知府治理地方,開運河、築堤防、辟良田、清吏治,在民間留下親民愛名的好名聲。”

“賢貴妃不急嗎?”

“當然急,但四皇子行蹤不定,因此二皇子在京城附近布下數千兵馬,只要四皇子踏進京城就會被抓。”

“皇上不知道嗎?”

“當然知道,只不過投鼠忌器。杜老将軍手中的二十萬兵馬不但可以阻絕北番對大周國的觊觎,更重要的是倘若誠親王造反,那就是一支足以制衡的軍隊,因此明知道杜氏臺面上、臺面下的各種動作,也不得不虛與委蛇。

“而今誠親王已逝,北疆軍權納入皇帝囊袋裏,怎還容得下杜氏一族的叫嚣?收拾杜家早在皇上的計劃當中,只不過需要慢慢布棋,就算沒有我從中橫插一腳,皇上定也能在三、五年之內将賢貴妃、杜家人收拾幹淨。”

“所以呢,查到你之後,接下來?”

“當年顧伯庭與賢貴妃交換條件,他殺死我,賢貴妃承諾讓譽豐成為順王世子。此事皇上心知肚明卻不願意妄動,他在沒對賢貴妃動手之前也不會對顧伯庭動手,但現在情況已經不同。”

意思是,順王別想逃過這回,意思是,沒有他插手,順王府還有三、五年好光景,但他插手後,一翻兩瞪眼。

“所以呢?”

“十天後咱們回王府,屆時大理寺那邊搜證應該差不多了,也許一進府我就會被捕入獄,我估計快則兩個月,最慢三、四個月就會查到順王府頭上,在這之前,你要做好離開的準備。”

點點頭,她明白。“要不要趁這次出游直接把玥兒、祺兒留在莊子上,別帶他們回去?”孩子終究是孩子,王府裏亂起來,難保不會有人趁火打劫。

“不,你別牽扯進來,我手下有人會在适當的時機将他們帶走,顧伯庭只會以為帶走他們的是皇上,不會猜疑到你,你離開之後先回莊子住上大半個月,再到渭水通谷鎮與我集合,那裏有個悅來客棧,你到達之後找大掌櫃黑伍,他會照應你。”

“那間客棧是你的嗎?”

“是,那是我外祖給我母親的嫁妝,這些年都是黑大、黑貳……等等十二個兄弟在替我打理,幸好有他們才沒有落入顧伯庭手中。”

他說完未來計劃,也把死前那段經歷告訴她,他講出心中的怨怼仇恨,說他氣恨自己視人不明,高傲自信霸氣的他,竟在死前被真相狠狠扇一巴掌。

郁泱習慣正面思考,她勸道:“許多恨到這裏都可以丢棄了,順王即将得到報應,害死你和你母親的賢貴妃也不會有好下場。你可以全身而退,将玥兒、祺兒撫養長大,可以青山綠水相伴,從此人間白發,上帝給了你機會讓你選擇一份美好的生活,不是很美好嗎?”

“我喜歡你的不争與樂觀。”

“我還有許多優點,你還沒找到,慢慢搜尋吧。”

“可惜這裏沒有Google.”他嘆息,有時真懷念那個便捷迅速的時代。

“所以你得在我身上耗不少時間才能慢慢找到。非常之好,不管第幾個世紀的女人,都希望男人把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

“放心,我接下來的每寸歲月都只會以你為重心!”

真真是甜度接近十分的甜言蜜語啊,那些年的偶像劇沒有白看。

郁泱接着問檠豐,要不要與皇上相認?

他搖頭,回答得斬釘截鐵,道:“我想切斷與過去有關的一切,重生,不就是要重新來過?”

好答案,她喜歡,對于京城裏的一切,她不耐煩極了!

接下來他們說了又說,有意思、沒意思的全都說,偶爾默契到了,兩人相視而笑,偶爾兩人意見不合、各自表述,偶爾說起共同的人物一陣撻伐,偶爾提到顧玥、顧祺,對他們的未來,檠豐和郁泱有着為人父母的驕傲。

兩天後,黑大的獵鷹在附近遨翔。

檠豐一聲哨音将它召喚過來,在它爪子綁上信物。當天中午,黑大領着黑貳、黑參、黑嗣将兩人從谷底救上來。

他們回莊子休養,郁泱把孫叔、阿良和阿平、阿安叫進房裏,細細地安排接下來的事。

按照計劃,他們在第十天回到順王府,果然,大門未邁,檠豐已被逮捕。

此事在順王府掀起大風波,鄒氏不斷哭吵,但她沒膽子責怪丈夫逼兒子入仕,只敢跑到秋水閣責怪郁泱。

這會兒她不再覺得郁泱是幫兒子當官的大福星,反認為她是給兒子招來禍事的災星。

她愛鬧就鬧,郁泱不打算和鄒氏計較,怎麽說檠豐都占了她兒子的身體,光看在這點分上,她都願意對鄒氏多幾分善良。

但二房、三房的嬸娘竟然以為檠豐被關,世子爺的位置即将空出來,自家兒子的機會從天而降,因此對鄒氏處處巴結、一個鼻孔出氣。

鄒氏走到哪裏,兩個嬸娘跟到哪裏,鄒氏哭,她們嘆氣,鄒氏罵,她們幫腔。郁泱猜測,她們一定不了解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終于,郁泱忍不住了,她滿面郁色道:“王妃,你應該感激世子爺還有命活到現在。”

“是什麽意思?”鄒氏被她的口氣吓到。

“我們在前往莊子的途中被十幾名黑衣人截殺墜崖,世子爺全身傷痕累累,幸好是我的下人對附近地形熟悉,把我們給救回來,否則世子爺早就沒命。”說完,郁泱冷冷望向二嬸娘。

二嬸被她的目光看得心驚膽顫,惱羞成怒道:“看我做什麽?你可別想往我頭上潑髒水。”

“二嬸不知道嗎?是顧敬豐花錢買兇殺人。”

“胡說!你不要亂攀咬,沒的事胡扯一通。”

“我肩背上的箭傷還沒全好呢,二嬸要不要看一看?世子爺功夫好,逮着刺客逼出幕後黑手,只是對方人多勢衆,我們才會被逼得跳崖。

“只是,媳婦和世子爺百思不得其解,二堂兄已經被趕出王府,照理說日子應該過得煎熬,怎還有銀子買通刺客,這錢是從哪裏來的,莫非是……王妃,您要不要查查府裏庫房,查查有沒有少了什麽貴重珍寶?”

鄒氏目光猛地一凝,恨恨瞪上二嬸,半句話不說,但眼底的淩厲教人退縮。

心中有鬼,二嬸不敢與鄒氏對視,那膽怯畏懦的模樣,尚未動手清查,鄒氏已經相信郁泱所言不假。

“王妃,媳婦擔心世子爺身上的傷,擔心沒人換藥會不會潰爛,又擔心牢獄裏有沒有人下黑手,想逼世子爺認下不該認的罪,因此這兩天已經遞帖子想請皇奶奶幫幫手,無論如何讓媳婦能夠進獄裏見世子爺一面,媳婦忙得腳跟打上後腦杓,也不指望王妃幫忙,但能不能請王妃別耗媳婦的時間,讓媳婦盡快辦事?”

郁泱的話讓鄒氏把滿肚子火氣給澆熄了,她轉而瞪二嬸一眼,冷笑道:“最好別讓我查出什麽,否則……”

撂下話,她領着丫頭離開秋水閣,二嬸背部興起一陣寒顫,腦門一抽,猛地想起,是啊,此事得快回去通知二爺,這件事是二爺允的,倘若東窗事發……總不能推她去頂吧!

幾個女人相繼離開秋水閣,郁泱便着手安排起來。

她先讓牡丹将嫁妝裏值錢的東西挑出來,分成幾個小包,阿良、阿安每來一回就讓他們帶一點離開去變賣,她吩咐孫叔把莊子分成數份分給當地的佃戶,再将錦繡召來,把帶顧玥、顧祺離開的計劃稍稍透露些許,讓她替兩人先做準備。

四個月……她清楚皇帝的個性,他不是個急躁之人,任何事都要反複推敲琢磨才會進行。

所以他肯定會用最長的時間,把事情辦到沒有人可以找到發揮借口,沒錯,想要成功的人就必須要有這分耐心,只是……這樣辛苦的就是檠豐了。

牢獄裏那麽冷,他怎麽在裏頭熬過寒冬?

這是在順王府後宅裏,外頭也鬧得沸沸揚揚。

皇帝刻意把事情鬧大讓百姓參與此事,不得不承認,皇帝雖然不是穿越人,卻很明白百姓仇富的心态。

想想,天下仕子寒窗十年,苦熬多少春秋還不見得能考上進士、将一身才學賣與帝王家,可那些有錢人把銀子随手一撒就有官位到手,看在辛苦的白丁眼裏,情何以堪?

輿論越鬧越大,臣官們在朝堂上請皇帝嚴懲貪賄之人。

于是除了檠豐鎖定的那些人之外,王大人下馬、钰王下馬、程尚書下馬、李侍郎……

二皇子身邊的權臣謀士一個個中箭,而二皇子的行為“深深刺痛帝心”,皇帝盡避百般不舍,卻也只能為了天下黎民将“心愛的皇子”圈禁起來。

樹倒猢狲散,同一個時間,後宮嫔妃紛紛站出來指證,賢貴妃把持後宮、謀害皇嗣,做出無數喪盡天良的惡事,有些是真,有些叫做穿鑿附會,但眼見二皇子倒臺,皇上大動作令人嚴查,哪個沒眼色的傻官會在這時候跳出來維護賢貴妃?于是一條條、一項項的罪證,都“查證屬實”。

然皇帝顧念“多年夫妻感情”以及“鎮國将軍功在社稷”決定從輕發落,将賢貴妃囚禁冷宮。

可宮裏人誰不明白,待在冷宮,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是常有的事,何況過去被賢貴妃害慘的嫔妃還少得了,因此就算皇帝不動手,也難保不會有人想出口惡氣。

皇上雷厲風行,聖旨下,消息傳到西北鎮國大将軍耳裏,杜玮德将軍急怒攻心,一口鮮血吐不盡滿心怨氣,但征戰沙場多年,老将軍哪會把一口血看在眼裏,因此連夜召開秘密會議,決定反攻大計。

可千算萬算沒算到,人老體衰、廉頗老矣,不過熬個幾夜就将小病拖成大病,倒床不起。皇帝派欽差、派禦醫到西北予以寬慰,本是好意,卻沒想到更加刺激老将軍。禦醫用藥用針、用盡辦法,誰知短短兩個月老将軍依然駕鶴西歸、重返瑤池。

老将軍一死,皇上雷霆萬鈞,命令分散在全國各處軍營的杜家子弟放下職務,返京為杜家長輩盡孝。

衆人心知肚明,官職一放下就甭想再拿回來,但誰敢抗旨?就算皇帝不追究,一頂不孝的大帽子扣下來,官位照常丢,更多丢了幾分名聲,因此心中再不甘也只能乖乖照辦。

杜家的風光,到此終止。

這天皇帝施恩,郁泱終于得以在檠豐入獄三個月之後進牢裏見檠豐一面,消息傳來,滿府上下全數聚在廳裏。

不過……說是滿府上下,這話灌了水。

那日挑釁過後,鄒氏查出庫房裏确實被偷走不少好東西,因此杖斃了兩個奴才,從其它人嘴裏刨出話查出二房買通看守下人,頻頻進出庫房,在顧敬豐買兇前後,恰恰是顧二老爺進出庫房最多次時。

查到丢失的古董,下游就不難查證,派管事把當鋪老板找來,真相水落石出。

二房被趕出顧府,阿良和芍藥進城當賣嫁妝時,看見二爺、二夫人、顧彩蝶、顧敬豐……一家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他們要将鄒涴茹賣入青樓。

令人不恥的是,二房上下竟把買兇刺殺檠豐和郁泱的罪算到鄒涴茹身上。

芍藥說:“鄒姨娘臉上一塊青一塊紅,頭發稀稀落落的,早已經看不出風姿綽約、姣美婉麗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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